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阳光照射在湖面上,湖水反射出粼粼的波光,只是那光线显得又白又冷,毫无生气。云朵偶尔会遮住太阳,在水面上落下一团微弱的影子,影子下面的湖水会变成一种浑浊的蓝绿色。微风吹过木屋周围茂盛的树林,那些墨绿色的枝条发出了簌簌的响声,像是有无数的鬼魂正潜藏在阴影之中不断低语。
加尔文闻到了湖畔泥土的潮湿腥味,他的血渗在水中,一丝一缕地化为浅红,然后被透明的湖水稀释到无影无踪。他躺在那里,大脑空白,身体虚弱,疼痛缓慢地顺着神经慢慢地蔓延。他的指头一跳一跳闷闷地发疼,脉搏在这一刻鲜明地昭显着存在感。加尔文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切。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从这具身体里抽离了出来,停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苍白而残破的皮囊。
一只鸟在遥远地某处发出一声长长的,哭泣似的哀嚎。
那声音是那样的凄凉和悲戚,加尔文了一个激灵,然后他才慢吞吞地,茫然地从湖水中站了起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大部分血迹都已经被湖水洗干净了,留下的只有指腹那深可见骨,边缘微微发白的割伤。一丝新鲜的殷红正在从那伤口中缓慢地渗透出来。
现在他的手上明明只剩下了他自己的伤口和血迹,但他的皮肤上却依然鲜明地残留着从里德的胸口中喷涌而出的血液的温度。他甚至出现了幻觉,自己的手腕下方完全浸泡在那黏糊糊,热烘烘的血液中。
因为血液的润滑,那尖锐的玻璃碎片摸上去竟然是滑溜溜。
加尔文的身体倏然酸软,他的身体晃了晃,差点儿摔倒。
但他最后还是站稳了。
“不……”
加尔文深深地埋下了头。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无意识地哭泣。
他保持着那种姿势在码头上呆了许久,麻痹身体的药物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于逐渐地代谢掉了。加尔文感到非常冷,也许是失血造成的,但他的身体里也终于积攒起了一些力气。
远远地,隔着树丛,其他度假屋内有类似孩童欢笑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加尔文愣愣地看着不远处,在他这个角度他恰好可以看见那辆租来的车子的车头。
我应该站起来,包好行李,然后开着车离开离开这。
加尔文轻声细语地对自己道。
尽管他的脸上满是尚未干涸的眼泪,但是他的情绪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当然,这种平静或许用“麻木”来形容会更加贴切一些。
他的灵魂,他的情感被包裹在了厚厚的白色泡沫中是一般,外界的一切都只能在他的心灵之镜上留下几道模糊的影子。
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显得又虚幻又遥远。
加尔文缓慢地拖着步子走回了木屋,在回去的路上他看见了蜿蜒滴落在地上的那些血痕,大概是他从房子里爬出来时候留下的痕迹。但并不意外的是,只是隔了这么一会儿功夫,加尔文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推开了里德的身体,又是如何强撑着爬出来房子。
在这一刻他仿佛已经失去了对时间和过去的判断能力。
他眼前的现实世界并不比梦境更加真实。
加尔文踉踉跄跄地路过了一片狼藉的客厅。
一个男人的身体还躺在那里——貌似姿势有了一点儿改变?加尔文不确定。他的本能告诉他他不应该站在那个地方呆呆地盯着里德看,但他的身体背叛了他。
他就那样隔着一段距离呆滞地观察着里德青白的,死气沉沉的脸。
里德也许死了。
加尔文想。
他的目光控制不住地黏着在里德的胸口上,他仿佛看见了对方的胸口微弱地起伏了一下,但当他凝神仔细凝望的时候,那起伏又像是他的某种幻觉。
别傻了,那就是一具尸体。
你确实杀了他,那凶器还插在他的胸口上呢。
停留在玻璃碎片上的血迹已经从加尔文印象中的鲜红变成了暗红色,但那颜色就像是能够灼烧加尔文的视网膜一样令他视野模糊。
他手上的伤口又一次地开始灼烧。
“里德。”
加尔文喃喃地道。
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在心底的某个地方,他疯狂地想要上前去。他想要检查那具尸体,确定下来他究竟是或者还是真的已经死掉了。
但最终,加尔文还是偏过了头,他摇摇晃晃地路过了客厅然后来到了卧室。
