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那里有什么?”
加尔文盯着那年轻女人的脸,他平静地问道。
“虚无和混沌,邪恶和黑暗。”
那女人缓慢地喘息着,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只是那声音逐渐地变得沙哑和苍老。
那是霍尔顿医生的声音。
加尔文呆呆地看着女人腐烂的脸一点一点开始变形,一张满是皱纹,透着死气的脸从腐肉的后面浮现出来。他曾经的养父就那样悲哀地凝视着他。
莫名的,加尔文的脑海中浮现出了曾经出现在镜面上,让他快些逃跑的字迹。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字迹如此眼熟——那本身就是霍尔顿医生的字。
加尔文的思想开始变得模糊。
包括他梦境中的这个世界。
“我不明白……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加尔文喃喃地问道,但是霍尔顿医生的脸上却忽然浮现出了无比惊恐的神色,老人浑浊的视线越过他,一直落在了他的背后。
加尔文若有所感,他倏然回过头。
那个有着褐色卷发和绿色眼瞳的男孩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站在了加尔文的背后。
他的身上泛着一股浑浊而冰冷的味道,那味道让加尔文想到了躲藏在黑暗中妖魔的鳞粉。
“你是属于我的。”
男孩仰起头,他专注而炙热地凝望着加尔文。
“我是因为你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所以你属于我,而我也只属于你。”
他的声音比加尔文想的还要稚嫩,还要邪恶,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倏然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加尔文——那细的白色手掌在瞬间化为了无数细长柔软粘腻的触手,在碰触到加尔文的瞬间缠绕上了他的手腕与胳膊。
紧接着,他在加尔文的面前化为了一扇白色的门,触手们毫不留情地拖拽着加尔文,一把将他拖入了门内的黑暗之中。
……
……
有人在擦拭加尔文的额头。
苏醒过来之后,加尔文首先感到的便是湿乎乎的热毛巾。那个人仔细地将加尔文额头上的细汗与眼角渗出的一滴眼泪擦拭干净。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淡淡的,消毒水似的气味。
加尔文感觉自己的意识一点一点从黑暗中抽出,然后重新在他的身体里汇集成完整的轮廓。
疼痛缓慢地从皮肤的下方渗透出来,最严重的是指尖还有额头,其次是肌肉里那种类似乳酸堆积带来的酸痛。这感觉相当难受,只有被毛巾擦拭的地方稍微好受一点。
但不管怎么,疼痛也许是好事。
疼痛证明至少他还活着。
“加尔文?”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模糊的呼唤,加尔文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而那声音让浑浑噩噩的他瞬间感觉到了安心。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那个绿色眼睛的男人俯下身来看着他。
那人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甚至连眼神看上去都是冷漠的,但加尔文不会错过他眼底闪过的那一抹真切的关心与喜悦。
“芙格。”
加尔文喃喃地低语道。
芙格的脸色看上去有点儿糟糕(为什么呢?加尔文想,又出了什么问题吗?),他的脸色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苍白,眼睛下面挂着硕大的黑眼圈,看上去仿佛像是被人殴过一般的淤血。
在加尔文的印象中充满了清洁感(甚至还有点洁癖)的他此时的头发却是乱糟糟的,他的衬衫上满是褶皱,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
从芙格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颓废而憔悴的气息。
加尔文感到一丝淡淡的违和感,他的脑子还有一些混乱,在朦胧而混沌的意识之下,他的神经里像是有一根丝线在不停的拉紧。
好像什么事情,非常重要,非常紧急的事情被他忘记了。
加尔文皱了皱眉头,虚弱的感觉让他倍感不适。
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湖边度假木屋那充满旧时代风情的卧室里,而是在一辆家庭休旅车的后座上。白炽灯在他头顶明明暗暗地闪动着,照射着周围有些泛黄的塑料制品和微微有些脱落的木制饰面板。
车窗外树影摇曳,光线昏暗,似乎是日落后不久的样子。
“这里是……”
加尔文下意识地想要询问自己与芙格如今的位置。
他不太喜欢休旅车。
事实上,年幼时期那段在家庭休旅车里持续的童年噩梦让他对休旅车的一切充满了反感。哪怕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所待的这鬼地方与他童年时住的休旅车并非同一辆,但他还是近乎本能地觉得呼吸不畅,心生烦躁。
