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三月三, 桃花开。
京城出了桩离奇的案子,太后上城南护国寺上香祈福的时候, 在满山满谷侍卫的守护下, 刚刚登上金轮光顶, 玄袍鼓风,竟如玄鸟一般,振翅欲飞, 山间登时升起弥漫大雾。待雾薄,众人回过神来,金轮顶上的太后早已踪影全无。
天子脚下, 皇城根边, 堂堂太后离奇失踪,哪怕是以德儒传名的皇帝也忍不住震怒, 年纪轻轻威仪稳重的脸上挂了几丝怒意。
“太后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人去了哪里?”话到极处, 将手边的玉镇纸猛然一掷, “给朕去找。”
兵部尚书战战兢兢膝行到殿门口,“臣遵旨。”
皇帝突然又叫住他,“让许卿来见朕。”
许卿, 许刺,当朝右相,皇帝最看重的朝臣。
亥时月明,冷冰冰地挂在树梢,阿刺身上的金蟒官袍面上结了半层薄霜, 心翼翼进了殿。皇帝宫中的地火龙燃得熊熊,混着龙涎香的香气让人昏昏欲睡,他在摞得老高的折子后面紧锁双眉,“阿刺,你觉得这件事是谁干的?”
阿刺不动声色,“回陛下,臣不知。”
“哦?这天下,竟还有神武英断的许大人不知道的事?”
阿刺点头,“当年老师送臣进宫的时候就曾过,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去听。”
皇帝听罢,嘴角噙了一抹笑意,“那如果朕要你去听呢?”
阿刺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臣在所不辞。”
皇帝搁下手中的许砂笔,自袖中抛出半块青玉,“见玉如见朕,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将太后找回。”
“臣遵旨。”
阿刺抬头望了一眼他,他浑身浴在暖黄的光泽下,身着明黄常服,负手而立,月光自窗外纠葛的枝叶间筛下,如在他的玄袍上用淡墨色描摹了千枝万叶。他的深情隐藏在淡月之后,望着案下规规矩矩站着的阿刺,目光微有闪烁,“朕和阿芍大婚在即,此事宜快不宜缓。”
廊下起了风,殿中的烛影乱了两乱,阿刺一时梗在喉头不知道该什么,好不容易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干瘪瘪的几个字,“臣明白。”
不过片刻,阿刺便从殿中退了出去。
宋风凌帝看着阿刺离去时单薄的身影,那纤细柔弱的身姿竟让他心头一乱,记忆中鲜活跳跃的身影和那背影重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渐渐成了阿刺的模样,几乎恍然失神。良久才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个带着他在烟雨江南的画阁江畔躲避枪刀剑雨的人明明就是上官芍,怎么会是他的得力大臣许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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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成的江山乱过两次。
一次是四十年前,他皇爷爷还是太子时,皇子作乱,将皇爷爷逼至允州。
再一次便是二十年前,他的五叔意图夺嫡,将他皇爷爷软禁。
他还记得那天,本来艳阳高照的天突然下起了雨来,轻轻缓缓幽远,淅淅沥沥缠绵。
宋风凌被迫离宫,在上官大人等耿耿忠骨的保护下来到江南。那年他六岁,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孩子,隐姓埋名躲在一方黑瓦白墙的院落里。院中有一棵硕大的芭蕉树,雨落在叶上,胸口翻涌上来的伤感,令他黯然神伤。
直到一衫鹅黄的女子闯进他的视野,在他黑白灰的眼里抹上了一抹光彩,丫头约莫五六岁,上官大人带着她走进他午休的画阁,手上还舞了一只花花绿绿的东西。他从午睡中睁开眼时,丫头脆生生叫到,“你就是爹爹的朗生哥哥吗?”
上官大人在一侧含笑点头。
他木然地点了点头,歪着头愣愣看着她手里的物什。丫头咧嘴笑了起来,伸手将糖人递到他眼前,“这是我娘做的糖人?你没吃过吗?”
