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乱
宋见青产子之后, 朝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十月初的时候,宋垣看上了宫中司乐司的一个掌乐女官,那掌乐生得貌美, 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宋垣在御花园惊鸿一瞥后, 就对她上了心,趁着天黑让人传了那掌乐到他宫内。岂知那掌乐是个烈性的,誓死不从, 无论宋垣威逼还是利诱,她抵死不肯从他。无奈之下宋垣对她用了强,掌乐受辱, 在次日皇上祭祀太庙的时候, 也不知如何做到的,竟除缨披发, 赤脚冲上祭台,高诵五皇子的罪行,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自尽而亡。
鲜血洒满祭祀牺牲, 皇上顿时勃然大怒,差点一刀抹了宋垣的脖子。幸亏身边的礼官手快,拦住他,这才堪堪救下他一命。
饶是如此,皇上仍旧没有轻饶了他,将他禁足宗正寺,面壁思过三个月才许他出来。
名为面壁思过, 却跟囚禁没什么差别了。
不仅如此,北方和北狄的战争已经进入关键时期,皇帝本欲让宋垣押送粮草去北狄,如是一来,也得另换人手。
战场是极其容易建立功勋和威望的地方,这个差事也是骆家和皇贵妃为他筹谋得来。如今沈家的军队进攻北狄几乎已经到了一日千里的地步,他只要跟上去就有现成的便宜占,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勋。
经此一事,他是彻底没了指望。
皇帝最终派了宋清斓再度前往北地。
骆氏一党气得吹胡子瞪眼。
皇贵妃的胞兄骆敏华进宫面见的时候,指着鼻子痛骂道:“都是你寻常将垣儿惯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沉迷美色,到手的肥差就这么飞了,飞了倒也就罢了,还飞到了宋清斓那个孽障手里。你知不知道,自从他上回从北地回来,垣儿和他在朝中的威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又白白送他如此功勋,是嫌他压垣儿压得不够厉害吗?”
骆雪脸一垮,美艳的眉目皱成一团:“就宋清斓那个下贱的孽障,凭什么跟我垣儿相提并论?本宫捏死他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你等着吧,本宫定会让他有功勋,无命享。”
“我劝你别自作主张。”骆敏华扯起嘴角,冷冷地:“现在的宋清斓可不是以前的宋清斓,任由你拿捏的。”
“任他再折腾,也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孤鸭子,还能掀起巨浪不成。”
骆敏华冷笑了声:“没有权势,那他是靠什么走到今天的?我告诉你,他的靠山,可比垣儿……”
言及此处,他将余下的话都咽回腹中,不再提了。
骆雪却是刹那间变了脸色,她脸色雪白,想到什么似的:“你是……不……不可能的。”
“不可能?不信你就等着看吧。”罢,骆敏华大步走出殿门。
过了两日,宋清斓押运粮草启程去往北地,宁蕴与之同行。
陆晚晚和谢怀琛为宋清斓送行,见车队和消失在视线内。
谢怀琛转过身问陆晚晚:“接下来到年前我可能都要去山里,没什么时间回府上。你不是一直想去苏州吗?你和潘芸熹去苏州游玩一段时间好不好?”
陆晚晚觉得太突然了:“我不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没时间陪你,怕你闲着无趣,别闷坏了。”谢怀琛笑着对她。
她愣了愣,旋即后知后觉觉得京城怕是快要出事了。他若真怕她无聊,会带着他进山,他们有很多的消遣的法子。但现在他让自己去苏州,还是和潘芸熹一起。她仰起脸,问:“是不是京城出什么事了?”
谢怀琛知道自己瞒不过她,叹了口气。
他这个样子,陆晚晚就明白了。
皇上正要派宋垣去北地,他就侮辱女官获罪,宋清斓成功接替他的位子将前去北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宋清斓这是白白捡了个便宜。以女官的本事,她不可能出现在祭台上,但她还是出现了。
所以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
她抬头看向谢怀琛:“那个自杀的女官是三皇兄安排的?”
谢怀琛的目光穷极陆天交接的地方,他:“月姿是清斓八年前清斓救下的乞儿。这回骆家为宋垣争取到了去北地的机会,如果他安全地运送粮草过去,回来之后清斓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清斓的地位又会变得尴尬起来。”
陆晚晚悚然大惊:“所以他让那个掌乐接近宋垣?然后又安排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控诉他的罪行,好让父皇治他的罪?”
