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第二百一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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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已经是二更天了。这是人睡得最熟、最为疲惫的时候,李生挑了三千精兵夜袭。

    想法很好,然后真的实战起来才发现,夜袭的难度远比李生想象中的高。

    光是为了保持住队形不散乱就已经废了很大的劲儿了。

    幸亏北齐驻扎营地和南阳府城并不远。

    但也不近。

    由于双方都有弓弩这种远距离武器,为了防止自己步入射程之内,故而北齐驻扎的营地距离南阳城有一段距离。

    在这段距离的两头,双方均是火把通明的巡逻,夜间也不停歇。

    然而从南阳城脚下到北齐驻扎营地,这段距离里,依然是黑漆漆的夜色。

    李生带人夤夜出发,人皆衔枚,迅疾向南阳城而来。

    南阳城府衙内

    为了能够有效给四方城墙上的守军发布政令,所有的官吏、将领换防后都会在城池中心处的府衙轮流休憩。

    沈游自然也不例外。

    此刻,府衙大堂内,草草的铺设了十几张木板。全是从周围人家里卸下来的门板。沈游正躺在其中一张木板床上。

    “先生,先生”。

    沈游本也没有睡熟,不过是浅眠罢了。这会儿一听见有人唤她,即刻醒来,睁眼才发现是彭正宜。

    沈游环顾四周,发现原本睡在这里的、该来休息的虎贲军将领基本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沈游无奈叹息,这群人肯定是去巡逻加固城池了。

    其实沈游自己也不过只休息了一个半个时辰而已。

    她揉了揉眉头,“是不是北齐夜袭来了?”

    既然要搞车轮战,怎么可能让他们休息?反正北齐士卒人多,轮流日夜进攻即可,耗都能耗死他们。

    彭正宜点点头,“是,先生所料没错,他们果真夜袭了”。

    “浪费了”,沈游叹息一声。本来可以用在明日进攻的大军上的。

    彭正宜咧嘴笑起来,“反正都是要用的”。

    如果将视角拉到城墙脚下,就会发现从城墙下到北齐驻军营地,这段路上不仅仅有黑黢黢的夜色,还有铺陈的尸身、滚木、石块、箭矢,以及遭遇过对战后松散凌乱的土层。

    城墙外头的这一大圈土地,经过白日的战争后,堪称乱七八糟。

    正好合适放置地雷!

    黑漆漆的夜色是埋地雷最好的掩护,乱七八糟的战场、各式各样的“杂物”让敌人根本没意识到这片土地上遍布绊发式的钢轮地雷。

    北齐士卒以一种心翼翼的态度潜伏到了距离城墙两里远的地方,然后他们开始冲锋。

    紧接着是漫天的血色。

    马平泰的脸上俱是平静,姚爽站在他身侧,也是面无表情。

    城墙上满是充斥着血腥味的肃穆,而城墙下全是鲜血和哀嚎。

    那是血肉之躯被炸毁所发出的哀鸣声,夹杂着剧烈的爆炸声,惶恐无措的尖叫声。

    像是顷刻之间,天地翻覆。浓烈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位于爆炸区域的北齐士卒几乎全部被炸死,满地都是碎肢残尸。

    与此同时,爆炸的地雷产生迸裂的钢片,二次引发地上的礌石、滚木、箭矢爆炸。钢片、碎石、块木头、折断的箭矢四处飞溅,收割人的生命。

    在这个医疗并不先进的时代,被碎片击中,许多时候甚至无法取出。再加上缺乏有效的伤药以及士卒品级过低,未必有人医治。即使这些士卒能够活着回到大营,也未必能够活着离开南阳。

    沈游到了城楼上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一副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断肢碎尸、血肉横飞

    她甚至还能见到仅存的几名士卒呆愣愣的站着,仿佛还没缓过神来。

    黑黢黢的夜色里,贯破长空的嘶吼夹杂着泣血的哀嚎。

    “啊——”

    “死了!都死了!!”

    “哈哈哈哈”

    活下来的士卒又哭又笑,状若疯癫。人性被战争压抑到了极致,然后摧毁。

    “唯愿我等能终结这乱世吧”,沈游叹息一声。

    “将军——”,负责巡查的将领季五矛急吼吼的来报,“出事了!出事了!”

    季五矛是李生部下,一冲进主帐,即刻道,“南阳城外火光冲天,爆炸声四起!恐怕是出事了”。

    他双膝猛地跪地,“请将军前去援救!”

    “请将军速去援救!”