他又想起了他的母后,原本应该和他最亲近的人。雍容的,华贵的,像是精致雕刻的凤凰玉器,活得锦绣繁华的母后。她从来不曾抱过他,也没有亲近过他,就连教养也不常有,大军临城她都不愿和他一起离开。
她不曾喂糖给他吃。
他喉头蠕动了两下,冷冷地盯着丫头递来的糖人,终究还是推开了,极其淡漠地吐出几个字,“我不喜欢吃糖。”
丫头却笑得很甜,“那你喜欢吃什么?我让娘亲给你做。”
他兴致寥寥地摆了摆头。
后来丫头常去他在的院子,聒噪得像是欢快的黄雀,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讲些新鲜趣事。他目不转睛看着书,丫头隔他不过半尺余,他一页一页翻书过去,她一颗一颗剥着莲子。偶尔递一颗喂到他嘴边,他起初不吃。但那一次他偏过头咽进口中,悄无声息。
丫头讶然侧头,狭长的眼眯在一处,“朗生哥哥你终于肯吃我的东西了?”
他捏着手踟蹰片刻,嗫嚅开口,“你市集上很好玩?我想去看看。”
她抬头看了看院墙,又望了望他星子般的双眼,迟疑了良久,“可是……父亲你出去会很危险。”
他眼睫低垂,像一双栖息的蝶,“今天是我生辰。”
最终丫头不忍逆拂他的请求,狡黠地望了一周,还是领着他从偏门闪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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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叶哨四起,江南过水处船影灼灼。丫头似是本地人,穿街过巷很熟悉,带着他上酒楼去听讲书先生的戏。书先生正讲到不久前的大乱,如今他五叔登基,他父亲和皇爷爷下路不明,大成的江山怕是就要改旗易帜了。
宋风凌年纪虽,但也明白何为成王败寇,他狠狠拽住飘帘,骨节发白。
听完一则戏,他脸色难看到极致,丫头悻悻地扯住他的袖子,落坐在街边的食摊上,仍是满面天真,“阿娘过生辰要吃寿面。”
面摊的贩飞快和面,支起的大锅里高汤鼎沸,他始终垂着脸咬紧牙关不言不发。他母亲在大军临城时抛下了他,往北方避乱去了,这世上大概没有比他更颓败的人了吧。丫头见他不话,撇下他往街的另一边,那头几个卖糖人的老头摊前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彩色糖人,他看到她付过几文前挑了个喜庆地揣回怀里。
糖人还没踹热,一群黑衣人踹翻了面摊,热汤洒落地到处都是。他们恶狠狠地揪起贩的衣领,“刚才在你这吃面的孩呢。”
贩哆哆嗦嗦,指向宋风凌刚在坐的地方。方才丫头所幸方才丫头见势不好,扭头拉着他躲在糖人摊后面。趁黑衣人不注意,他们绕过摊子,背离藏身院的方向拔腿狂奔。丫头虽然年纪很,但跑得飞快,她拉着宋风凌在四月杨花乱舞的江南一路狂奔,仿佛不知疲倦。宋风凌问她,“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丫头抹了把头上的汗,“不能回去,如果让他们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会更危险的。”
他这才发现,这丫头有勇有谋。
跑到半路下起了雨,泼天大雨簌簌落下,砸在身上生疼。他们害怕黑衣人还在集市上追捕他们,不敢回去。雨越下越大,丫头带着他跑到河边,岸上浅水处常年停了一艘画舫,供游人玩乐。他们爬上画舫,钻进甲板。丫头熟门熟路,顺着绳梯一直爬到货舱里。
丫头将角落的地面用衣袖扫了扫,“朗生哥哥,你坐着吧。”
宋风凌看了看,在地上坐下,他照着她的模样用衣袖在地上拂了拂,“你也坐。”
丫头仰着头想了想,大概是反应过来父亲不在,不用拘谨,于是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的两个人一直躲在船上,因为害怕和冬寒,穿着湿衣瑟瑟发抖,她从怀里掏出个糖人给他,“喏,刚才给你买的。”
淋了雨,糖人上的色彩渐渐退了,五颜六色混成一团,难看极了。搁以前,这种东西宋风凌看都不会看一眼,此刻他却将糖人塞进嘴里,是甜的。
两个人疲累交加,靠在一起瑟瑟发抖。没多久竟然在货舱中睡着了。等醒来回到院子里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上官大人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看到他们回来长舒了一口气,眉眼中的焦灼和忧虑化成了一个重重的巴掌响亮地落在丫头的脸上,“你这孽障,吃了豹子胆敢带……公子出门,若是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算千刀万剐也抵不了罪过。”
她的脸上迅速浮起五行清晰的指印,她捂着脸,泪珠在眼眶中旋,忍得鼻头发红,还是没有让泪水落下来。上官大人的巴掌又高高扬起,“你还不认错是不是?”