加尔文洗了一个澡(洗澡水里也全是血液的粉红色,加尔文在这一天之内仿佛看够了他这一辈子份额的血迹),给自己换上了新的衣服,然后他提着包好的行李一步一步离开了度假屋。
他回到了车的旁边,车门没有锁,车钥匙还在锁孔里。
然后他坐在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然后扭动了钥匙。本田车轻轻了地抖了抖,发动机发出了平稳的轰鸣。
加尔文握住方向盘,因为太过于用力,他的血把方向盘弄得血糊糊的,汽车车厢里的血腥味十分浓重。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加尔文麻木的心中腾起一种异样的不安,他忍不住偏过头看了看副驾驶座。空荡荡的驾驶座让加尔文瞬间意识到了问题究竟出在哪,他已经习惯了驾驶座上另外那个人的存在。
但现在那个人正毫无声息地躺在垃圾堆一般的客厅地板上,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周围的地面。
“你骗了我。”
加尔文喃喃地低语道。
就好像里德,或者是那个该死的连环杀人犯“红鹿”真的能听到他的声音似的。
“这明明是你的问题,你一直在骗我……什么狗屁里德,什么狗屁维吉,还有那狗屁医生芙格……”
一边着他一边簌簌颤抖。
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好让自己不至于又一次地哭出来。
加尔文很清楚自己可以做到的,他应该那么做——就像是那个该死的多重人格患者,那个骗子和杀人犯在最后一刻吐着血告诉他的那样。
他应该将那个男人丢在那里,然后驾车迅速地离开这鬼地方。
是的,他也许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里德(或者“红鹿”)也许会被认为是他的受害者。毫无疑问他会引来一堆追兵,但是他应该能搞定那些人的。
过去这么多年来,加尔文一直在为这种日子做准备。他也早就习惯了不奔波和逃离的生活。
当然,那个诡异的,可以远程控制他人精神的人会是一个大麻烦。
但是他总会想办法解决的。他可以先找个地方销毁车子,然后是化妆,换一个新的形象,他的包里还有几套完整的伪造身份,那是艾扎克为他准备的。在这之前一直是里德和维吉利帮他解决了身份上的问题,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用上那些伪造的身份证件呢。
哦,天啊,又是里德……
加尔文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他希望自己能够停止去想那个男人。
一个连环杀人犯。
一个……所有悲剧的起源。
加尔文讨厌回忆过去,但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正是从松鸦湾监狱回到家的那个晚上,他全部的人生都改变了。
【“我没想到……我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我本应该……告诉你……让你提高……警惕……”】
不,谁会相信那样的一个男人,高智商并且精于欺骗的男人会“没想到”事态的发展。
一切都是蓄意。
一切都是……
加尔文的脑海中又一次地浮现出了躺在地板上的里德的模样。
他忽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
然后他将自己的头砸向方向盘,许多次,他的额头破了一点皮,又有血流下来了。他希望自己最好能这样晕过去,或者是按照原定计划那样迅速地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他大脑里残留的那一部分理智在哭嚎,恳求着他不要继续犯傻。
加尔文的肩膀抖动得厉害,他就那样挣扎着在汽车的座位上坐了十几分钟。
然后他猛然推开了车门,走下了车。
“去你妈的——”
他嘴角的肌肉神经质地跳动着,然后他一直在骂着脏话。
但即便是这样他依然在往回走。
他走上了木制的阶梯,推开了那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大门,接着他回到了客厅。
里德还是那样躺在地上。
“我一定是在发疯。”
加尔文颤抖着嘟囔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靠近里德尸体,他身上新换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当加尔文蹲下来,朝着里德伸出手去的那一瞬间,他还在想着自己接下来的动作——他应该会碰碰这可怜的通缉犯,发现他的血管里已经没有任何律动,接着他会回到车上,带着他那简陋的行李离开这里。