她心底生凉,一阵阵冒着寒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宋清斓未免太可怕了。
谢怀琛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不,不是的。月姿去宋垣宫中的时候,清斓根本不知道。她是个乞儿,在市井流浪,八年前一个下雪天,她在街上偷了个包子,被店家追着,她差点被死,清斓出现救了她。因此她对清斓很是感激,三年前清斓纳妃后,她就悄悄去宫中做了乐工。这回她死了,清斓才知道是她。”
他笑了笑,似乎有些苦涩。
陆晚晚叹了口气,她看着面前的人,知道他此时定然很难过。月姿死得不明不白,到死还要落下个红颜祸水的骂名。他们求的正义竟要一个女子豁出性命去维护,任谁也难以接受。
她拉着谢怀琛的手,低头看着日光下进出京城的官道上翻腾的尘嚣,淡道:“女子决定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充满了力量。月姿若是泉下有知,见三皇兄去了北地,她也会开心的。”
谢怀琛闷闷地点了下头,牵着她走下城楼:“回去了吧,起风了。骆家用不了多久就会品出其中的不对劲,他们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清斓的处境会很危险,不定京城也会有一场大乱。所以我想让你先去苏州待一段时间,等京城之事平息了我再去接你。”
“这场纷争何时才会停息呢?宋垣一日未得储君之位,京城就是云里藏浪,总有一天风浪会掀起来。而宋垣夺得储君之位,又是否会轻易放过三皇兄和谢家?”陆晚晚笑了笑:“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而且咱们只能等,等宋垣坐不住主动出手。夫君,我想陪着你,风霜雨雪都陪着你。”
她一字一顿,得认真极了。
谢怀琛一臂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胡闹。”
陆晚晚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无比认真地:“就算是胡闹,我也要和你一起。”
谢怀琛心里暖融融的,就没再什么了。此时此刻什么都是多余的。
两人十指紧扣,一步步走下城楼,步履坚定而有力量。
自宋清斓离京之后,骆氏一党请求皇上立储的呼声就越发高昂起来。经由骆敏华的指点,骆雪细细一品,也品出了不对味。这么多年,皇上对宋清斓算不上好,甚至已经到了疏远的地步。可就是这样的疏远,让她和宸妃都没有注意到他。
一个都快被皇上遗忘的皇子,何惧之有?
她们都对宋清斓放松了警惕。去年宋垣和宋衡斗得你死我活,皇上竟不动声色地将宋清斓送去了北地。从此之后,他渐渐冒出美名来。比起宋垣这些年闹过的乱子,他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他完美得就像一块美玉,人人提及他的只有他的功勋和建树。
这是皇上的心机,也是皇上对他的保护。
骆雪恨得咬牙切齿,她终于忍不住,猛地摔了笔,怒喝出声道:“好偏心的皇上,这些年我和宸妃那个贱人斗得不可开交,竟都是为了宋清斓那个孽障做了嫁衣。”
亏去年为了缉拿成平王和宋衡,骆家出了大气力。
到头来,却是给宋清斓扫平路障,任由是谁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骆雪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底现出凶狠,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她眼神凶狠,命人传唤骆敏华入宫。
兄妹二人商议了大半日,骆敏华才从宫里出去。
骆家现在在朝堂上的地位很尴尬,虽是几世老臣,根基深渊,但近些年皇上有意分化骆家的权势,加上三服之内的子弟又确实没有出众的。子弟资质平庸,难在仕途上有所建树,骆家一众子弟不过都是受着老丞相的荫庇过活。
