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
次日一早, 陆晚晚已收拾妥当。此次她算秘密出京,和徐笑春化装成男子上路。
她出发前并未声张,谢怀琛在前线战事吃紧, 若是得知她启程去往靖州, 难免会分心,为她担忧。
上一世她在北方待了很多年, 对当地的情况比较熟悉, 加上笑春的武功,当是无事。
收拾妥当后,她便入宫面圣。
皇上在接见外臣,姜河出来道一时半会他没有时间出来。
陆晚晚的心早已飞去靖州,恨不得马上出发。
偏生皇上这次见的是封疆大吏沈在,沈在镇守西北数年, 回京述职即将启程回西北, 君臣之间多了些话。
沈家世代都是武将, 到了沈在这一代已位极人臣,镇守西北数十年。
沈在和徐震有些交情,这回沈在回来,拐弯抹角提过想让两家结秦晋之好,但徐笑春一哭二闹, 死也不肯嫁沈寂那根瘦秧子, 徐震只好婉拒沈在的提议。
陆晚晚在阳宫等到午后,君臣会面都未结束。
她去心似箭,遂留下书信一封, 交代了对纪南方的安排便匆匆出宫。
她和徐笑春都化装成行商的男子,为免引人注目,不敢多带人马,轻车简从出发。
一行人当即离京奔赴靖州。
方行至城门外,身后便响起一阵马蹄踏地的声音。一队御林军猝不及防地冲到陆晚晚马车前头,将马车逼停。
陆晚晚伸手起帘子,姜河出现在马车底,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朝陆晚晚拱了拱手,道:“祖宗,主子爷在后面,让你去见他。”
啊?陆晚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侧头看向后面,果然见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安安静静停在路中央。
周遭路过的百姓不知车中坐的是何人,只知马车华贵,贵气逼人。
陆晚晚当即跳下马车,跟在姜河身后往皇帝的马车走去。
“父亲。”她立于车下,声喊道。
皇帝起帘子,探出头,沉声道:“上来。”
陆晚晚头皮发麻,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跟着爬上马车。
车内点着上好的龙涎香,香气沉沉。
“当真要走?”默了一瞬,皇帝终于缓缓开口。
陆晚晚点了点头。
“靖州是边陲蛮荒之地,苦寒冷清。”
陆晚晚硬着头皮:“若心底清冷,身处繁华闹市亦是冷清;若内心热闹,则身处冷清之处亦是繁华。”
皇上撩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声音温和低柔,问她:“你在京城内心冷清?”
陆晚晚唇角微微一耷拉,眼中的光冰冰冷冷:“夫君在前线险象环生,我无法独享繁华。”
皇上观望着她的脸,她扮成少年眉宇间英气难掩,仰头看着他,素白长衣被车窗缝隙洒进来的阳光照得流光溢彩,看上去犹如谪仙踏月而来。
皇上知道陆晚晚性子倔强,却不知她比自己还倔。
他微叹了口气,问:“心志不可转?”
陆晚晚知他问自己这话的意思,点了点头,坚定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皇上略点了下头,未再什么。
他探手,从身后取了一个琉璃花盆递给她,花盆里种了一株牡丹。长得极好,花叶繁茂。
他:“这是一株绿牡丹,极难得,养护简单,见干浇水即可。”
陆晚晚愣愣点了下头:“谢……父皇赏赐。”
皇帝捏了捏双眸之间的眉骨,神情颇有几分疲倦,他道:“必须养好它。”
陆晚晚嗯了声。
完,皇帝朝她挥了挥手,道:“去吧。”
陆晚晚起身,下到车下,朝车内做了一揖,便回身走了。
她心中亦有不舍,这些日子,他们以父女相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倒真有了几分情分。
为着这点情意,她下了脸面去求纪南方,让他乔装入宫,去阳宫当差,暗中为皇帝看诊。
只盼着,他福寿康宁。
————
是夜,沈家灯火通明,明日沈家即将启程回西北。
沈在站在回廊上,看着朱漆的廊柱已退去朱华。
正感慨着时间飞逝,岁月如梭,转眼间少年郎成了老翁,家丁忽的来报姜河到了。
姜河是皇帝的贴身侍卫,他来定是有要事。沈在急忙迎了出去,姜河却是来送信的。
送了信后便匆匆离去。
沈在疑惑地将信展开来看,快速地扫了一眼,他又将信纸合上。随后,一道素白的身影闯入眼帘。
沈在一看到那人,就朝他招了招手。
沈寂遂朝沈在走了过来。
“父亲。”他朝沈在拱了拱手,恭恭敬敬地喊道。
沈在挑了挑眉,忽的:“咱们比划比划。”
言毕,右手已是迅捷出招。
沈在的剑挥舞得又快又缜密,像是跳最激烈的胡旋舞,袍袖翻飞间如蛇龙游走。
但沈寂一怔之后,迅速横剑于胸前,躲过沈在的来势。
电光火石之间的交手,竟然丝毫未显颓势。两人僵持了片刻,高下不分。
可沈在过于了解沈寂。他的剑是他亲手所锻造,他的武功是他教着比划,所以他知道沈寂的弱点,他气力终究不及,熬不过多久就会体力不支。所以他上跳下窜,从不同的方向进攻,逼得沈寂腾挪走位。
