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陆晚晚怕水。
时候她掉进家中后园的池子里, 险些丧命, 虽然被救了起来, 可性子里对水有了莫名的畏惧感。
她在池子里沉沉浮浮, 刚要呼救, 呛了一口水。
寒冷刺骨的水猝不及防涌进她的耳朵鼻子和嘴里。
她失了魂,落了魄, 胡乱挣扎犹如一只坠翅的蝶。
身侧忽然伸出一双手,托着她的肩膀。
不用回头,陆晚晚就知道那双手的主人是谁。
宁蕴抱过她, 宁蕴抚摸过她,宁蕴过她。
那双手, 她自然再熟悉不过。
她心里的寒意比这寒春的水还要冷,一个哆嗦,她侧身,躲开宁蕴的触碰。
就算去死,她也不接受他的救赎。
宁蕴怔忡,看着她脱离自己的掌心。
就在她渐渐滑向池底的时候, 谢怀琛游到她的身边, 双手搂着她的肩膀,将她托出水面:“陆晚晚?”
陆晚晚眼睛里也灌了水, 迷蒙着睁不开,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谢怀琛?”
那委屈又柔软的一声如同春风撞进谢怀琛的心里,他心里顿时软了大半,化成一汪水, 耐着性子哄她:“别怕,我在呢。”
他托着陆晚晚游到水边,昌平郡主早就命人准备了干净的毯子。
谢怀琛裹着她横抱了起来,问:“郡主,厢房在哪里?”
昌平郡主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篓子,忙走在前头引路:“跟我来。”
谢夫人徐笑春等人紧随其后。
眨眼间,岸堤上的人去了大半,只剩下几个丫鬟婆子还留在无人管顾的陆锦云身旁。
宁蕴游到岸边,爬了上去。
厮备了风衣给他,他没接,目光中满是悲苦地望着谢怀琛抱陆晚晚远去的身影。
心中一痛。
良久他才缓缓转身,陈柳霜正扶着冻得仿佛一只没毛鹌鹑的陆锦云站起来。
陆锦云气得直哆嗦,她好不容易才压下自己心中的火气,此时此刻见宁蕴为陆晚晚奋不顾身,便彻底压制不住了。她怒气冲冲道:“宁蕴,你是故意来羞辱我的吗?”
宁蕴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陆姐何出此言?”
陆锦云道:“你居然救她不救我!”
宁蕴嘴角扯出一抹笑意,似嘲弄,又似不屑。
陆锦云彻底崩溃:“你笑什么?”
“你们俩一样吗?”宁蕴正视着她的眼睛,幽幽道:“一个是自己跳下去的,一个是被人推下去的。”
陆锦云心虚了,她语调一转,故作柔弱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管你是不是故意的。”宁蕴眼风凌厉,尖刀利刃般扫过陆锦云:“从今往后,你要是胆敢再动陆晚晚一根汗毛,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冷哼一声,带着满身水渍走了。
宁蕴去后良久,陆晚晚才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她嘴一瘪,眉一皱,眼里蓄满泪水。
方方站定,陆建章一阵风似的卷了过来。
“陆锦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推你大姐姐下水。”陆建章一声暴喝,抬手便是一巴掌,得陆锦云差点站立不稳。
陆建章用足了力气,陆锦云被抽得险些站立不稳,将落未落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她今天狼狈极了,未婚夫君处处向着陆晚晚那个贱人,自己落水了他也不管,众目睽睽之下他还那般辱人的话;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父亲,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她带着满身水渍,又冷又怕,瑟瑟发抖,幸亏陈柳霜扶着,这才没倒下。
“看来是我平常没有把你教养好。”陆建章呼吸沉重,一下接着一下,怒得面目全非,就差当众将陆锦云撕成碎片:“明天起,你们就搬去城外庄子上,没有我的命令,再也不许进城。”
他实在是气急了,他刚才听陆晚晚被推下水,便立马赶去厢房看她。
院里被堵得水泄不通。
他削尖了脑袋也没能挤进去。
反倒是碰到了宁夫人许氏,她面带讥讽,用最平淡的语气跟他:“陆大人,女儿教养不好,就别出来祸害人。”
这话比尖刀还剜人心。
她这是什么意思?陆建章不禁多想。