老丞相如今年迈,这群子弟若是再拼不出片天地,只待老丞相驾鹤而去,皇上必定对骆氏下手,收权于皇室。
到时候骆家百年盛况将不复存在。
宋垣是骆氏的希望,只要将他扶上帝位,骆氏至少可再保两世繁荣。
故而哪怕是铤而走险,他们也尽力一试。
骆雪亦是忍耐到了极限,她要家世有家世,要才貌有才貌,入宫之时,家人就过,只要她诞下皇子,她便可以做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可快二十年过去了,皇上却一直未曾晋过她的位份。
她是骆家的长女,自幼娇宠着长大,却要终生拜祭一个牌位做皇后。
她这辈子都只能是妃,是妾,死后都不配和皇上同葬。
尤其是近几年,皇上鲜少迈入后宫。
年少时对他的崇拜和爱意磨得一无所有。
她也要为自己和儿子谋划起来。
到了十一月,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谢怀琛又进了山。最近皇上给龙隐卫安排了很多任务,谢怀琛近两个月都很少时间在家。
潘芸熹母亲一到冬天身体就不大好,她便带着裴翊修回苏州去潘母面前尽孝道。
离去的时候,陆晚晚到渡口送她。
她看到潘芸熹脖子上果然多了一圈白色的狐毛围脖,毛色雪白,连一丝别的杂毛都没有,干净极了。
陆晚晚便知道那是褚郁送的,她也不点破,送他们上船,叮嘱他们早些回来。
送走他们母子俩,她回到谢府,突然觉得府上忒空旷了些。
徐笑春从安州回来后去了徐震军营里,谢允川夫妇则忙着西山大营的事,鲜少回家;舅舅舅母则待在慈幼局,夫唱妇随,教导稚子,过得和美安乐;谢怀琛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偌大的府上,倒只有她显得闲得过分了。
她索性收拾东西,入宫去帮宋见青带孩子。
世子长得很快,孩子都是见风长的,一天一个样。比起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丑模样,他现在水灵极了。
当日为宋见青接生的嬷嬷转头就被控制住了,毓宣抓了她正要审,她却在牢狱里解下腰带,将自己吊死在铁窗下。
“你真厉害,竟然瞧出那老太婆有鬼。”宋见青尤为后怕,那日她死去活来,差点不能生还。
陆晚晚漫不经心地逗弄着世子,一面:“那个接生嬷嬷太坏了,手段也太恶劣。她就是想让你用蛮力,将孩子憋死。”
宋见青心想,若是当时陆晚晚不在,她听信接生嬷嬷的话,这会儿肯定早就性命不保了。
“晚晚,我不知道,你竟然会接生?”宋见青感叹:“你的本事真大,你快,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本事?”
陆晚晚笑着,压低声音悄悄跟她:“我舅母,你认识的,就上次进宫来的那位,她是大夫,会接生。我和夫君成亲之后,她给我讲了很多这方面的事情,久而久之,我也就听进去了些。这回也就碰巧救了你。”
“是我福气好,修了几世的福修得你在我身边。”罢,她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他们这么捣鬼,都没有把他们揪出来,往后还不知要使多少坏。”
陆晚晚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总归现在孩子平安落地,比在你肚子里安全些。”
宋见青点了点头,没再什么。
十一月初,朝中的局势已经相当紧张。骆氏一党数度在朝堂上提出释放宋垣,甚至到了对皇帝步步紧逼的地步。另有朝臣则和骆氏一党争吵数次,双方吵了许久都没吵出定论。
皇上则稳如泰山,并未有所动作。
一时间朝堂纷争如云。
陆晚晚和宋见青鲜少过问朝政之事,也都听闻了风声。
她们都为皇上担忧,但他在她们面前,连半个字都没有吐露。
到了十一月底,谢怀琛回京,皇帝宣他密谈,两人在阳宫谈了近四个时辰,谢怀琛才出来。
陆晚晚听到消息,早已候在阳宫外。
见他出来,两人朝含冰殿走去。
夜里风冷,谢怀琛走在陆晚晚身侧,替她挡着风。
陆晚晚心上挂念着京中的情形,心事沉沉,两人一路无话,回到殿内。陆晚晚先洗漱,她洗完躺到床上歇了会儿,谢怀琛就回来了。
“怎么还没睡?”