面对沈在汹涌而至的攻击,沈寂如同孤舟遇到狂澜。他从容应对沈在的各种攻击,手中剑始终牢牢牵制着他的长剑。沈在提气纵身,一剑挥出,沈寂迅即一闪,剑砍到他身后的假山石。
火花四溅、碎石纷落。
沈寂略略怔住,呼道:“父亲。”
沈在似是没有听到,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对她又是一顿猛攻。沈寂眉峰微蹙,他最难应付猛攻猛。
廊上的人未曾见过这阵仗,纷纷屏气凝神。
沈寂的剑舞动得欢快,一直死死地环绕在沈在身边,在他一个闪身的机会,他的剑挽住了沈在的剑,用力一扯,沈在猝不及防被拖至面前,他们离得极近,沈寂唇角扬起几分笑意:“父亲,我的剑法如何。”
沈在不慌不忙,反而也是笑笑。就在沈寂一手挟持他,一手欲卸去他手中剑的时候,沈在四肢突然发力,沈寂胳膊腿根本压制他不住。他的腿一抬,锁住沈寂的腿,沈寂眸中现出慌色,脱手后撤。但不及他撤退,沈在反手一勾,膝盖一提,正中沈寂的大腿。
沈寂不堪受力,连退数步之后终于背抵着破碎的假山支剑半跪。
他笑着走到沈寂面前,伸手拉他:“记住,在你没有实力一招制敌的时候,千万不要和敌人正面。刚才你若是不那么急躁,能沉住气与我再过两招,耗费我的精力,不定。你就能制伏我。”
沈寂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可你是我父亲,不是敌人。”
“到了战场上,不管你对面站的人是谁,都是敌人。”沈在道。
沈寂抱剑于胸,朝他拱了拱手:“多谢父亲教导。”
沈在拍了拍他的肩头:“虽然你战术欠佳,剑法也不如我想象中的好。但足以担此大任。”
听闻这话,沈寂牙一龇,追问道:“父亲要孩儿做什么?”
沈在行至廊下,张开双臂,任由夫人为他解下铠甲,他将方才姜河送来那封信递给沈寂。沈寂双手接过,扫了一眼,皇上安平公主出京前往靖州,让沈家追上她,与她同行,暗中护送她至靖州。
沈寂皱了皱眉:“安平公主去靖州做什么?”
“不知道。”沈在凝眉,摇了摇头:“不过她秘密出京,又化装成男子上路,明皇上不想太多人知道她出京。既要掩人耳目,那咱们也不能过于招摇。你连夜去追,跟上她,暗中保护,若有情况,及时通知我们。”
沈寂朗声答道:“是,孩儿领命。”
罢,他便草草收拾了行囊,骑马去追陆晚晚。
陆晚晚午后才出发,此时并未走远,尚在京城外百里远的一座驿站。
在驿站外看到陆晚晚的马车时,沈寂抬首望了眼天,天边已亮出鱼肚白。快要亮了。
沈寂抬手,扣响驿站的大门。驿丞听到声响,提着灯笼着哈欠走下来,看到沈寂衣着华贵,忙满脸堆笑迎了上来:“下官乃此处驿丞,不知贵人从何而来?”
“我从京城来,去往靖州。”沈寂拿出一张通关文牒。
驿丞验了文牒过后便将沈寂请了进去。
驿丞引着沈寂往楼上走去,云靴踩在破破烂烂的楼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两人正上楼,楼上两抹月白的身影映入眼帘。
“两位贵人这么早就起了?”驿丞笑着。
这两位也是往靖州去的,出手十分阔绰,是以驿丞对“他们”热情到近乎谄媚。
陆晚晚一心赶去靖州,昼夜兼程,晚上仅歇了两个时辰便摇醒徐笑春再度上路。
徐笑春此时没怎么睡醒,气性儿正大,点了下头,冷冷地:“着急赶路,不便久留。”
楼梯上的沈寂听到她的声音,灵台忽然一片清明,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到一个面白须净的兄弟,双臂环胸,了个毫不做作的哈欠。
是徐笑春。
沈寂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她,嘴角微微一勾,笑了起来。
缘啊,你可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徐笑春旁侧也是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想必就是安平公主。
沈寂这点表情毫无遗漏地落入徐笑春的眼里,她以为他在笑自己,朝他翻了个干净利落的白眼。
沈寂不以为意,还之一笑。
徐笑春还要瞪回去,陆晚晚怕她惹事,忙扯了她的袖子,将她拖走了。
沈寂回眸,看向那道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又笑了下。
记忆中那凶巴巴恶狠狠的脸一点也没变,她还是那么凶,别人多看一眼都不行。
沈寂想起八岁那年第一次随父亲回京的场景。
他从长在西北,第一次回京,竟然水土不服,又拉又吐了近十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就跟发育失败的豆芽菜一样。父亲带他去徐家拜访故友,徐叔叔牵出了一个穿嫩黄色衣衫的丫头。她比自己稍些,吱吱呀呀不完的话。
她酷爱比划拳脚,扬言以后要当和她舅母一样的女英雄,来了兴致,她非拖着沈寂来比划。