宁家这是准备悔婚?基于陆锦云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先是纵容表妹放火戕害亲姐姐,再有借花献佛讨老夫人欢心,继而谢府公然攀诬长姐,接着便是这一次众目睽睽之下推晚晚下水。哪一桩哪一件不是闹得议论纷纷?他无言为她辩驳,只能咬着牙赔礼道歉。
宁夫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走了。
陆建章受此轻视,本就蓬勃的怒意更是到达顶峰。来找陆锦云的时候他就想好了,根据陆锦云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她不仅坏,而且蠢。
女儿坏没有关系,有野心的人才能走得更远更久,可蠢他就不能忍了。这么蠢的一个人,就算嫁进高门也不会为他带来半点利益,她根本就是胸无城府,愚蠢之极。
如今她见弃于宁家,陆建章想到自己这么多年辛苦栽培她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陆晚晚没回来的时候,他对这个女儿充满期待,无论是吃穿用度,或是学艺,他都舍得砸钱,就想着将她培养成京城一等一的贵女,好“卖”个好价钱。
他几个儿子他都清楚,老大为人过于正派,刚正不阿,宁折不弯,这个人在官场上根本走不长久;老二从就贪图享乐,心思根本不在前程上;老三则看似聪明,却资质平庸。这几个儿子未必能为陆家带来华贵。
他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都系在陆锦云身上。
可现在,他看清了行事。陆锦云被宁家所嫌,陆晚晚又备受国公府的宠爱。
两个女儿,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他已下定决心,要舍陆锦云,捧陆晚晚。
他决不能让国公府的人以为他为了从养在身边的女儿便委屈了陆晚晚。
陆锦云哆哆嗦嗦,本就受了奇耻大辱,加上父亲这一巴掌,她接近崩溃的边缘。她痛哭流涕:“父亲,你为了陆晚晚那个贱人我?”
“孽障!”陆建章怒得睚眦欲裂,她竟然敢挑战他作为父亲一不二的尊严,抬手又是一巴掌:“现在就给我滚。”
罢,朝厮使了个眼神,几个厮便上前押着陆锦云母女俩出了郡主府。
陈柳霜和陆锦云哭喊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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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晚晚冷得浑身没了知觉。
谢怀琛把她放在椅子上,她双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水一滴一滴从她发间滴落到谢怀琛衣袍上。
沾了她发香的水,染得他衣襟带香。
触及陆晚晚的眸子,那幽静如古井的波光里,夹杂了几丝恐惧。
她怕水,谢怀琛方才在湖里就知道了,她攥着自己的衣衫,蟹钳似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怕水怕得要死的人推开了宁蕴的救援。
谢怀琛有点得意,心底越发柔软,又哄着她:“没事了,你别怕。”
谢夫人随后到了,上前握住陆晚晚的手,心中尤是后怕:“吓死我了,你怎么样了?婆子已经在烧水,等会儿泡个澡就好了。”
她身上的温度经由陆晚晚的掌心传遍全身,暖洋洋的,极是舒坦,她摇摇头,呛了水的嗓音微微有些嘶哑:“夫人,我没事。”
丫鬟送来巾子,谢夫人取过亲自为她擦拭发上的水渍:“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你那二妹妹,心肠实在歹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推你下水,背着人还不要如何呢?”
陆晚晚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她轻咬了下唇,面上这才有些许颜色:“二妹妹她想必不是故意的,当时她冻坏了。”
都到了这时候,她还在为她二妹妹推脱。
谢夫人心眼里心疼这孩子,从仰人鼻息长大,还有如此宽容气度,倒也是难为她。
丫鬟婆子烧好了水请她去沐浴。
人去后,谢夫人一回头,发现谢怀琛水鬼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这里?”
