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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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珽深看着她,眸光微有些复杂,他沉默了稍顷,还是低声道:“去太府寺中吧。”

    沈陶陶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努力对江菱扬了扬唇角,轻声道:“雨下大了,你先回去吧,我很快就来。”

    江菱看出不对,但见沈陶陶得坚决,迟疑了半晌,还是轻声道:“那我去寓所等你。”

    罢,她才慢慢地放开了沈陶陶的,一步三回头地往女官寓所里走。

    沈陶陶沉默着与宋珽往前行去。

    两人同撑一伞,距离近得可以嗅见彼此的衣香,却又似远的隔上了一生一世。

    一直到太府寺的牌匾遥遥在望,两人都未曾开口。

    沈陶陶提着裙裾,一步步地走上高阶。宋珽跟在她身后,中的伞下意识地向前倾去,护着她不被雨水打湿。

    沈陶陶并不回头看他,一直走到这高阶尽头,进了太府寺中。

    太府寺里一切如旧,她方才用来修剪黄叶的那一把银剪子,还静静地搁在花盆边上。

    沈陶陶咬唇,视线落在那盆开得娇艳的宝珠山茶上,长睫微颤。

    身后响起轻轻一声槅扇关闭的响声,视线微微一暗,一身湿透的月白色袍子出现在她的眼前,静谧的斗室内传来宋珽略显沉滞的嗓音:“你想问我什么?”

    沈陶陶的身子轻轻一颤,伸握住了眼前的桌沿,慢慢抬起头来,看向他,语声抑制不住地颤抖:“如果我问你,你会骗我吗?”

    宋珽深看着她,那双窄长的凤眼里,似有复杂的情绪渐渐织叠,但最终,他还是轻声答道:“不会。”

    “好。”沈陶陶颔首,握着桌沿的指下意识地收紧,仿佛这样就能给她支撑下去的力气一般:“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今日一定会落雨?”

    宋珽轻轻阖了眼,两世的光阴倏然而过,上一世里沈氏身着嫁衣的模样,与此刻站在他眼前的沈陶陶一寸寸地靠近交叠,渐渐地,彻底融合在了一处。

    即便他刻意地不去追查,不去试探,刻意地一步步后退回避,这一件事,终于,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揭破了。

    轻轻巧巧的,就像是撕开了一张本就被雨水濡湿的窗纸。

    之后,便再也无法弥合。

    他闭了闭眼,慢慢吐出一字:“是。”

    沈陶陶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又伸用力扶住桌沿使自己不曾倒下。她似乎想自嘲地轻笑一声,眼眶却先红了。她咬着唇,一字一句皆在颤抖:“那我们是不是有一世未见了?世子爷?”

    这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带刺的匕首,狠狠戳刺在心上,翻出淋漓的血肉。

    宋珽张了张口,只觉这雨日分外的沉闷,令人喘不过气来,每呼吸一口,都似有薄薄的冰凌顺着喉管而下,一点一点地,割痛了心肺。

    良久,他才轻轻吐出一字:“是。”

    这一字,如有实质一般,将沈陶陶击得往后退了一步。她的长睫剧烈颤抖,泪水珠串般顺着她苍白的脸颊落下,檐下的冰凌般挂在尖巧的下颌上,颤颤将坠:“那我再问你,前世你既不爱我,为何还要娶我过门?”

    宋珽缓缓抬起眼来,艰难开口:“我与族人关系疏离,除事发后为他们遮丑之外,极少关心族中之事。待我看见那张婚书的时候,已是大婚当日,花轿已至府外。若我此刻退婚,对你无疑是奇耻大辱。”

    沈陶陶咬了咬唇,又颤声问道:“那你大婚后,为什么不放我走?我们可以和离!”

    “我寻过你。”宋珽轻声道:“大婚次日,我曾来寻你,想与你商讨此事。但你始终避而不见。我在门外想了一夜,想到新婚便和离,你归家时怕是难以交代。于是我想着——”

    他停一停,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哑声道:“不若等我病死。”

    他似乎还想些什么,却倏然停下了语声,抬目看着沈陶陶,素来冷漠的面上,像是霜雪在日光下开裂一般,露出底下深埋着的悲哀。

    他悲哀地望着沈陶陶,终于还是没有继续下去。

    他清楚的知道,若是将这本就破碎的东西再撕开一层,便再也,无法复原了。

    而听到病死二字,沈陶陶的身子也是微微一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平稳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颤声开口道:“那这一世呢?为什么这一世你还要对我纠缠不放?”

    “我——”宋珽似乎下意识地想伸扶住她,但终于还是克制住了,慢慢收回了,低声道:“我想弥补。”

    “弥补?”沈陶陶终于站立不住,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宽大的袖口扫过桌面。那盆宝珠山茶无声自桌角落下,砸在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碎响。

    “你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被你弥补?”沈陶陶靠在槅扇上,胸口剧烈地起伏。

    良久,她慢慢抬起眼,震悚地看着宋珽,那双满是泪光的杏眼里,蕴满了不可置信:“宋珽,你当我是什么?”

