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
是夜,江菱端着一碗米粥与一碟菜行入女官寓所,将东西搁在了桌子上,又行至榻前,轻轻拍了拍床上的女子:“陶陶,起来吃点东西吧。”
沈陶陶将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头乌发,声音有些发闷:“不了,我不饿。”
“是不是你那上官又欺负你了?”江菱将袖子往上捋,转身就走:“我找他去!”
“别去。”沈陶陶自被子里支起半个身子来,伸出抓住她的腕,嗓音喑哑似乎刚刚哭过:“明日帮我与司藉女官告个假吧,我近日不想去太府寺中当值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江菱的眉毛都拧到了一处。
“没什么。”沈陶陶慢慢摇头,自榻上披衣下来,行至桌前,红着眼眶口口地喝着桌上的米粥:“你不用去找他了,我们之间,两清了。”
江菱并不是很会安慰旁人,见沈陶陶如此,也不出什么话来,只能低声问道:“真没事?”
“没事了。”沈陶陶喝了半碗米粥,轻声道:“我睡一晚上,就没事了。”
江菱不放心,坐在椅子对面陪了她好一阵子,直到月上中天,两人都渐渐有些发困,这才梳洗后陆续睡下。
而辅国公府中,宋珽房内的灯火已经熄了,他却未曾睡下,只负立于长窗前。长窗紧闭,看不见外头的夜景,只能听见窸窣的虫鸣。
直到虫鸣声也渐渐歇下,这长窗才终于被人推开,一双草鞋踏在窗楣上,一人狸猫一般轻盈翻窗进来,落在地上。
月光照在他的面上,却照出与他轻盈动作毫不相符的一脸褶皱。原是一名生着酒糟鼻,衣衫破烂的老者。
“子,你又叫老夫做什么?不就是当年欠老国公一点人情嘛,巴巴地追着我讨个没完。当初你要在自己身上下毒,我给你下了。前几天变了心思又要解,我也解了。非要拉我去给乡下婆子治腿,我也治了。现在你又要做什么?真当我是你家养着的游医了?”那老者翻着白眼,絮絮地着,吐出一嘴的酒气。
宋珽垂眼看着他,眸光晦暗不明,语声却平静,不带丝毫迟疑:“我今日请您来,是想让您重新在我身上,再下一次当年的毒。”
“你这子——”老者瞪圆了一双眼睛,唯恐气势不足,还踮起脚来指着他的鼻子:“你真当‘星湖’是什么好东西啊,下就下,解就解,你还吃上瘾了不成?”
“原来此药名‘星湖’。”宋珽应了,又道:“还请老前辈赐药。”
“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知道效用么?平白糟蹋了我的药!”他挠着自己蓬乱如草的头发,不耐烦地道:“‘星湖’这东西,一旦吃了,脉象缓慢,肤色苍白,与重病无异。”他略停了一停,颇带几分傲气道:“这可是从我里出来的东西,拿这玩意装病,你就是找遍天下名医,也诊不出破绽。”
“数年前,下药之时,您曾与我提过。”宋珽淡声答道。
“你只知道前半截!”老者瞪着他,气得直吹胡子:“此药最多用五年,再往下用,就有暴毙的风险!前几日给你解去的时候,正好差不多时日。现在还要再服,命不值钱?”
宋珽轻抬起眼来,眸光平静。
这些事,其实他早已知晓了。
上一世中,他以重病做掩饰,服了足足十五年的药,为太子当了十五年的刀。一直到太子掌权,他假死脱身。
这一世,他不必再为太子卖命,便解了星湖草的药效。
可还未来得及让沈陶陶逐渐接受他痊愈的事实,她便已揭破另一层真相。
他曾想过将一切与她和盘托出,却在望见她落下泪来时,复又却步。
他清楚地知道,若是在那一刻揭破此事,他们之间,便再也无法转圜了。
至少此刻,他还不能痊愈。
宋珽沉默着向老者伸出。
“想好了?”老者瞪着他。
宋珽微微颔首,旋即掌心一重,一只白色的瓷瓶旋即砸入他的掌心。
老者再度翻窗而去,临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哪天暴毙了可别怪我!”
宋珽起身倒了一盏冷茶,将瓷瓶中的药物混在茶水中泡开,尽数饮下。
窗外花影摇动,夜风潜入。令他无端想起上一世里,海棠花下那一场大醉。
若是此生再度死于‘星湖’的毒性,也不过他咎由自取。
怪不得谁。
一连数日,沈陶陶都起得极早,照常梳洗,照常去膳堂中用早膳。除了不再去太府寺中当值外,一切与素日里并未有什么差别。
她越是平静,江菱便也越是担忧,私底下曾不止一次的问她:“陶陶,你真的没事吗?”