从进门到现在,自家老娘连个正眼也没瞧自己,谢公爷悲从心中生,无语地望了望房梁,阴阳怪气地:“母亲眼中哪有孩儿,魂都快被那陆家大姐牵走了。”
谢夫人被他得颇不好意思,又用方才那巾子在他身上胡乱抹了几下:“胡什么,母亲最疼的还是你,那陆家大姐着实可怜。”
谢怀琛一脸“我信你才有鬼”的表情被请去泡澡驱寒。
屋里很暖,好几个火盆子捂着,温暖如春。
浴水滚烫,陆晚晚一滑进浴桶里,洁白的肌肤便浮起红晕。
她泡在水里,撩起热水温暖每一寸被冻得寒凉的肌肤。
池水是真的冷,她也是真的怕,可也是真的痛快。
经此一事,陆锦云怕是会彻底见弃于父亲和宁家,任她有多大能耐,都翻不过来身。
猝不及防想到了谢怀琛。
他毫不犹豫投身寒凉的池水里,救起她的那一刹那,她倒没有那么怕了。
他是闻名京城的纨绔子弟,可他身上总散发出令自己安定的气息。
每一次身处险境,他便犹如神兵天降。
她将整个身子滑入水中,温暖将她紧紧包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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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晚晚简单泡了会儿,便梳妆出来。
昌平郡主早已疏散众人,和陆建章谢夫人等人在花厅等她。
陆晚晚从厢房出来的时候,肤色雪白,摇摇欲坠。
“姐。”月绣惊呼出声,牢牢地扶住她。
陆建章回神,满心愧疚,同时又有些害怕。
镇国公府会不会以为他教女无方,纵容陆锦云伤她?
这样一来,他是否无形之中得罪了镇国公府?
都怪陆锦云,行事鲁莽,害他至此,想着方才只是将她发配去了庄子,而不是乱棍将她死,他就恨得牙痒。
“晚晚啊,你好些了没?方才吓坏父亲了,我竟没想到你二妹妹竟胆大至此,你放心,我已经将她们母女俩发去了庄子上,以后再不会为难你。”陆建章讨好道。
话语中的谄媚和讨好溢于言表。
谢夫人听了,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为人父母,当正直,他这畏畏缩缩的样子看起来就令人不齿。
“今日叨扰郡主府盛宴,臣女躬自难安,但臣女身子有些不适,不便再扰,改日再登门向郡主请罪。”陆晚晚虚弱不堪,对昌平郡主道。
昌平郡主道是,亲自送她出门登车,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折回府内。
倩云和月绣搀扶陆晚晚上马车。
到了车厢里,陆晚晚一改方才的虚弱,笑意盈盈。她轻轻捉住陆倩云的手,笑了笑道:“倩儿,以后陆府没人敢在随意欺负你了。”
陆倩云眼眶微微发红。
陆晚晚轻抚了抚她的发,眉眼尽是温柔。
接下来,便是要想法子让她们死嵌在庄子上,永世不得翻身。
她很自信自己能做到。
因为陆锦云和陈柳霜太想除掉她了。
哪怕是不折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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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里,她方才入门,陈嬷嬷便匆匆跑了过来。
“姐,允州来信了。”她神色中有难掩的急切。
是舅母来的信。
谢嬷嬷是陈柳霜的乳母,她被发配回允州的时候还存着能回京城的念想。
却没想到,允州那边陆晚晚的舅母早就设好陷阱等她进去了。
一定是舅母套问出了母亲身亡的真相。
她迫不及待拿裁刀启了信。
信上的字一个个雀跃进她的眼里。
陆晚晚浑身的血液似乎一寸寸凉了下去,耳边的声迹一丁一点亦是逐渐消弭。她恍如走在幽深的古木深林中,冰冷而又孤单。
四周没有尽头,亦没有路,只有重重迷雾,将她紧紧包围。
等了良久,终于有丁点阳关从枝柯交错的密林中透了进来。
“那恶妇呢?”陆晚晚问道,声音轻不可闻,而且嘶哑。
陈嬷嬷有些惊讶:“早先就被捆上马车送出城了,少夫人什么了?”