    他磕一个头便请求一次,及至后来,头晕目眩,声音宛如泣血哀鸣。

    他是李生的参将,原本负责断后任务。但李生怕出什么意外,便将他留下来负责统领其余的一万七千人。

    季五矛只觉自己磕了无数个头,可坐在上首的项明、焦学敏等人均沉默不语。

    他们早就听见外头冲天的爆炸声,心里也知道多半是出事了。

    但他们却不能去救。因为夜里行军危险性太高。况且李生挑选的全是精锐,这都被袭击了。那就明皂衣军的危险性太高了。

    已经损失了三千人马,此时该做的是及时止损,等到天亮再去查看才是。

    “诸位!”

    季五矛抬起头,双目赤红,“诸位不去!我自己去!”

    “放肆!!”

    项明暴怒,厉声喝道,“你敢违逆军令?!”

    “我家将军生死不知!”

    季五矛喘着粗气,“我受将军大恩,安敢不报?!”

    着,他根本顾不上暴怒的项明,直接掀开了帐门,径自出去了。

    “竖子!竖子!”

    项明忍着气痛骂了两句,即刻吩咐焦学敏道,“你点兵五百,派人跟季五矛前去查看”。

    他顿了顿,道,“如有不对之处,放弃季五矛”。

    “是”,焦学敏点头。

    他知道,方才大家都不去,还可以是为大局考虑。可如今季五矛当了这个出头的椽子,此刻若是不跟着季五矛一起去查看李生的安危,就等于他们彻底失了李生这一派的人心。

    焦学敏急急忙忙出了营帐,前去追赶季五矛去了。

    季五矛点了五百人马,和焦学敏的参将王建业一起出发。

    共计一千人马。

    这一次他们没有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的飞速疾驰。

    然而等到了城墙底下的时候,季五矛心里一凉。

    遍地都是残尸,缺胳膊短腿的极其普遍。

    侥幸未死的士卒有的失血过多,已经昏迷。有的还未丧失意识,却也因为无人救治,正在低声抽泣。

    “心,慢慢靠近!”

    王建业嘱咐道。不管皂衣军用了什么办法把他们炸成了这个样子,但这些缺胳膊断腿的,明显都是火器造成的伤痕。

    极有可能对方有重型武器,李生误入了射程之内。

    “你他娘的放什么狗屁!”

    季五矛心头火起,要不是焦学敏傍晚非要催促将军去夜袭,将军何至于此?!

    季五矛一看见焦学敏的下属就来气,根本不想搭理王建业。

    王建业人有些憨,但也心知季五矛正处在气头上,只好忍了这口气。毕竟若是焦学敏遭此横祸,他自然也是心急如焚。

    “来人,两人一组,一人持盾,一人寻找!快快快!”,季五矛催促道。

    王建业无奈,只好跟上。

    一千士卒散落在战场上,四处寻找尚且还算轻伤的同袍以及李生。

    “将军,我们就这么干看着?”

    彭正宜郁闷无比。敌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自由来回,他简直倍觉屈辱!

    “若我们此刻下去冲杀一波,正好让这批敌人埋骨于此!”

    他跃跃欲试,难掩兴奋的目光。

    马平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方才炸成那样,势必还有些地雷没有爆炸,这批人此刻四处翻找、走动,正好替我们排查地雷!”

    彭正宜一愣,顿时笑道,“这也好”。

    地雷这玩意儿多数在守城战中用,皂衣军多半是攻城的一方,极少有守城之战,便也少有用到地雷的。

    这还是彭正宜第一次接触地雷。

    “你若对这东西感兴趣,可以去军械司看看”,沈游道。

    当然,前提是我们能活下来。

    彭正宜刚刚一点头,城墙下顷刻之间便传来爆炸声。

    王建业突闻巨声,被吓得魂飞魄散。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周遭士卒已经跪倒了一大片。

    漆黑的夜里本就让人觉得恐怖,又是来敌人城墙跟下,众人提心吊胆,生怕敌人冲出来,将他们斩杀在此。

    如今一声突然的巨响,自己身侧之人骤然倒下,血液迸溅,大家只觉莫名惊惧。

    有人厉声喊起来。

    “天罚!是天罚!”

    “鬼!有鬼”

    “跑啊!快跑啊!”

    季五矛闻言,抬斩杀了一名喊着“天罚”的士卒。

    “擅逃者死!!”

    这才止住了战场上当逃兵的风气。

    眼看着众人都不再试图逃跑,季五矛这才喊道,“是火器!你们脚下埋着火器!”