“我……我明明记得我之前……”
加尔文的低语戛然而止。
他猛然对上芙格的视线,破碎的回忆一点一点了自意识的深处缓慢上浮。
他忽然意识到芙格的表情是那样的奇怪。他看待加尔文的方式就像是在看待一尊马上就要碎裂的水晶器皿。
加尔文的身体晃了晃。
“唔……”他发出一声虚弱的闷哼,他扶住额头,回忆不受控制地冲刷着他的神经,他想起了昏迷之前发生那噩梦一般的事件。
血,死亡,湖水,尸体……
“加尔文,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芙格伸出手来,似乎是要确定加尔文的情况。
但在那一瞬间,加尔文整个人却本能地向后躲去——他的头重重地撞到了休旅车的车壁,然后发出了一声颇为响亮的声音。
随即而来的,是弥漫在加尔文与芙格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芙格将手缩了回去,加尔文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湿的毛巾。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用太害怕。”
芙格冷静地道。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微妙的生硬。
“……”
加尔文直直地看着他,嘴唇翕合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应该些什么,但所有的话语在出口的那一瞬间化为了虚无。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些什么。
芙格叹了一口气。
“至少让我先检查一下你的手。”芙格顿了顿,然后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非常想教训一下里德那个蠢货,你的手指伤的很严重,我不希望你会因为那家伙的愚蠢行为留下任何后遗症。”
加尔文的手指反射性地变得更加疼痛了。他当然知道芙格指的是什么,在将玻璃碎片扎入里德的胸口时,加尔文自己的手指也差一点快被切断了。
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芙格的脸上,芙格那孔雀绿的眼睛在光线下显得深邃而平静,他看上去与以往几乎一模一样,但加尔文很清楚地感觉到,在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无论是他还是芙格,有什么东西已经永久地发生了改变。
“红鹿”那张疯狂而扭曲的脸仿佛属于另外一个人而非他面前的男人,但是……
想起那个扭曲的灵魂,加尔文情不自禁地了一个冷颤。
“你……现在只是你……”加尔文慢慢开口,有些困难地组织着自己的语言,“那个人,他……”
“‘他’现在不在这里。”
芙格迅速地接口道。
“‘这里’?”加尔文疑惑地重复了那个单词。
芙格平静地抬起手,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哦,好吧,那么希望他下一次出现的时候你能提前提醒我一下。”
加尔文愤怒地道。
芙格的目光闪动了以下,而他的眼神让加尔文感觉自己同时浸泡在冰水与烈火之中。
必须承认的一点是,现在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恼怒。如果当他醒过来看见的人是里德,甚至是维吉利,他都可以非常轻易地将自己的愤怒与厌恶发泄出去。
但是出现在这里的人是芙格,而芙格……芙格是不同的。
这具承载着多个人格的躯体实际上是个连环杀人犯兼凶手的事情就像是细细的针尖一样扎着加尔文的灵魂。他感觉到了疼痛,细微但是深入骨髓。他对这个男人的好感与厌恶是势均力敌的两方,不断地拉扯着他的灵魂,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了。
事实上就算到了现在,加尔文依然没有办法确定自己放弃那辆车,放弃离开那鬼地方然后回到那个杀人犯的身边是否是正确的。
哦,是了,还有那场堪称奇迹的“治愈”。
加尔文忍不住看向自己的手——揭开纱布之后他的手看上去十分恐怖。他的手指肿了起来,皮肤被残留的血迹和药物染成了灰黄色,而绽开的伤口附近被一种透明的胶带一样的东西牢牢地贴住,也许是因为缺血的缘故,只有那一块皮肤是白色的。
“这是人工皮肤。”注意到了加尔文的视线,芙格迅速地解释道,“你会恢复正常的,不过也许会留下一些疤痕。”
加尔文皱了皱眉头。
他看向了芙格的胸口——
芙格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当着加尔文的面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就跟加尔文在精疲力竭晕厥之前看到的一样,现在他的胸口上只有一道非常浅的白色痕迹。
“你救了我。”芙格轻轻地碰了碰那道痕迹,然后。
“没错,我救了你……”
加尔文木然地道。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也许犯下了自己人生中犯下的最大的过错也不一定。你呢?”