陆晚晚朝他招招手,他就走了过去,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她。
“你瘦了。”陆晚晚摸着他的脸,有些心疼地。
谢怀琛揉了揉她的发:“在外奔波,哪有不瘦的。”
陆晚晚瞧着他的眉眼,一时竟挪不开目光了。她躺在他怀中,感觉周边的一切都远了,皇位纷争很远,边境的混乱也很远。
她把头靠在谢怀琛胸口,声:“有你在身边的时候,真好。”
谢怀琛心上暖了暖,抬手轻轻撩了撩她鬓边的发:“幽州节度使魏建的儿子前段时间杀了人,御史弹劾节度使,向陛下上书重惩节度使。人证物证俱在,逃脱不过。圣上只得治罪,结果在押送魏建之子回京的路上,他儿子意外而亡。”
“幽州是大成的咽喉,是京城通往鲜卑等族的要塞。”陆晚晚骇然大惊。
谢怀琛道:“魏建独生子惨死,这笔账他不会轻易揭过,只会算到皇上头上。”
“纵使父皇没有重惩的意思,他却不会这么想。君臣之间起了罅隙,大成的内乱会从幽州开始。”陆晚晚笃定道。
谢怀琛点了点头:“陛下要我率龙隐卫去一趟幽州,盯紧那边的情况。”
陆晚晚心都揪到了一起。
“好了,别愣神了。风暴会过去的,再厉害的风暴都会过去的。”谢怀琛抓起毯子,将她紧紧包裹着,又另取了帕子给她擦拭头上的水渍,柔声道:“坐好,我给你擦头发。母亲湿头发睡觉,老了就容易得寒症。我可不想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背着你走南闯北。”
陆晚晚垂着眉眼,任由他在身后忙活。
两日之后,谢怀琛就秘密启程,去往幽州。因为是奉了皇上的密令,他去时格外低调,带着龙隐卫,深夜出行,没有惊动任何人。
就连陆晚晚也只送到二门外,他便催着她回屋:“外头风大,你回去吧。”
陆晚晚点了点头,脚下却没有挪动半分,还是目送着他离开。
天一亮,她就入宫了。
如今的局势不大安稳,皇帝和谢怀琛都不放心她一人在府上,故而谢怀琛前脚刚走,侍卫后脚便将陆晚晚接进宫里。
在宫门口,她碰到了骆永嘉。
她入宫给皇贵妃请安。
这是上回猎场一面之后,陆晚晚第一次看到她。
骆永嘉九月底和宁蕴成婚,成婚不过半月,宁蕴便远去北地。听她和许氏不睦,时而发生争吵,便会入宫。
此时她面色不佳,垮着脸给陆晚晚见礼:“臣妇见过四公主。”
陆晚晚微微颔首,眸光从她脸颊上掠过,微微笑道:“许久不见,宁夫人越发红润了,想必好事将近了。”
骆永嘉愣了一下,随即道:“公主亦是光彩照人。但不知公主的好事是?”
陆晚晚淡笑:“宁夫人新婚,好事当然是延绵子嗣。你是不是?”
骆永嘉的脸一下子变得有点僵硬了,笑容也僵在唇角。
“夫人大婚当日,我身体不适未能出席。只盼他日夫人有孕在身,务必将喜事告知我一声,让我也好沾沾夫人的喜气。”
骆永嘉以为她是在讽刺自己新婚丈夫便出门在外,正要还口,陆晚晚又补了一句:“上次给见青姐姐接生的嬷嬷手艺真是极好的。若不是她,见青姐姐不知还要受多少的罪。往后宁夫人生产了,务必提前告知于我,我一定会找个比她手艺更好的去给你接生。”
骆永嘉骇然抬头,发觉陆晚晚脸色冷如冰霜,脸色阴沉得可怕,尤其是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就跟藏有刀子一样。
“公……公主笑了。”骆永嘉极力挤出一抹笑意。
陆晚晚冷哼了声,命人抬着肩舆离开。
骆永嘉看她乘着肩舆离去的声音,眸子里又是惊惧又是害怕,裹了裹披风,快步朝皇贵妃宫中走去。
“姑姑。”她雪白着一张脸,大步走到皇贵妃面前,已然面无血色,唇齿都在颤抖。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教过你多少次了,不要慌不要急,大家闺秀就要有大家闺秀的气度。”皇贵妃素手上戴着个金丝嵌玛瑙的手圈,在日光下熠熠生光。
骆永嘉道:“她知道了,陆晚晚知道了宋见青生产那天的事情。”
皇贵妃眸子一暗,垂下眼睛,道:“不可能。那人受骆家的恩惠,肯定不会主动供出骆家。”
骆永嘉听得这话,她微微一愣,片刻后,她觉得心跳又快又慌,还带了几分不出的恐惧,她喃喃:“难道她是诈我的?”
皇贵妃阴沉着脸色:“看来,他对本宫的疑心已经很重了。宁蕴最近可有信来?他们何时回?”