陆晚晚声音恍惚,如一场缥缈不可及的梦:“去,把她们带回来,别让她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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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驰往京郊庄园的马车上,陆锦云母女互相拥抱着痛哭流涕。
“母亲,我完了,是不是?”陆锦云从骨子里觉得冷。
那种进入骨髓的寒冷,交杂着对陆晚晚的恨意,折磨得她面容可怖。
陈柳霜恨铁不成钢:“跟你了好多回,让你不要轻举妄动,你为什么还那么冲动?”
陆锦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气疯了,陆晚晚那个贱人,她摔倒了,宁蕴风一样跑去扶她,可我呢?掉进湖里了他看都不看一眼,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个贱人,陆晚晚有什么好?为什么人人都向着她?”
女儿毕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见她如此可怜,陈柳霜也不落忍,她将陆锦云揽入怀中:“做女人,一定要大度,他不就是喜欢陆晚晚吗?可总归你才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你是没有看到?他连理都不想理我,话都懒得同我一句。”陆锦云绝望地望了望天:“母亲,我完了,宁家会来退婚的,父亲也不要我了。我要老死在庄子上了,是不是?”
“他敢!”陈柳霜面露狠色,眼中闪过阴鸷狠毒的光,她轻抚陆锦云的发,:“陆建章不敢的,今天他有本事把我们母女俩发配到庄子上,改天我必让他八抬大轿将我们迎回陆家。”
“你有什么法子?”陆锦云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恳切问道。
陈柳霜冷哼一声,道:“你不用管,到时候母亲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进宁家,陆晚晚,她算什么东西,跟她母亲一样的贱/货,怎会挡着你的路?”
夫妻多年,尽管陆建章刻意瞒之,可他手上沾染的污秽可不少,有些东西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枕边人。
陆建章有把柄在陈柳霜手里。
她不怕他不听自己的话,因为那些把柄会让他前途尽毁,从九天苍穹掉进泥淖之中,他最爱钱财和权势,为了保全这些东西,他不会冒险的。
这么多年她之所以帮陆建章将这些丑事脏事捂着,是因为夫妻俩相敬如宾,还算和谐。他给了她地位和尊贵,她也乐得保守秘密,守着金窟银窝过逍遥日子,他爱怎么快活便怎么快活,只要不丢她的面子,无所谓。
可现在,既然他为了那个女人的女儿欺负到她头上。
就怪不得她了。
陈柳霜胸有成竹。
陆锦云见母亲如此沉着冷静,心也渐渐安定了下去。
哪怕天塌下来,还有母亲为她筹谋。
就在母女俩快出城的时候,身后一辆骏马疾驰而来。
“夫人,二姐。”是陆建章身边的厮陆文。
他拦住马车。
“夫人,二姐留步。”陆文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柳霜隔帘问他,语气淡漠:“何事?”
陆文道:“你们不用去庄子上了。”
陈柳霜心里微微得意了一下,那么冷漠无情的一个人,终究还是舍不得她们母女受苦。
陆锦云喜问:“父亲让你来接我们的?”