他没有理会芙格倏然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而是将注意力放回了自己的双手。
他企图唤醒身体里那种力量,但是这一刻他的身体里只有疲惫和空虚。
“去他妈的——”
加尔文忍不住诅咒出声。
芙格看了他一眼,然后心翼翼地探出手,在确定了加尔文没有再做出过激反应后他试探性地给加尔文换了新的药,然后重新缠上了纱布。
他那种心翼翼的样子让加尔文感到一种刻骨的愤恨和不出的烦闷。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发一顿脾气,也许是应该指责芙格(或者是他身体里的其他人格),又或者……加尔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咬着嘴唇,再一次因为自己之前的选择而感到了后悔。
一道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加尔文恶狠狠地看着芙格。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想问的……事情其实有些复杂。”
芙格用没有起伏的声音道。
“你的复杂是什么?比如你们一直在骗我这件事情还是那个该死的恶魔的事情?哦,对了,还有那种可以开在墙上随时出现又可以随时时的大门的事情……在认识了那么久之后,现在你终于觉得有时间跟我解释一下了?”
加尔文希望自己不至于太咄咄逼人,但在他的话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质问听起来简直就像逼问情人是否外遇的怨妇。
加尔文再一次因为自我厌恶皱紧了眉头。
但芙格似乎完全忽略了加尔文的激动与狼狈,他看了一眼窗外,然后站起来去了车载厨房那里给加尔文准备了一杯柠檬水。
他将那杯水放在了加尔文的手边,然后给自己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好让加尔文可以直视他的脸。
“我知道,听上去可能像是推脱,但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都确实太复杂了。哪怕是我也有种无从起的感觉……”芙格平稳的声音在狭破旧的休旅车内响起,白炽灯的灯光在他的颧骨上,让他的脸上布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然我先从‘门’起吧。唔,忘记里德跟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谎话……抱歉。”
观察到加尔文瞬间变得更加阴沉的脸色,芙格补上了最后一句道歉。
“事实上,‘门’是一种古怪的东西,或者‘现象’。”
芙格低语道。
“它是某种通往邪恶和混沌,或者某种未知之地的入口。我们对它的存在,它的构成一无所知,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所有踏入‘门’内的生物都将是它的所有物。”
加尔文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境——在梦境的最后,他跌入了那扇白色的大门。
他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按照常理芙格应该能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但这一刻,那名总是情绪淡漠的医生却一直盯着盛着柠檬水的玻璃杯,他似乎是看着那里,但实际上他的视线正投往更虚幻的地方。
“里德是我们中第一个遇见那扇门的,那个时候他才十二岁。他,或者,我们,我们的母亲是一名狂热的撒旦崇拜者,在自己的孩子十二岁那天,她决定将他们两个人献祭。”
毫无疑问,芙格的话语触动了加尔文的神经——后者的瞳孔倏然缩紧,肩膀微微一震。
芙格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当然,她的计划出现了一些差错,里德的弟弟……被抓到然后被杀了,里德亲眼目睹了那一切。然后,在他企图逃离那栋房子的时候,他遇见了门,他被拖了进去。”
加尔文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而芙格的叙述还在继续——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的,没有人,包括我们这些后期分裂出来的人格……老实,我怀疑里德本人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里德没有被完全地拖入那扇门,他最后还是逃了出来,但在门内的那一刻,他的精神,也许还有一部分肉体,都收到了严重的……‘污染’。”
“污染?”