他感到又后悔又害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是现在这样回到里德的身边。
最终,加尔文冰冷的手指还是碰到了里德。
那个男人的皮肤有点凉,但是,那不是尸体的凉。加尔文并没有看错里德胸口那异常微弱的起伏,对方确实还活着……只不过谁都不能保证他还能活多久。
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在加尔文的面前断气,为什么不这样离开呢?加尔文听到那个“理智”的声音对自己道。
就这样,他站了起来,从里德的身边离开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许会这样笔直地走向门外,然后开车离开。
但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走向壁橱,他在那里找到了医疗箱,然后从里头找到了绷带和止血药。
加尔文拿着那些东西回到了里德的身边,后者的脸色仿佛比几分钟前变得更加灰败,气息也更加微弱。他紧闭着双眼,显得是那样的衰弱和凄凉。在这一刻,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英俊男人,既看不出邪恶也看不出狡诈。
加尔文的目光在对方的脸上顿了顿,他深深地厌恶着那个有着一瞬间心软和怜惜的自己。
“这没什么用,你还是会死。”
加尔文喃喃地低语道。
他仿佛正处于清醒和迷离的分界线上。
他感到混乱,但是却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加尔文撕开了里德的衣服,那玻璃碎片深深地镶嵌在后者的胸膛里,深红色的血液从玻璃碎片与皮肤交接的边缘缓慢的渗出,宛若一道鲜红的溪流。
男人的脸上和身上都满是灰暗的血痕,这场景只能用骇人来形容,但偏偏他的嘴角却有一抹微弱的笑意。
这一抹淡淡的笑意让已经濒死的男人呈现出一种难以解释的静谧与安宁,你甚至可以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一抹甜蜜和心满意足。
加尔文颤抖着伸出手抚上他的伤口。
里德的心跳非常缓慢也非常微弱,宛若风中之烛随时便能熄灭。事实上,加尔文已经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在霍尔顿医生的地下诊所里这种气息从来不上陌生。
加尔文的指尖再一次染上了血痕,那血液仿佛还带着里德生命的气息,只不过现在那些血正在流失,里德的躯壳也变得越来越死气沉沉,越来越沉重。
生命的律动正在从里德的身体中消失。
“你会死。”
加尔文哽咽着对昏迷不醒的那个男人低语道。
“你应该去死——你本应该早就死了——”
他注视着那些源源不断从躯体中涌出来的血,脑海中却浮现出里德翠绿色的眼眸。
那个男人的眼瞳中倒映着天使镇教堂大火燃起的火光,火光的血色与他瞳孔中残留的暗绿重叠在了一起。
那些爱意的注视,那些忠诚的陪伴,还有那些温暖的怀抱……
与加尔文记忆中那个疯狂而邪恶的影子相互纠缠,相互交融。
加尔文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的视线也变得越来越空洞。
他忽然伸出手去,抽出了里德胸口上的玻璃碎片——血液在瞬间喷出来的。你甚至难以理解,为什么在失血那么严重的情况下,这个男人还能涌出这么多的鲜血。
纱布也好,还是玩笑一般的止血药也好,人类的医疗用品在这样严重的大出血面前没有任何意义。
加尔文的脸上和胸口上都溅上了新鲜的血迹,而里德的身体很快就开始了微微的抽搐。
死亡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重,重到加尔文几乎可以感觉到死神的胸膛正贴着他的背脊。
“但是……我并不希望你死。”
加尔文终于发出了一声疲倦而绝望的低语。
他低下头,将双手按在了里德胸口那不断喷涌着鲜血的伤口上。那股纯净而冷酷的力量从他的身体内部浮现出来,像是电流又像是火焰,像是燃烧又像是爆炸,它烧灼着加尔文的神经与力量,横冲直撞地通过加尔文与里德肢体链接的部位汹涌地穿刺了出去。
在这一瞬间,加尔文的眼前只有一片明亮到刺眼的光晕。
他的翅膀直接挣破了衣服,呼啦一下瞬间伸展开来。
细的同时却异常庞大的力量风暴在加尔文与里德的身体两头同时旋转——加尔文觉得自己的一切,灵魂,体温,思维,心跳,脉动,仿佛都被彻底地抽到了别人的身体里。
而整个木屋里被一层薄薄的,霜色的光晕笼罩了。
怦怦——
加尔文不知道这种特殊的过程究竟进行了多久。
就在他几乎快要晕厥的瞬间,一声心跳声让他回过了神。
怦怦——
怦怦——
……