    她低下头去看地上的宝珠山茶,看着那碎裂一地的陶片,语声终于哽咽了:“是物件吗?是打碎了还可以修复如初的物件吗?”

    “不!我——”宋珽本是不善言辞的人,看着眼前这样的沈陶陶,他只觉得心中千万个念头都狠狠纠缠在一处,发疯一般挣扎着往上浮出,临到头来,反倒死死堵在喉头,一个字也无法出口。

    沈陶陶轻轻摇头,泪水顺着她的动作,自下颌坠下,缓缓滑入领口,带来透骨的凉意:“你不是想弥补我,你只是想平息自己上一世的愧疚。”

    沈陶陶完这句话,再也不看他。转过身去,颤着推开了槅扇,一步一步顺着高阶而下,缓缓便往大雨中走。

    还未行至阶下,迎面便走来一人,看见了她,登时双眼一亮,下意识道:“沈女官,原来你在这里!”

    沈陶陶缓缓抬头,看见钟义打着把罗伞从雨地里大步走来,转眼便到了她的身前。

    “这是我家世子爷托我去找的,我觉得世子爷要这东西没啥用,八成是找来给你的。”钟义咧开嘴笑了笑,自袖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她。

    是一张普通的宣纸。

    沈陶陶微低下眼,沉默着绕过了他。

    “哎,这是怎么了?”钟义忙追了上来,一道走一道絮絮着:“沈女官,你可别见外。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一道西湖醋鱼的菜谱。”

    他见沈陶陶仍不理他,忍不住道:“这东西确实不贵重,但得来可不容易。那‘醉八仙’的主厨是个难缠的,什么都不肯卖这秘方,出多少钱都不肯。后来还是世子爷差人打听到了他家有个得了腿疾的老娘,用了多少药都不见好,天气一热就疼。而这厨子也是个孝子,曾经放下过话,谁要是能治好他母亲的腿,就是要他的命也给。”

    “这不,世子爷这几日里几乎把满燕京城的/名/医都寻遍了,最后还是请了一位不世出的高人来,他老娘的腿疾才算有了起色。直到一个时辰前,才总算是要到了这——”

    他着愣了一瞬,往沈陶陶身后看了一眼,愕然出声:“世子爷,您怎么连把伞都不打就出来了?”

    沈陶陶的步子微微一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宋珽立在她三步之外,不近不远的距离。雨水顺着他的发冠落下,一道一道逶迤在他那张苍白的面孔上。

    他轻垂着眼,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沈陶陶也不想去看,回忆之前种种,她只觉得悲哀又愤怒,两种情绪交织混杂在一起,又化成泪水,一层一层地从眼眶里涌出,混着面上的雨水一同簌簌地往下落。

    “宋珽。”她哽咽地唤了一声。

    宋珽抬起眼来,深看向她。

    沈陶陶迎上他的视线,宋珽的肤色苍白,本就没什么血色,因而那眼眶一红,便格外的触目,像是大雨过后,落了一地的残红。

    她张了张口,只觉得通身都被雨水淋得浑身都有些发木,但到底还是将那句话了出来:“从今日起,我们之间所有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她看着宋珽,一字一句地缓声道:“宋珽,我们两清了。你不要再来纠缠我,生生世世,都不要再来纠缠我!”

    宋珽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似乎是想握住她的袖口,但听清这句话后,指尖微微一颤。沈陶陶官服的袖口,便这样无声无息地自他的指尖滑了过去,徒留下丝缎冰冷的触感。

    只是一瞬的错失,沈陶陶的背影便已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像一尾红鱼,没于江海。

    “世子爷,这——”直到沈陶陶的背影彻底望不见了,钟义才反应过来,徒劳地张了张口。

    宋珽一言不发,沉默着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上了高阶,独自回到了太府寺中。

    那盆被打翻的宝珠山茶还在地上。绘了精美的喜鹊登梅纹样的陶瓷盆摔成碎片,山茶花叶委地,躺在一片狼藉中。

    宋珽蹲下身去,将宝珠山茶扶起,又将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地拾于掌心。

    沈陶陶的话似乎犹在耳畔,一字一句重重敲在心上。

    宋珽的目光微颤,徒劳地整理着中的瓷片,想将他们重新拼凑起来。

    可无论他拼回多少次,只要一松开,那被勉强拼凑到一处的碎片,最终还是会分崩离析,碎落一地。

    他固执地重复着拼凑的动作,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哪怕掌心已被陶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流下淋漓的鲜血。

    直到地上的陶瓷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分崩离析中摔得粉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宋珽这才停下动作,悲哀地认识到——

    她不是物件,也没有任何物件打碎后,还能再修复如初。

    他放出去的鸽子,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