陆文抹了把额上的汗:“是大姐派的来拦截夫人和二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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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晚晚一面派人去拦截陆锦云母女,一面去书房见陆建章。
李长姝竟然也在。
她巧笑嫣然,冲陆晚晚一笑。
这个宅子里的人都不喜陆锦云母女,尤其是陆建章的几房姨太太。
李长姝以前以为陆晚晚是凭运气才一而再再而三让陈柳霜母女俩灰头土脸,所以她才用了最低级的挑唆来离间她和陆建章的父女感情。直到今日,那精明狡猾的老狐狸精败在陆晚晚手下,被发配庄园,她这才郑重审视起这个低眉顺目的乡下嫡长女。
她在府上见了谁都是客客气气的,话声细若蚊呐,就连底下的丫鬟婆子都夸赞这位大姐性子柔顺。
可事实上呢?如今京城的贵女谁人不传陆家大姐气度非凡,气质出众。
她年纪竟能应对自如以两副面孔待人。
这便不简单。
李长姝出身名门,只可惜父亲获罪,连累族人遭灾,她落魄了无奈之下才会嫁给陆建章。
否则,凭她的家世和才学,陆建章连仰望她的资格都没有。
自她嫁入陆家,从前往来的姐妹便断了联系。
她们不屑同她这种家世的人为友。
待字闺阁时,她最好的密友,一位嫁进清平伯府做正妻;一位嫁给吏部侍郎为正妻。
都风风光光的。
谁也瞧不起她一个文选司郎中的四姨娘,这么多年往来无论府上开宴摆酒或是将出游玩乐,无人给她下一张帖子。
十几年了,她一直被紧紧压着。
可如今,陈柳霜被发去了庄子,凭她的才识和本事,定能将家中上下点得井井有条。过个三五几月,她再给陆建章吹吹耳旁风,休妻抬她。
她儿今年学成归来,再取个功名,扬眉吐气指日可待。
唾手可得的好时光皆拜眼前这十六岁柔顺的少女所赐。
她乐得眉眼开花,见了陆晚晚十分欢喜,同她套近乎道:“晚晚,来找你父亲了?”
陆建章对她和和气气地,道:“你找我何事?”
“女儿有事想请求父亲。”陆晚晚收敛心神,强忍下看到信上内容腾起的邪火,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
陆建章如今对她有求必定:“有什么你便,你我父女不需这么客气。”
陆晚晚沉下心,声音冷锐:“女儿觉得父亲此时不该将夫人和二妹妹送走。”
“晚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李长姝比陆建章反应还要强烈。
她立马反应过来,又描补了一句:“她可当着众人的面要淹死你。”
“对啊!”陆建章好不容易被安抚下去的怒气又腾腾冒了起来:“这一次你别为她求情了,什么我也要给你讨一个公道,我决不轻饶她们。”
“父亲,女儿个人安危荣辱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家的声誉。”她顿了顿,又:“陆家与宁家结亲,本就是高攀,如果父亲现在将二妹妹送去庄子上,将宁家置于何地?”
陆建章怒火攻心,不提也罢,一提这事他胸口就抽抽地疼:“你以为宁家还会要她吗?”
“听天由命。”陆晚晚道:“再者,淮阴侯爷重信守诺,既和父亲定下婚约,便不会轻率退婚;再者,宁家一日不提出退婚,她便还是侯府未婚妻,父亲总得给侯爷留点面子。其三,二妹妹和侯爷这桩婚事也并非全无回旋的余地,父亲贸然送走二妹妹,岂非将宁家往远处推了去。”
陆建章醍醐灌顶。
他就这么将陆锦云送走,无异于当众宁侯爷的脸。
要不是陆晚晚提醒他,差点就酿成大错。
今日在昌平郡主府,他只顾讨好镇国公夫人,捧着陆晚晚,却忘了宁侯爷。
要知道,这两个人他谁也得罪不起。
幸亏有陆晚晚,他忙道:“你得对,我这就叫人去拦住她们。”
“父亲莫慌,女儿方才来的路上就派了人去接夫人和二妹妹,想必这会儿也快到了。”陆晚晚低声道:“不过今日二妹妹出现在香兰苑,此行大大折损了宁家的颜面,不若父亲晚些备上厚礼,先带二妹妹去宁家赔礼道歉。”