沈陶陶每次听完后,都是一笑带过。
她能有什么事呢?
比起上一世中的遭遇,这一世,她不过是被人骗了一次罢了。
没丢钱,没丢命,似乎什么也没在那太府寺里落下。
她拿起一把牛角梳子,对着镜子慢慢梳着自己的长发。心中平静地想着,等这件事平息一些了,便试试能不能使些银子,将自己从太府寺中调走。
牛角梳还未落到发尾,槅扇便被人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沈陶陶便放下梳子,站起身来迎门:“江菱,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她一道问着,一道将门打开。
门外之人背光立着,看不清容貌,但身量高大,显然不是江菱。
宋珽?
沈陶陶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这个名字。脑中轰然一响。这几日强行压下的情绪霎时间便涌了上来。她的身子微颤,往后退开了一步,指尖抓起放在台上的牛角梳便向他掷去。
那人一把接住了梳子,低头看了看,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旋即又朗声笑道:“我只听过掷果盈车,没听过掷梳子的。女官,这里头有什么讲究么?”
沈陶陶愣了一愣,觉得这嗓音熟悉,便侧过脸仔细地看了一眼,脱口道:“顾景易?”她睁大一双杏眼看着他:“这里是女官寓所!你怎么进来的!”
顾景易得意地指了指远处的围墙:“就这土堆,还想拦住我?”他一背在身后,一抛着沈陶陶丢过来的梳子,神秘兮兮地道:“女官,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沈陶陶心情不佳,但也不好直接关门赶人,便想着赶紧猜完了将他打发走。遂皱眉想了想他素日里的德行,开口道:“吃的。”
“不是。”顾景易摇头:“再猜。”
沈陶陶想了一想,又道:“胭脂水粉。”
顾景易哈地笑了一声,献宝似地将里的东西往她眼前一亮:“是衣服,猜不着吧!”
“你给我衣服做什——”沈陶陶下意识地想拒绝,但顾景易已经先一步将衣服塞进了她的怀里。那布料摸着毛毛糙糙的,似乎不是能拿来送人的好东西。沈陶陶便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看出不对来。
这衣服料子不好不,针脚也粗糙,颜色也选得是那种灰突突的颜色,哪里像是给姑娘家穿得。
沈陶陶不由抬眼看了顾景易一眼,见他一眼喜色,似乎给她的是什么千金难求的宝贝似的。
她心中升起几分疑惑,下意识地捏住了领口,将衣服抖开。
这一抖,便看清了全貌。
沈陶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将衣服丢还给他:“你拿宦官服饰给我做什么?”
“打过马球没?”顾景易伸一捞,稳稳地将衣服接住,却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沈陶陶不知道他要什么,蹙眉道了声:“没有。”,又再度开口道:“我有没有打过马球,与你拿一件宦官服饰给我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可大了!”顾景易一拍自己的腿,两眼冒光:“今日可是我们左翎卫和金吾卫的马球赛!你穿上这衣服,扮成宦官,跟我过去,看我不把金吾卫那些子打个落花流水!”
沈陶陶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为何要扮成宦官,又为什么要看你打马球?”
她罢,觉得自己这几日一定是没休息好,有些迷糊了,不然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接顾景易的话。
想至此,她也不再和他多,抬就要关门。
顾景易赶紧扒住了门缝:“你都一个人闷在里头三天了,再不出去逛逛,非熬傻了不可!”
沈陶陶见关不上门,便也松开了,抬眼看着他:“谁和你的这些?”
“江菱啊。”顾景易转就把江菱卖了,又道:“不想看马球也行,我带你出宫,去‘醉八仙’吃一顿去!”
沈陶陶一听醉八仙三个字,就觉得一阵烦闷,见顾景易扒着门缝关不上,索性也不关门了,回身就往内室里走。
顾景易也不好真的跟着她进去,便在她身后扯着嗓子喊:“这是怎么了?你那上官和你了什么,得你连饭都不想吃了?”
顾景易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劲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气得沈陶陶直想告诉他,宋珽过的话可多了,还过离你顾景易远点。
这句话在她脑海中一过,沈陶陶的脚步倏然顿住了。
门外顾景易还想开口,却见沈陶陶回转过身子,低着头走到他的眼前,一把拿过了他里的宦官服饰。
“哎?”顾景易愣了一下。
沈陶陶抬步往内室里走,平静开口:“我把衣服换上,和你去看马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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