随后,那心跳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强壮。
加尔文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在他的抚摸下,神奇的事情就那样出现了。
里德胸口骇人而且致命的伤口笔盒在了一起,正在往外喷涌的鲜血一点一点地减少,最后被一层薄薄的粉红色皮肉封住。一道疤痕从新鲜的湿润再到干涸痊愈只有几十秒的功夫——从切开的伤口到伤痕,再到新生的粉红色嫩肉。
里德的呼吸就这样一点一点变得顺畅,苍白的脸色逐渐染上了些许血色。
最终,他的伤口完美地痊愈了,在那淡色的胸口中间,粉红色的伤口痕迹还是新鲜的,但很快就变得跟陈旧伤口一样,变成了一道浅浅的白色痕迹镶嵌在他厚实的胸口。
加尔文展现出了他真正的神迹,虽然他身边既没有供奉者也没有祭奠,但最终那奇迹还是出现了。
但与里德相对的是加尔文的状况变得格外糟糕,他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拽紧了,而现在,那只大手正在随意并且残忍地握紧加尔文的心脏。
他觉得晕眩,并且还有点失重。
而在他的视野范围内,所有的东西镶嵌上了古怪的轮廓,它们相互分离,然后互相融合。
当里德的最后一点伤口完全痊愈,加尔文也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他砸在了里德的身上,脸直接贴在里德的脖颈处,胸口与他的胸口紧紧相贴,肢体相互纠缠。
这姿势让加尔文感到别扭和难堪,但是他却完全无法动弹。
加尔文发现自己已经困倦到了最极限,甚至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与之相对的,是原本已经快要濒死的里德,呼吸和脸色都瞬间恢复了原有的状态。
“我好累……你欠我一命吗?混蛋。”
加尔文低语道。
然后他完全控制不住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在他的背后,那对雪白的翅膀慢慢地垂下来,将他和里德的身体同时覆盖在了一起。
……
加尔文看见了一扇红色的大门。
那扇大门突兀地镶嵌在一间豪华但异常阴沉的宅邸里。
大门的彼端是一条狭长的仿佛是什么怪物喉管一般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同为红色的房间。
而连接着大门与房间的这条走廊与其是走廊到不如是垃圾场,腐朽的地板上铺着破破烂烂的地毯,蛆虫和蟑螂在绽开的厚重布料中来回穿梭。
层层叠叠的尸体遍布整个走廊,有些已经腐烂,近乎融化的皮肉与浓浆相互融合成了一滩烂泥。而剩下的一些则勉强维持着基本的人形。
加尔文在走廊的一头看见了隐约有些熟悉的人影。
少了一只眼睛,眼眶只是一个黑乎乎的深洞的中年男人,肢体扭曲的年轻男人,和依然在从喉咙中喷出鲜血,嗬嗬直叫的年轻女人。
他们的身体交叠着堆积在了一起。
当加尔文望向他们的时候,他们那发红的眼睛也在咕噜噜地盯着加尔文看个不停。
在这个空间里,他们似乎同时保留着死亡和活着的两种状态。
一股恶寒窜入了加尔文的脊椎,他猛然朝着那腐烂得更贱严重的尸群望去——那些绿色的脓水和腐肉之间,浑浊的眼珠子也同样在直勾勾地量着加尔文。
【“哈哈哈哈……”】
而紧接着,女人尖锐而沙哑的狂笑伴随着喃喃的吟诵声远远地从房间的那头传过来。
加尔文的呼吸一点一点地加快,他盯着那个房间的大门,一个穿着简单却复古外套的男孩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后面,静静地凝视着加尔文。
他的头发与里德一样是柔软的卷发,眼睛也同样是翠绿色的,只不过现在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杀戮带来的虚无。
“是你——”
加尔文下意识地朝着那个男孩的方向连走了好几步。
他可以发誓,那个男孩俨然就是在火灾中为他指路的那个孩子。
“你是谁?”
加尔文忍不住大喊道。
可那个男孩却依旧只是隔着门栏呆呆地看着加尔文。
他的脸让加尔文感到了熟悉……尤其是那双翠绿色的,没有一丝波动的眼睛。
对上加尔文的视线后,那个男孩的表情忽然有了一丝变化。
他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充满了顾虑,扭过头直接冲向了血红的房间内部。
那种古怪的尖啸与吟唱瞬间变得更加的悠长和响亮。
加尔文本能地感觉到心跳,他企图追上那个男孩,但他的衣角却被什么东西牢牢地勾住了。
当加尔文回过头时,他才发现抓住他的是是那对年轻的恋人。
【“不要去……”】
女人痛苦地低语道。
【“不要让黑暗吞没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