陆建章见她处处都安排得滴水不漏,十分妥当,万分欣慰,不禁感慨道:“没想到,我养在身边的锦儿没有你半分懂事,要是你的几个妹妹都跟你一样温婉懂事,那该多好。”
陆晚晚听了这话,乌黑的眸子里烈焰灼灼,唇角含着笑,没再话。
宁蕴的母亲信佛,每逢初一十五晚上定会在佛堂诵经礼佛,这是她雷不动的规矩。
而宁侯爷,胸怀远大,一直致力于开疆扩土的宏图霸业中,根本不会理会这些春闺内帏的琐事。
陆建章今夜注定要扑个空。
他们回来之后,必定心中惴惴,惶惶不可终日。
陆晚晚银牙咬碎,恨恨地想——她终要她们尝尝挫骨扬灰的滋味。
以前,陈嬷嬷告诉她,她母亲诞下她之后,因为陆建章和陈柳霜的苟且之事,抑郁难捱,身子日渐空虚,最终含恨身亡。
既然如此,陆建章陈柳霜便顶多算个诱因,她将陈柳霜发落到庄子上去,让她余生贫苦困堪,倒也算为母亲报仇。
再设法夺回外祖家的产业,交还给舅母。
她心中所想,不过如此而已。
可就在刚才,她收到了舅母的来信。
谢嬷嬷去了允州,起初她还以为回京有望,牙口紧咬,一个字也不肯;舅母和庄上的嬷嬷百般折磨,她不堪受刑,终于吐出了真相。
——岑思菀在诞下陆晚晚之后,陈柳霜买通厨房的婆子,每日在她的汤水里加了大量的红花。以至于岑思菀恶露不止,这才掏空了她的身子。
手段之阴狠可怕,无人能及。
陈柳霜害了自己的母亲,陆锦云上一世又害了自己。
若是这母女俩得以善终,那天理何日才能昭昭?
她忍不了,也绝不会忍。
陆晚晚手中既无剑,也无刀,可她哪怕是赤手空拳,拼个血肉模糊也要讨回公道。
陆晚晚才走到半路,月绣就迎了出来。
“姐,你没事吧?”方才陆晚晚的脸色可怕极了,吃人豹子似的,她实在担心她有个好歹。
此时此刻,陆晚晚已经平静了不少。
舅母告诉过她,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她摇摇头,问:“你怎么来了?”
月绣道:“表少爷在找你。”
李云舒?
她唇角微微一勾,他终于想明白了。
————
陆晚晚住的院后一处精致的楼。
楼外面就是勤南院宽大的院子,院子整洁干净,种满了翠竹绿松,在料峭春寒照样可以看到深绿浓翠。一条石子路蜿蜒出院,直通后院湖心亭。
李云舒外男不便入院,在湖心亭等她。
陆晚晚想了想,为防别人三道四,带上了陆倩云。
她叫陆倩云拿了本书在亭外等她,自己则摸了一幅画入亭找李云舒。
他凭栏而立,目光幽静地看向湖面,未起一丝波澜。
陆晚晚行礼道:“表哥。”
李云舒掉过头来,神色复杂地扫了她一眼:“你还知道些什么?”
“怎么?表哥有眉目了?”陆晚晚微笑回应,将那幅画放在桌上。
李云舒凝目沉思了一瞬,道:“当年害我父亲的那些人是京城来的,不过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他们和宁家有什么关系。你是否还知道什么?”
他暗中追查多年,线索寥寥。上次陆晚晚提醒他宁蕴之后,他回去问了母亲,她当时那些歹人虽然蒙了面巾,但身上穿的衣服是京城时兴的衣料,鞋子也是京城这边穿得比较多的厚底云靴。
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细节都被抠了出来,很多证据都指向歹人来自京城。
陆晚晚颔首,微微垂眸:“抱歉,我只知道此事和宁蕴有关,他或许能知道其中内情,表兄若当真想尽快找到真相,不如和宁蕴结交,或能套出他的话,”
“宁蕴这人面冷心狠,表面云淡风轻,心思百转千回,若是我为了真相曲意奉承巴结,那我成了什么人?”李云舒很是不屑:“既然我知道他和家父之事有关,早晚有一日我会查明真相。”
陆晚晚轻抬皓腕,按了按鸦青发丝间的太阳穴,李云舒这人果然不负她所望,正直端方。
她很欣赏:“以表兄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找出真凶,为表叔报仇雪恨。往后表哥若有用得上晚晚的地方,尽管就是。”
李云舒道:“你为什么帮我?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陆晚晚抿唇一笑:“我就喜欢和聪明人交道,话不累。既然如此,我也不藏着掖着,我确实有事想请表哥帮忙。”
“什么忙?”