    季五矛是禁卫军高级将领,自然知道钢轮发火地雷这种东西。奈何国库空虚,这玩意儿构造精密、造价高昂,偏偏哑火率也高,再加上艺高的工匠不多,以至于这东西成了个摆设。

    万万没料到,皂衣军竟然研制出了这玩意儿,还能用到实战里。

    季五矛猛地想到,据当年吴绶被俘虏,就是一片爆炸声中。当时南方的消息传到京都,众将领都觉得是火炮。如今看来,倒也有可能是地雷。

    季五矛沉着脸,一面思索,一面道,“都给我心些,挑有尸体的地方走!继续找”

    挑有尸体的地方走,至少可以明此地的地雷已经被引爆了。

    “此人倒有急智!”,城墙上火把点的通明,马平泰称赞了一句。

    着,他取下了自己放在身后的弓箭,递给了彭正宜。

    既然是有急智的敌人,更该尽快绞杀。

    彭正宜能开四石弓,被称为虎力。要不是他一身勇武,怎能年纪轻轻就位居参将。

    彭正宜接过弓箭,搭箭扣弦、开弓瞄准,火光照耀之下,一根利箭直冲季五矛而去。

    季五矛是宿将,多年生死经验让他心头一凛。他下意识把身体一偏。

    “啊——”

    季五矛惨叫一声,漆黑的箭矢直插入右侧脏腑。

    “季将军!”

    王建业本在季五矛身后,赶紧冲上去将他往后拖。

    他这才发现,皂衣军估计是怕埋火器炸塌了自己的城墙,所以他们埋的火器距离城墙有一段距离。

    于是新死的尸体距离城墙自然也有一段距离。然而白日的尸体和这些新尸身混在一起,根本无法辨别。

    季五矛为了安定军心,出了声,被敌军认出来这是个将领。又因为急着翻尸体、找李生,一时不慎竟然接近了城墙。

    他是老将,自然知道不要步入敌人的箭矢射程内。

    他也的确没有进入。但偏偏敌军有一个强弓。

    王建业冷着脸,他甚至可以断定,射箭之人必是弓弩出身!

    此人射艺之高,竟然仅靠着模糊的人影和声音来定位,便将季五矛一箭穿胸。

    王建业一面带着季五矛疯狂后退,一面厉声喊道,“都退回去!回营!回营!”

    众士卒早早就想回营,他们不过是普通士卒,对李生可没有这么深的情谊。

    一千士卒扔下了十几具被地雷炸伤的尸体,赶紧向外奔逃而去。

    城墙上,沈游笑叹道,“正宜这射艺,不负‘虎力’之名啊!”

    能得到先生的夸赞,彭正宜喜上眉梢,勉强压制笑意,“多谢先生夸赞”。

    他复又惋惜道,“只可惜夜色太黑,不知道射中了哪个部位,若能一箭射死对方,那才好呢!”

    这才不辜负了先生的夸赞!

    沈游便笑起来,环顾四周道,“今夜辛苦诸位了”。

    紧接着,她朗声道,“此一日一夜,我等斩敌七千余!这是大胜!”

    “然则胜不骄败不馁,万望诸君谨慎而行,共度时艰!”

    “我沈平章在此对天地立誓,我与诸君同生死!共存亡!”

    王建业骑在马上,回身望去,只听见城墙上传来皂衣军此起彼伏的应和之声,慢慢的汇成了巨大的洪流。

    “同生死!共存亡!”

    “同生死!共存亡!”

    也不知道是不是夜风太凉,他竟打了个寒颤。

    鼓舞人心后,沈游便看了眼马平泰。

    马平泰即刻对着彭正宜道,“传令下去,赶紧轮流去休息”。

    他顿了顿,“明日虽不用打仗,但还得准备守城材料器械”。

    滚木礌石、热油金汁这些东西都需要准备,还得帮助匠科维修部分城墙。

    经此一役,对方少也死进去了七八千人了,快到六分之一的死伤率了。军中只怕人心浮动。

    况且今夜这一波地雷埋伏战,对方生怕他们故技重施,估计要缓一缓,找到排查的办法才敢进攻。

    最少也要休战一日。

    马平泰丝毫没有感到庆幸。

    明日才第三天啊!

    他们还要在此硬熬十五日,而府中已经没有钢轮发火地雷了。

    这东西只要用过一次,其实就失效了,因为敌军或是用牛羊或是用死囚探雷,反正绝不会允许他们用第二次。

    马平泰面色凝重,然而比马平泰面色更凝重的是周恪。

    “你什么?”

    周恪的语调又沉又重,在静寂的夜里越显深沉。他直直的看向情搜科哨探。

    哨探往来于各地,在北方的文书运送体系尚未建立时,情搜科专门负责传递情报、运送文书。

    “属下隶属于情搜科第八节气满十四,负责黄淮一带第二道战线的各大府城”,中年汉子貌不惊人,满身尘土,活像个逃荒的灾民。

    “三日之前属下收到线报,五万禁卫军于南阳驻扎”。

    他:“沈先生就在南阳”。

    周恪只觉自己一阵晕眩,他牙齿竟然上下磕绊了一下,“如何了?南阳现在如何了?!”

