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李澄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手还在微微发抖。精干沉默的侍从心地扶了他一把,李澄拍了拍他的手腕,仰头看着那轩昂的宫宇,深吸了一口气,缓步走了进去。
那侍从便在后头目送着他,面上露出些关切的颜色来。恰李澄回头看见了,便腼腆地笑出来,向他摆了摆手:“廿三,你先去吧,本王不会有事的。”
廿三听了点了点头,跳上马车,驾着向另一处去了。
奉旨来接迎鲁王的大珰看了忍不住奇道:“殿下的车架怎么不在宫门口候着?”
李澄摇了摇头,:“公公不必忧心,王另有事叫他去做,到时候自会来接的。”
那大珰点了点头,继而笑道:“不知是何要事?”
“也没什么。”李澄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王忽然想吃莲子了……莲子煨起来费工夫,需得叫他们赶紧准备上,回去才能吃得到。”
他着,抬眼望向前方的宫阙,道:“请公公引路。”
李澄虽然号称是最受皇帝爱重的宗室,却也同皇帝其他儿子一样,未曾有过踏入乾元宫的殊荣。此番正是破例。他一路向内走进去,听引路的大珰同他:“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少时待殿下见过了陛下,再到前头去谒见太子不迟。”
李澄点了点头,轻笑道:“自是该然。”
乾元宫里比外头还要更冷清,李言如今是全然不肯见人的,镇日里只抱着兔子蜷在龙床上,身边仅得乐意和胡开侍奉,黎平昨夜里守着,如今正在补眠,其余内侍女官则都一溜地侯在外殿。
李澄正站定了脚步将乾元宫前两列披甲的执戟卫士端详了一番,来迎的大貂珰见他不走,便出声叫他:“殿下?鲁王殿下?这便是到了。您这是看什么呢?”
“王胆子,”李澄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轻声细语地道:“眼看得刀戟森森,可真是骇人得很……这便来了。”
李澄没想过皇帝的寝宫叫他想起的第一个词会是空旷。一个太医模样很仙风道的中年人走过来,自称是太医胡开,同他交代了些事,他都一一应了。这才重新整了衣冠,恭敬地走到龙床前叩拜如仪。
半晌无人应声,他便抬起头来,就看到他的皇伯父也正在看他。
皇帝比他记忆中的消瘦苍白许多,那种苍白带着病气,同素白的单衣浑然一体,殊无血色,被那松松挽起的黑发衬得刺目。
往日里威严深重的天子没了冕旒和帝袍,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憔悴的病夫罢了。李澄下意识地想着,继而意识到这个念头有多大逆不道。但他并未对这大逆不道稍作忏悔,他略有些沙哑地开口叫道:“皇伯父。”
李言怔怔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瞳竟剧烈震颤起来;而李澄不避不逃,也用一双漆黑的眼回望过去。气氛一时颇有些凝滞,乐意都忍不住稍稍屏住了呼息,却见皇帝慢慢地闭上眼,鸦黑的睫羽一颤,颤落两行清泪来。
“阿亶,你怎么来了。”李言虽然潸然,却是用一种外人无法想象的柔软语调温存地叫出了这个名字。乐意和胡开都甚为讶异,跪在他旁边的李澄则猛地了个冷战,垂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起来,大睁的眼里也落下泪来,面上却无一丝表情。
乐意倒终于想起来了“阿亶”是谁——那是皇帝最亲厚的弟弟,鲁哀王李亶,李澄的父亲。
大貂珰一双厚嘴唇颤了颤,却没能出话来。李亶的死一直都是皇帝的心病,如今皇帝神志不清,竟将李亶的儿子认作了他,实在是叫人忍不住大叹冤孽。
“皇伯父,臣李澄,您不识的了么?”李澄的嗓音和他的身子一样战栗着,尾音又诡异地向上扬起来。
“李……澄……?”李言闻声,疑惑地睁开了眼,又仔细地端详了床前的少年一番,摇了摇头道:“澄儿……不,你不是。你是阿亶。来,让六哥好好看看你……”
李澄却不为所动,他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拳,语调柔和地:“陛下,臣李澄。父王李亶早已过世了。”
李言了个寒颤,低声重复道:“过世……了?阿亶……死了?”
“是啊,死了。”李澄低声笑起来,盈泪而黑白分明的变得赤红,突然厉声叱问:“他当然死了……李言!你告诉我,我父王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这一声喝在空旷的宫殿里好似惊雷炸响,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他。胡开还未及反应过来,乐意已经尖声叫着“陛下心”,向龙床那边扑过去。
可已经迟了,李澄比他更快地从靴筒里拔出一柄短剑来,直指着皇帝洁白如瓷的眉心,拔高到几乎变了调的少年音色甚至比宦官更尖锐:“你啊!我父王是怎么死的——你总不会是忘了吧!”
应着他这一声叱咤,外间也纷纷乱了起来,兵戈声和喊杀声隐隐冲进来。吓得软倒在地的胡开下意识侧耳听了听,只听得外头的杀声中掺杂着有人在喊:“陛下早已宾天了!太子秘不发丧!”
“淮王是被人构陷冤枉的!”
“鲁王也被他们骗进宫里,生死不知!”
“太子弑君弑父,罪不容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