陆晚晚细细吸气:“十六年前,我母亲去世后,舅舅前方甘州盘账,回京路上在近郊的与舟山遇袭,至今下落不明。我想请表哥帮忙寻找舅舅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时,舅母远在允州,怀有身孕。消息传到允州之后,她忧思过度,不幸落产。未出月子她便乘船入京,本想将外祖夫妇二人接回允州老家,由自己侍奉终老。
她登船不过两日,又遇水盗劫船,烧杀抢掠。她为保全性命,只好跳水自救。最终被一农户所救。这一连串的击,她多少能猜到有人针对岑家,在那人没有冒出头的时候,她只能静静等待。
她无处可去,又回了允州,怕有人害她,装成乞丐婆流连街头。
一个多月后,陈嬷嬷带着陆晚晚回了允州。
陈嬷嬷是岑家家生子,对岑家的遭遇痛心疾首。她让舅母化妆成丫鬟,化名李如,上陆宅求生,再顺顺当当地将她带进允州陆宅。
至今也无人知晓,从教养陆晚晚的李嬷嬷竟是她的舅母。
舅母教她琴棋书画,授她礼仪章法,还指点她如何笼络人心、如何同虎狼周旋。
陆晚晚如一把无坚不摧的钢刀,狠狠插入陆家。
当年陆建章从岑家夺走的一切,财富、地位、尊严,她们都要收回去。
让他也尝尝家庭四分五裂的滋味。
“万一我找不到呢?”李云舒神色一敛,薄唇微抿。
陆晚晚苦笑:“如果连你也找不到的话,那我就不知道还有谁能做成这件事了,我相信表哥的才能。”
李云舒低笑,笑容温醇:“只可惜,我现在连几年前杀害父亲的凶手都没有找到,更何况十几年前的旧案。”
“我信表哥之能,之所以没有找到,不过有所掣肘罢了。”
一句话击中了李云舒的心坎,他为人耿直端正,不好阿谀奉承巴结人,加之家世贫穷,囊中羞涩,在外办事多有不便,而四处探访又所费不赀,所以他行进艰难。
没想到陆晚晚竟一眼看穿他的难处。
陆晚晚淡淡道:“放心吧,很快就有人给我们送钱来了。”
——————
陆建章从宁家回来脸色一直不好。
他备了厚礼,带上陆锦云登门致歉,宁家一个人也没有出来。
他惶恐不安,回到书房一个劲地叹气。
几个姨太太都躲得远远,不敢上去触霉头。
第二天,从窗棂透进来,冬日温暖的阳光照在陆建章身上,他才惊觉自己坐了一夜。
他还没这么为什么事情头疼过。
以宁家现在的态度,看来陆锦云是彻底没指望了。
他心疼自己这么多年在陆锦云身上下的功夫。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换朝服的时候,陆晚晚来找他了,带着温暖的汤水,笑吟吟地:“父亲,听你一直在书房,我给你准备了粥。”
粥炖得软烂香甜,滑进喉咙的那一瞬,他感觉僵了一夜的老骨头又活泛了起来。
他将她送去乡下十几年不管不顾,她还长得这么出色,心里想着他这个父亲,陆建章感动得不行。
“以后这些事让下人做就行了。”
陆晚晚点了点头,问他:“父亲,宁家怎么?”