宋风凌拦在她面前,“是我求她带我出去的。”
闻言,上官大人叹息一声,终于还是放下了颤了几颤的手。
行踪暴露之后,江南是再不能待了,五皇叔部下也许很快就能找来,反而对他不利。正巧彼时他姑姑南下避乱,上官大人便将他送去姑姑那里。
他连当面向丫头告别都没有机会,留下一张纸条便匆匆离去:日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他郑重其事在末尾署上了宋风凌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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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一月,传闻中他死去的父亲竟死而复生了,还率领一支骑兵前往梅州支援他的姑父。
再三月,大军攻回京师,他五叔被活活烧死在皇宫里。
之后的日子便安稳了下来。
当年秋天,他姑姑产下了儿子,皇爷爷就拟了退位诏书,禅位给他爹,专心致志给姑姑带孩子去了。
听姑姑怀弟弟谢秋霆十分不容易,生他的时候更是折磨了姑姑两天两夜。故而谢秋霆一生下来就不受姑父一家待见,姑父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皇爷爷起初也不喜欢他,但最后还是终日将他捧在掌心舍不得放下。
表弟自幼琴棋书画骑马射箭全是皇爷爷手把手教的,足见其受宠的程度。以至于宋清斓临走之时拉着宋风凌的手千叮万嘱:“你一定要防止你表弟谢秋霆。”
宋风凌不懂,这个大傻子有什么好防的呢。
姑姑和姑父为了清闲,早早交出兵权,夫妇俩拍拍屁股云游四海去了,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人。过两年好不容易回来,竟是姑姑又怀了双生子回来。
这回姑姑倒没受什么苦,顺顺当当产下一对双生儿子。
生下儿子一年,姑姑姑父把三个弟弟往皇爷爷跟前一扔,又云游四海去了。
可怜的皇爷爷,一国之君啊,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姑姑鞠躬尽瘁。
他父亲在位十五年,便早早病逝了。
他患有旧疾,每年冬天都会犯病。
他在位十五年,从未祝祷祭天。起初宋风凌也不知为何,直到他父皇薨后,他才隐约从老宫人口中听得一二。
五皇叔作乱那回,有个女子为了帮助父亲破除五皇叔的阴谋,血洒祭台,英年早逝。
他探得那女子名叫月姿,是他父皇当年救下的一名孤女,颇重情重义。
大成安稳了很多年。
五年前西域蛮夷趁乱攻边疆,势如破竹,在西北战场兴风作浪。新任命的镇远将军享了多年的和平清福,没有见过战场上厮杀血腥的场面,在对战时被羯族擒获,每日被倒挂在城门上,以致于边疆各城人心惶惶。
阿刺就是在此时像一枚星子一样闪进众人眼中的,他以一身青衣布衫上朝堂,力辩群雄,将以江贤王为首的讲和派堵得一言不发,引他入宫的上官大人在群臣面前力保阿刺,他当着百名朝臣的面立下军令状,不平羯族之乱,势不还朝。
他孤身出关,执云节仗。
起初宋风凌也不觉得这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在战场上能有所作为,可是战报频传,阿刺如何英勇,孤入敌军,擒了敌首。又是如何聪慧,用妙计连败三将,没几个月就将羯族赶回了若水河的对岸。
半年之后阿刺凯旋,宋风凌在庆功宴上又看了阿刺。他身量仍旧的,看起来瘦瘦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若不是听闻他在战场上的传奇,他也不肯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让野蛮羯族闻风丧胆的将军阿刺。
他隔着烛光观察,阿刺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苟言笑,别人同他喝酒他才撩起衣袍动一动,否则定然目视前方,宛如一樽安静的雕像。
宋风凌举起手中的酒杯,道,“许卿平了羯族之乱,朕甚欣慰,如今爱卿凯旋,有何心愿,朕都满足你。”
许刺起身走到殿中,整理官袍郑重跪下,两只眼睛一直望着宋风凌。他心中一颤,发现那双眼睛竟然出乎意料地眼熟,好似从前就认识。他毕恭毕敬重重磕了一个头,“臣只愿海清河晏,边境宁安,黎民乐业,陛下……康安。”
宋风凌倚在龙椅上,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他的愿望太简单,励精图治便可得,但他的愿望也太难,没人知道在这个皇位上坐着,他究竟要付出多少的心血,可这是他的江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他只有努力地守着。
他道,“朕,必当竭尽所能。”
阿刺又磕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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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风凌发现阿刺对别人的时候同对他的样子毫不一样。
比如早朝的时候他可以笑着同朝臣共商国是,有时候还会讲几句诙谐的话调剂气氛,但私下对着他的时候又成了一丝不苟的阿刺。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对阿刺道,“许卿为何好像很怕朕?”