沈寂体虚身弱,正是虚脱的时候,被她追得满园子乱跑。最后还是被她逮到,摁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
沈寂回忆了一下,丫头片子拳脚还挺重的。这回回来他托父亲向徐家求亲,当年挨过的揍不能白挨不是。
可是徐家丫头还,暂时还舍不得她嫁人。
原来丫头已不,早就出落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她还存着当女英雄的梦。
沈寂舌尖舔了下上颚,笑着回了房内。
有了徐笑春,沈寂这一路可就不无聊了。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后面,暗中保护,眼睁睁看着姓徐的丫头出手救了被夫家扫地出门的寡妇、替强抢少女的贫户出手教训恶霸、掏出银子给卖身葬父的女子。
徐笑春一腔侠义心肠,边走边行侠仗义,可怜陆晚晚急着赶去靖州,昼夜兼程剩下来的时间都拿去行侠仗义去了。
出了京城几日,陆晚晚和徐笑春商议弃车骑马赶路。
越往西北走,道路越宽阔,路上的人马更少,陆晚晚骑马便不怕了。
当日她们到了并州一座叫石城的镇。
距离石城不远的几个县今年春遭受了严重的蝗灾,谷物不勤,多数流民涌入石城,街道上挤满了乞讨的乞丐。徐笑春看得心里不是滋味,掏出钱袋就要接济流民。
流民太多,她是接济不过来的。她接济了一些人,另外一些人则会心存不满,反而容易生事。
沈寂正要出手阻止徐笑春,陆晚晚一把摁住她的手,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许掏钱。
徐笑春不解,却也没有违拗陆晚晚的意思,跟着她去往车马行。两人各租了一匹好马,骑马上路。
待出了石城,徐笑春才问她:“嫂子,你为何不让我救济他们?”
陆晚晚勒住缰绳,放缓步调。她不常骑马,双跨被磨得生疼,胯骨也就跟要断了一样。她强忍着,没表露出来。她朝徐笑春笑了笑:“流民太多,你救不过来。”
“可是能救一些是一些。”徐笑春。
陆晚晚摇头:“不患寡而患不均,你听过吗?得到救助最多的人会感激你,得到救助一般的人会嫉妒得到救助多的人,而没有得到救助的人则会恨你。”
她目光看向前方,官道上一队一队流离失所的难民正往石城走,寻求庇护。
越往西北走,地势越平坦,环境也越来越恶劣,举目四望,半点绿意也无,四处黄沙滚滚,随着扑面而来的风吹来,沙尘扑了满面。
徐笑春脸上裹着遮风沙的头巾,她微微朝下扯了些许,露出口鼻,对陆晚晚:“那难道就不救他们了吗?”
成群结队的难民数以千计,行走在路上宛如蝼蚁。
陆晚晚叹了口气,道:“不是不救,是没办法救。”
顿了顿,她又:“我们并非万物之主,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今日你若助一人,顷刻之后,便有数百人数千人匍匐在你膝下恳求救助。”
“真……真的吗?”徐笑春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以前听过一件事,不妨与你听听。”陆晚晚双跨疼痛难忍,翻身下马牵着马匹走在道路一旁:“是安州有一个人,他是京城流放过去的罪犯亲属。他刚到安州,家里很贫穷。经过半年的拼,手中少有薄资。然而,不久之后安州附近的一个县城出了很严重的地震。大批流民涌入安州,那人怜悯流民艰难,于是施舍了个包子给一个带孩子的妇女。然后更多的流民涌了过来,乞求他的施舍。他只好将家里的粮食都送给流民,害得他怀孕的妻子无饭可吃,腹中胎儿最终产。结果那些流民还是不满足,认为是这男子不仗义,竟放火烧他的家。”
徐笑春听得瞠目结舌:“还有这样的事?”
陆晚晚心想,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恐怕她也不会相信会有人如此恩将仇报。
她:“以己度人恶是不对的,以己度人善也是不对的。在没有绝对能保护自己的实力的时候,咱们最应该做的是保护好自己。”
陆晚晚声音很平静。
如此一想,上一世的经验对她来也不尽是苦痛,也让她明白了很多道理。
不算白活。
徐笑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捂紧了钱包。
陆晚晚怕她觉得自己太过冷血,摸了摸她的肩膀,:“放心吧,皇上已经开仓放粮,过不了多久赈灾粮就会运来。”
徐笑春点了下头。
沈寂自幼练武,耳力极好,隔了老远就听到陆晚晚的话。听后,他不禁对这位御赐钦封的安平公主刮目相看,原本以为她是柔弱的深宫公主,一路走来才发现她冷静坚韧,丝毫不逊于将门出身的徐笑春。
他眼角瞥到徐笑春,正好看到一男子向她靠近,目光盯着她腰间的荷包。荷包被扯得坠下些许。
他抱着剑,走上前,拍了把徐笑春的肩:“终于追上你了。”
徐笑春愕然回头。
作者有话要: 今天提前更,晚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