    “大人”,哨探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这是属下辗转收到的先生发布的政令”。

    周恪看见上面的火漆印便心里一冷。

    这是最高等级的死令,意味着收令之人必须无条件的遵从该命令。

    也意味着发令之人极有可能在发出此令后死亡。

    他缓了缓,才一把撕了上面的火漆,信纸上唯有八个大字——

    “不顾一切,速速夺城”。

    这是要他们别管什么,不惜一切代价夺取各大城池。

    周恪一阵头晕目眩,他实在没忍住,右将信纸攥成一团。

    半晌,他能听见自己干涩着嗓子问道,“南阳城内有多少皂衣军?”

    哨探低下头,道,“当日,攻打南阳的是八千左右皂衣军”。

    也就是经过与南阳城守军一战,已经不足八千,况且三日过去或许七千都不到了。

    周恪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双死攥着,青筋暴起,几欲杀人。

    她怎么敢?怎么敢?!

    周恪冷笑起来,“好好!好一出以身为饵的大戏!”

    沈游!你他娘的就是个王八蛋!!

    周恪又急又气,往日里儒雅的风度竟端不住了,他双目赤红,青筋暴起,抬脚踹倒了身前的案几。直看的身旁的赵识咋舌不已。

    “传我令!”,周恪看向赵识,张嘴欲言,却又不语了。

    “大人?”,赵识试探道,“大人有何吩咐?”

    周恪闭上眼,双目微酸,半晌,才道,“全力出兵,争取尽快拿下关中!”

    唯有尽快,才来得及回援沈游。否则她所有的牺牲和痛苦就都白费了。

    要快!一定要快!

    收到沈游信件的并不只有周恪一人。所有出兵黄淮之地的将领都收到了沈游的这封信。

    仅以吴绶为例。

    “这还有什么好争的?速速回援先生才是!”,吴继纲嚷嚷起来,“吴将军,你愣着干什么?赶紧动身啊!”

    吴继纲倒不是多忠心,而是万一沈游死了,势必会对皂衣军造成巨大的打击。届时若皂衣军势颓,被人击败,他可不想再当第二次投降的人了。

    第一次投降,还能是良禽择木而栖,第二次投降,铁定声名尽丧。

    吴绶有些心动。

    理智告诉他,沈游的法子是对的。按照他们目前的进度,在对方发兵的短短十余日之间,他们已经侵占了第三道防线上的州县,快要占有一半的省份了。

    他只需要按照沈游的计划,尽快夺取剩下的省份即可

    但如果沈游身死,他势必要考虑到自己会不会蒙上一层“见主有难而不救”的阴影。

    即使有沈游的军令在,但若是沈游真的出事,将来朝堂上互相攻讦、推卸责任的时候,他吴绶是一个降将,铁定首当其冲。

    况且若是别人都去救了,就他不救,那岂不是

    吴绶左右为难。

    “将军,请遵从先生军令”,他的副将萧齐是标准的皂衣军出身。

    萧齐咬着牙,鼻子微酸,解释道,“这是最高等级的军令。见此令者,不得延误,速速执行”。

    有他这句话,便给吴绶吃了一颗定心丸。既然萧齐是这样想的,那么想来其余的皂衣军将领,应当也会选择遵从军令。

    那便好。

    “既然如此,按照原计划,加速发兵,争取早日攻下第四道州县”。

    现在不救,等到拿下黄淮的地盘,势必要发兵回援。就算只是为了建功立业,都是速度越快越好。

    更别提,吴绶也不得不承认,他很想救沈游。

    实话,在皂衣军的这段日子里,的确是他打仗打得最舒畅的一段,从不需要操心粮食军械、后勤民政,不需要跟朝堂大佬们扯皮,更不需要担心被谁莫须有的攻讦。

    只需要好好做人,踏踏实实打仗即可。吴绶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也并不想改变。

    况且——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不贪生怕死、愿与将士共存亡的主上。

    能有此等主上,他一介臣子还有何求?!

    吴绶厉声道,“既然主上都愿意以身诱敌,我等敢不用命?!”

    “谨遵钧令!”

    众人齐声道,复又即刻四散出去,准备下一场战役了。

    无论是像耿天工、何兴旺这般的嫡系皂衣军,还是像吴绶、赵识这样的降将,他们在面对这封最高等级的死令之时,或许有过犹疑、愤怒、忧惧,但他们最后都选择了遵从沈游的命令。

    宛如一支支狩猎的狼群,疯狂的蚕食北齐的土地。

    及至沈游困守南阳的第三日,关中、黄淮四个省中,已有一半的土地落入皂衣军之。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