“很抱歉我没法用更确切的单词来形容,”芙格轻轻地摇了摇头,在起“门”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晦暗的光芒,“他的灵魂里有一部分被异化了——就跟所有曾经踏入门内的那些人一样,当他们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他们皮囊下面的那一部分已经改变和扭曲了。他们会做出许多相当可怕的事情,有一些超出了人类可以承受的极限。至于里德,他是一个更加罕见的个体,一半是正常人而另一半是……黑暗和扭曲,为了保持心智的完整,他产生了第一次人格分裂。”
“红鹿。”
加尔文喃喃地出了那个单词。
他的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光是念出那个名字都会引来不详和污秽似的。
芙格的声音变得愈发低沉。
“是的,他分裂出了‘红鹿’这个人格,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红鹿非常狡猾也非常邪恶,他没有让里德察觉到他的存在,而是与他分享了自己的记忆和情感。里德自始至终都坚定的认为那个邪恶的存在是他那被献祭给撒旦的弟弟的灵魂。他在红鹿的控制下做了许多事情,有一些,他认为是自己亲手做的,而剩下的一些,是来自于那个男孩的唆使……他永远都没办法真正地抵抗那个孩子。”
加尔文眼睑下方的肌肉绷紧了,他近乎冷酷地盯着芙格,后者身上颓废而憔悴的气息因为提起了真正的往事而变得更加浓厚。
“所以,你现在要对我,里德其实不是杀人犯,真正的凶手是那来自于‘门’里的灵魂?一个被地狱和虚空扭曲的鬼魂……”
“是里德的一部分灵魂。”芙格平静地纠正道,“里德将自己认为是红鹿,他茫然而无知地度过了许多年月,然后……然后他被判处了死刑。你知道濒死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吗?”
芙格嘴角泛起了一丝古怪而可怕的冷笑,没有等加尔文回答他便自顾自地了下去:“你会发现自己的灵魂被一种可怕的力量从身体中抽取了出来,你会看到一个非常完整的,脆弱的灵魂。而在灵魂的后方,是一扇又一扇的‘门’……亲爱的,死亡永远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死后永久的黑暗和虚无,还有那些‘门’。”
芙格忽然直勾勾地对上了加尔文的眼睛。
“里德也是,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注意到了‘红鹿’的存在。当时的他受到了某种启示,唔,乐观一点的话,让我们称之为上帝的启示吧。他在冥冥之中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并且坚定的认为他应该守护在你的身边,但他身体里被异化的那一部分是个巨大的问题——不洁者不得接近你。在那一瞬间——”
芙格伸出手,比了一个姿势。
“非常短的那一瞬间里,他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话。我们不知道与他对话的人究竟是谁,但是那个存在承认了里德,祂同意了里德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渴求与愿望。但代价是他必须分割自己的灵魂。”
“这太荒谬了……太……”
加尔文干涩地低语道,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芙格深深地凝视着加尔文的面庞。
“里德照做了,他将身体里最邪恶,最扭曲的那一部分切分了出去并且将其永远的封锁在了‘门’的背后,但切分灵魂时,他的操作有点儿乱七八糟,所以我出现了,维吉利出现了,希斯图和梅瑟也出现了。没错,他把自己弄得四分五裂的,而在人类的世界里,他们管这个叫多重人格。”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停留在一个……空间之中。”芙格的话语在这个时候已经轻柔到近乎耳语,“然后忽然有一天,我们非常强烈地意识到,你需要我们。”
“所以我们醒来了,然后我们想办法到了你的身边。”
“我们察觉到了你身边萦绕的那种邪恶和黑暗,我们别无办法……而且,更糟糕的事情在于,当我们清醒的时候我们察觉到‘他’的存在。他是因为‘门’而出现的,而当他被驱逐进那扇‘门’之后,‘门’供养了他。”
“我看见,”加尔文无意识地低喃道,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之前木屋内那异常可怕的一幕一幕,“他将手放在墙壁上,然后那扇门出现了。”
芙格的手动了动,在那一刻加尔文几乎要以为他会像是以往一样弹出手来抚摸自己,但芙格最终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在喂养‘门’,”芙格叹了一口气然后道,“我想你应该会觉得有点恶心,但事实上为了能够让‘他’和‘门’都安分一点,我们也曾做过不少喂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