骆永嘉面露沉色:“来过,是北狄的抵抗很剧烈,恐怕最早也得明年初才能回来。”
“也罢,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皇贵妃点了点头:“你让他好好地把事情干得漂亮些,回头本宫重重有赏。”
骆永嘉深吸了一口气,抬眼道:“姑姑,真要走到这一步吗?”
“如果真做了,那咱们就是……乱臣贼子。”
她想要富贵和荣华,却不想拿骆氏一族的荣耀和她的性命去搏:“我最近心跳得很快,总是担心……”
骆永嘉欲言又止,她总觉得那些不吉祥的话出来恐惹骆雪厌烦,扫了她的兴,便不了。
饶是如此,还是触了皇贵妃的眉头,她脸上僵了僵,片刻后,她咬牙道:“闭嘴!本宫不需要你教。你是骆家的子孙,怎能如此胆怕事?你要是怕,就滚回襄州老家去,别在京城碍事。”
骆雪一动怒,骆永嘉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了。
十一月中,皇上以为国祈福的旗号将陆晚晚和宋见青送去护国寺。
陆晚晚并未多问,立马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离去前夜,皇上来看望她们。
他给宋见青的儿子带了一个八宝锦盒,里面装满了珍珠和美玉,价值连城。
“皇叔,敬儿还,哪用得上这些东西?”宋见青嘴角挂着笑。
皇上挥挥手:“这是朕对孙儿的心意。”
宋见青便不再什么了。
“来,给朕抱抱。”皇上看向宋见青。
她笑着将孩子递给他。
襁褓中的孩子很,鼻子眼睛都的,脸只有他巴掌那么大。
他颇会抱孩子,将他斜斜抱着,耐心地哄他。
陆晚晚就站在一旁,唇角挂着笑看向皇帝。
他抱孩子的动作很轻柔,像捧着珠玉,生怕弄疼了他似的。
被他如此心翼翼抱着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情,陆晚晚想道。
皇上在椅子上坐下,心翼翼摸了摸他蜷着的手:“叫声皇爷爷。”
孩回答他的只有咯咯的笑声。
逗了会儿毓敬书,乳母要给他喂奶了,皇上才松手放下他。一回头就看到陆晚晚站在窗前,静静的,也不话。
他朝陆晚晚招了招手:“丫头,过来。”
陆晚晚就走了过去。
“你为何闷闷不乐?”皇上询问。
陆晚晚摇头:“父皇很会哄孩儿。”
皇上抬首,看向她,道:“朕的孙儿焉能不抱?不过,你那几个哥哥我就没抱过。”
陆晚晚不解:“这是为何?”
皇上目光微凝,端起桌上的酒盏饮下一口,他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樽,面色不变地缓缓开口道:“因为孙子不会惦记皇位,惦记这天下。”
陆晚晚神色一敛。
皇上上半身前倾,将手中的酒樽放在宴桌上,道:“明日你们早早地就得启程出发,早点歇息吧。”
他含笑看着陆晚晚,眼神慈祥又柔和。
“姜河。”他朝殿外喊了声。
一阵一阵脚步声从一侧传来,姜河独自从殿外走进来,他一直走到陆晚晚正前方,他手中捧着个花盆。
陆晚晚识得,那是去年她离京去北地的时候,皇帝追到城门口送她的那株绿牡丹。
“这盆牡丹今年还开过花。”皇上把花盆交给陆晚晚:“以后还是由你照看吧。”
陆晚晚嗓子里堵了什么东西,半晌难以开口挤出一个字。
皇帝望见陆晚晚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又终是文雅地笑了。
“好,我暂替父皇暂养。”她云淡风轻地笑道。
皇帝欠身,道:“那就好,朕走了。”
淡橘色的烛光散落在殿内,将殿中映得格外温暖,皇帝浴着烛光,身上仿佛被镀了一层金边,整个人光彩熠熠的。他平时他平时并非懒散人,即使放松下来,亦没有多少慵懒之态, 清冷疏离于世。
但此时,陆晚晚却觉得他的背影清冷得厉害。
“父皇。”陆晚晚开口喊住他。
皇上肩膀抖了一下,驻足,未曾回首:“还有何事?”