他重重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我连宁家人的面都没见着。我看,她这桩婚事算是黄了。”
陆晚晚安慰他:“父亲,要不找个时间我去求求谢夫人,让她从中周旋,为二妹妹项项?谢夫人心善,不定会帮这个忙。”
陆建章眼睛都亮了:“她这么害你,你还愿意帮她?”
陆晚晚轻跌眼帘柔声:“二妹妹害我,是她对我有误会。但姐妹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伤了颜面,不仅陆家面上无光,父亲面上无光,女儿面上也无光,所以女儿愿意帮她。”
陆建章欣喜若狂,他没想到陆晚晚心胸竟然这么宽广!他道:“去账房支取二十两银子,你留着傍身,出门应酬交际也是要花钱的。”
陆晚晚应了声。
他复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去?”
陆晚晚知道他心里急得很,巴不得陆锦云现在就嫁进宁家。
她侍案而立,低眉垂目,乖巧听话:“事出紧急,我等会儿就去。”
陆建章长吁了口气。
只要谢夫人出面,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父女俩一起出书房,刚出门,陈柳霜母女俩迎面走了过来。
陆锦云哭了一个晚上,眼睛肿得比核桃还要大。
她瞧见陆晚晚和陆建章在一起,又要上来厮:“你这个贱人,又在父亲面前了什么?都是你害我。”
陆建章手快,一把截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捏,她痛得嗷嗷直叫:“给我滚进来。”
他拖着陆锦云往书房去。
“夫君。”陈柳霜生怕他坏了女儿,正要上前劝架。
陆晚晚微微侧身,挡住她,微微笑了:“夫人,父亲找二妹妹话,你先等等吧。”
“晚晚,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父亲死你二妹妹吗?”陈柳霜还在装慈母。
书房被陆建章狠狠摔合。
“夫人。”陆晚晚一改平常的柔婉,明亮的眸子微眯,有凌冽寒冷的眼风迸出,她冷冷笑道:“二妹妹谋害亲姐,开罪宁家,让父亲颜面尽失,就算被死也死不足惜。”
她在讥讽陆锦云。
一向低眉顺目心谨慎的陆晚晚,居然出讽刺的话。
陈柳霜浑身发颤,她明白了,一直以来,她们只当陆晚晚是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人,这都是她的伪装。
她是一条蛰伏在草丛里的毒蛇。
她们都上了她的当,栽到她手中。
“是你!害了我的锦儿!”陈柳霜回过神,她之所以落得如此狼狈,都拜陆晚晚所赐。
陈柳霜抬手,正要给陆晚晚一巴掌,却被她稳稳接住。再要抽回手,陆晚晚鹰爪似的五指将她紧紧钳住,半晌夺不回来,陆晚晚倒吸了一口凉气。
陈柳霜高挑窈窕,个子比陆晚晚高,却没想到巧玲珑的陆晚晚,居然不是面上看到的那般柔弱。她动弹不得,破口大骂。
“夫人,明明是二妹妹当众推我下水,怎么我害了她?”陆晚晚笑道。
她一伸手,微微用力,将陈柳霜甩开。
陈柳霜往后踉跄几步,差点跌倒,眼眸中迸发的勃勃怒意,恨不能将陆晚晚烧死。
她一夜未睡,眼睛肿胀不堪,血丝纵横,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不再年轻的肌肤蜡黄没有光泽,这一瞬间,她老态毕现。
再无初次见面时的光鲜照人。
这段时间,她被陆锦云的事情磨得身心俱疲。
陆晚晚抬眸扫了她一眼,言语温柔,淡淡道:“夫人,当心摔着。你比我母亲大两岁,她若是现在还活着,身子肯定不如你健朗。毕竟产子血亏,就算后来补上了,也会落下病根。”
陈柳霜如蒙雷击,顿在那里,脚下不稳。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陆晚晚轻笑,没有继续欣赏陈柳霜的狼狈样,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 祝大家五一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