陆晚晚轻轻扯起嘴角,浅笑一如往昔:“我和姐姐,在国寺等你,等你带我们回家。”
回家。
皇上心念一动,心上忽觉无比温暖,那种暖意从心口处蔓延起来,缓缓地沿着血脉流淌到四肢百骸。
他脑海中莫名又浮现出岑思莞的脸,她看到岑思莞紧蹙的眉,微愠的神色,还有眼底泛了红晕的担忧。
十九年前,她也在等他回去接她。
十九年前,他失信了,这一次呢?
清晰的视线也神器地变得模糊起来。他有些恍惚,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幻觉。
“好。”
留下这个字,皇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等你,我会一直等你。”陆晚晚追出殿门,看着他的背影,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道。
下到凤台后,皇上才极为缓慢地回过头望了眼,他看到陆晚晚的身影还在丹墀之上,他轻轻弯起唇,挥挥手,彻底走远了。
陆晚晚站在高台,鸟瞰巍峨雄伟又凶如恶兽之口的皇宫。她缓缓张开双臂,风从她的指尖淌过,冰冰凉凉的。
她双唇阖动,眼睫颤了颤,侧转过头去,忽觉心下一阵酸涩。
次日一早,羽林卫亲自护送陆晚晚和宋见青去护国寺。
领头的人陆晚晚恰好认识,正是如今的羽林卫大统领侯正。
他掌管羽林卫,便是掌管皇上的生死安危。
皇上却让他护送自己去了护国寺,京城的局势肯定马上就要乱了,而且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乱。
宋见青也察觉到了什么,她以前不是没有到护国寺祈福过。但这一回,皇叔声势浩大,让她惴惴不安。
“晚晚,京城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她有些惊恐:“皇叔为何让侯正送我们去护国寺?”
陆晚晚纤长的手指,轻抚绿牡丹翠绿的枝叶,脸上含着笑,安抚宋见青的情绪:“你别胡思乱想。如今你已不是当初的你,要知道你可是带着世子,不是都隔代亲吗?父皇自然看重敬儿这个孙儿,派侯正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这么一,宋见青心下就踏实了不少。
她握住陆晚晚的手,:“还好有你在,不然我遇到事情肯定就全慌神了。”
陆晚晚淡淡一笑。
宋见青被保护得太好,从到大被皇上捧在掌心长大,宫里的人只会巴结她、讨好她,她哪知人间恶鬼横行,都张开嘴虎视眈眈地等着她跳下虎口。
如果她能选择,她也愿做她那般被人宠着长大的白兔。
谁想去面对风雨,被迫长大呢?
譬如此时,宋见青心无挂碍地和她一起去护国寺,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她还特意安抚。但她却满心牵挂,既为宫内的皇上,亦为去了幽州的谢怀琛。她腕间戴着暗器,车厢底下还藏着□□,以备不时之需。
人各有命罢了,她信命,却不从命。
在护国寺起初那几日,一切都正常,她们吃喝都在寺中。唯一不寻常的就是整个护国寺被羽林卫团团围住,严防死守,就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侯正更是半点不敢含糊,日日亲自在她们俩屋前守着。
他们越是如临大敌,陆晚晚心下就越是生凉。
十一月底,京城就开始飘雪了。
护国寺在山上,第一场雪飘下来的时候,山顶落满了皑皑白雪,铺了厚厚一层。
陆晚晚站在山巅,看着白雪落满尘世,仿佛将尘世间所有的不堪和肮脏都遮掩了过去。
她捧着手炉,披着厚厚的斗篷,等着山下来信。
那天早上,快马从京城的方向跑来。陆晚晚看到侯正亲自跑到山门前,去接送信的来使。
她裹了裹披风,也跑了下去。
“公主。”侯正脸上的表情僵在那里。
陆晚晚变了脸色,沉声问:“父皇有什么指示?”
侯正用沙哑的嗓子道:“陛下有令,让属下即刻送公主和郡主南下。”
陆晚晚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终于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骆氏一族发难了?”
侯正迟疑了下,点了点头:“骆家最近在禁军上频频有动作,禁军的权利落到了他们手中。”
陆晚晚眉头揪起来,问:“父皇呢?”
“皇上还在宫中。”侯正眉头皱得很深,似乎有难言之隐。
陆晚晚声音陡然拔高,问:“他现在的情形到底如何?”
她文静的时候很秀气温柔,发怒的时候却很有威仪,迫得人不敢直视。
侯正也不管皇上一再让他隐瞒,咬了咬牙,还是道:“皇上生了病,害了天花。”
陆晚晚眼睛黑了一瞬,膝下像是没有力气了般,忽的一软,差点就摔倒。
侯正顾不得冒犯,一个箭步上前,扣住她的胳膊,喊道:“公主?”
陆晚晚望着侯正,眼神有些迷茫,她手中的手炉猝然落地,碳灰落到雪白的雪被上,沾污了好大一片。她蹲下身,想将手炉捡起。
掌心不及炉,泪已湿了满脸。
她垂眸,沙哑开口:“他如今形势如何?”
侯正道:“五皇子已从天牢放了出来,他们对外称皇上病重,暂由五皇子处理朝政。他们为登正统,暂时不会对皇上下手。”
但天花是难治的绝症,得了天花,无异于鬼门口走一遭。
上一世皇上就是暴毙而亡。虽然她不清楚其中的内情,但结合今日的猜想,想必就是得了天花。
“褚郁将军何在?”眼泪低落,她声音哽咽着问道。
侯正道:“属下不知。”
陆晚晚侧过脸,用帕子擦了泪,再回过头来望向侯正时,脸上的泪已经擦干净了,她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嘱咐道:“世子尚且年幼,务必保护好他。”
侯正应声:“是!”
“准备出发。”陆晚晚发号施令。
侯正等人就立马行动起来。侍女给陆晚晚和宋见青换上了寻常的衣物,侍卫们也都换了衣裳,乔装成商人。
侯正知道护国寺下山有条密道,遂带着一行人经由密道下山。
宋见青见此情形,骇了一大跳:“晚晚,出什么事了?”
已经到了此时,陆晚晚觉得没有必要再瞒着她,故而将皇上染上天花,五皇子即将发难的事情告知她。
宋见青脸色煞白,瞬间血色全无,瞳孔也不受控制地瞪大:“怎么会?”
“见青姐姐,听我。”陆晚晚立刻劝她:“现在不是慌神的时候。五皇子和皇贵妃控制了禁军,父皇现在很命悬一线,生命危在旦夕。我得想办法救他,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和侯大统领南下去江南,世子会派人去接你。”
“你呢?”宋见青犹豫着问。
陆晚晚:“我要留下来接应夫君,想办法救父皇。”
侯正变了脸色:“公主,圣上有令,让我护送你和郡主一起南下。”
“我不走。”陆晚晚利落地将头发挽起,挽成个利落的发髻。
宋见青早就六神无主了:“你能有什么办法呢?镇国公和夫人不在京城,阿琛又去了幽州,你能有什么办法?”
陆晚晚从她的包袱里取出谢怀琛送给她的□□,她把□□架在马背上,:“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应该留下。否则,父皇身边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了。”
“那我也跟你一起留下。”宋见青抬眼望着处惊不乱的陆晚晚,道。
陆晚晚摇头:“你还要带世子,带着他很不方便。见青姐姐,现在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和世子安全离开,我才能安心。”
宋见青还要再什么,陆晚晚高喝一声:“还不快送郡主离开。”
侍卫得令,齐刷刷上来,将宋见青和世子送上马车。
侯正拧着眉,道:“皇上有令,让我务必带公主离开。公主得罪了。”
着他就要上前去扛陆晚晚。
陆晚晚身形利落,抓起箭筒里的短箭,对着脖子比划了两下:“退下,你们谁敢过来,今天我就死在这里。”
侯正再不敢动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公主,属下等是听令行事,陛下有令,不敢不从。”
陆晚晚将短箭狠狠掷回箭筒里,眼圈通红地喊道:“那是我爹,他被困了,我能不回去吗?”
话音方落,连串的眼泪飚了出来。
冷冷的雪霰子拍在她脸上,生疼生疼的。
侯正沉默了一瞬,立在雪地中,仿佛成了一座木雕泥塑的雕像,半晌也没言语。
过了良久,雪花在他肩上落了薄薄一层,他抬手拂开肩头上的雪花,斩钉截铁道:“公主,属下奉命保护公主,万死不敢忘陛下之令。公主既然回去,属下陪你。”
话毕,他声如洪钟地吩咐:“刘行英、苏揖听令。”
两个侍卫走上前,拱手应声:“是。”
“你们护送郡主南下江南,即刻启程,务必拼死保护郡主和世子的安全,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