他便连忙退了两步,扑通跪在他案前,“皇上九五之尊,臣有幸为皇上效命,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那段时间上官大人重病缠身,很多原本该他处理的事情都是阿刺在办,因此他们相见的机会相当多,如他所言,他当真没有丝毫的懈怠。其实宋风凌是经过两次国乱的帝皇,对于君臣之礼虽看重,但并不拘泥于形式,他私下对于朝臣都很随和,偏偏阿刺绷紧了弦,像是害怕出什么岔子,心翼翼。
他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爱卿平身吧,以后私下可不必如此多礼。”
阿刺又要再拜,他道,“否则朕真担心哪一天爱卿将我这地板磕破了。”
那以后阿刺稍稍要好一点,虽然还是诚惶诚恐在对他,但跪就跪拜就拜的毛病总算是好了一点。上官大人带病进宫过一趟,在询问朝政之后又顺便问了些阿刺的事情,宋风凌照实同他讲了之后,他满脸的褶子都快笑开,病容也减了两三分。
他一直以为上官大人不过病上十天半月就会好,直到深秋传来上官府派人传来噩耗,老丞相已经快不行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天已经黑得透了,宋风凌如蒙惊雷,换好衣服声势浩大去丞相府。他母亲对他很不疼爱,上官大人对他很和蔼,在他的时候,他不喜欢念书,他会把他抱在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后来他长大了,他教他治国的谋略,给他讲做人的道理,在他母妃抛弃的日子里,他还辅助他没有放弃他。
在宋风凌的眼中,上官大人既是他的严师,更如他的慈父。
匆匆赶去上官府,老丞相躺在榻上,眼神已经涣散,苍老的脸因为宋风凌的出现浮起了几丝笑意,他已经不出话,嘴巴开开合合,宋风凌将耳朵凑近他嘴边,只听到他吐出并不怎么清晰的几个字,“江南……女儿……好好……”
宋风凌再要听他了什么,上官家并着他带来的随从乌泱泱跪了一屋,“请陛下到偏厅休息,让老丞相安心走吧。”
宋风凌心头一梗,他是君,老丞相是臣,师徒一场,他连为他送终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舍地撇下上官大人的手,转身大步向门外迈去。外面不知何事下了大雪,在雪夜细细碎碎落得白茫茫一片,门外雪地里立了一道笔直的身影,他仔细一看,认出来那是阿刺。他定定地站在雪中,身上落了不少雪,还是犹如一场雕像,动也不动,宋风凌有时候会怀疑他是木头做的,否则为何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宋风凌向阿刺走过去,他从来最在乎礼仪,此时却纹丝不动。羊角宫灯的烛光洒在他的脸上,宋风凌这才发现平常活死人一样的阿刺脸上布满泪痕,纤长的睫毛上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泪珠,脸早已被冻得苍白,神色中的悲恸不亚于今夜他看到的任何人。
被他的情绪感染,一股热流涌上宋风凌的眼眶,他强忍住悲戚道,“许卿进去送老丞相一程吧。”
阿刺的热泪滚滚直流,嗯了一声之后,跌跌撞撞向屋里走去,一路上东倒西歪好几次摔倒。
那是宋风凌唯一一次看到阿刺的脸上有别样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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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大人去世之后,阿刺的形容更加清瘦。
司天监定的出殡的日子在初六,宋风凌去了葬礼,没有看到阿刺。但他看到了十年前在江南的那个丫头,她披麻戴孝哭红了眼,带着上官家的家丁在门口跪迎他。宋风凌让她平身,然后就看见了那张脸,她的相貌同几年前的相差并不大,一瞬间当年雨后在江南和他逃命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出殡之后,宋风凌单独召见了她,知道她叫上官芍,是上官大人唯一的女儿。但不幸的是她已经忘记宋风凌,因为七岁那年,在江南从马上摔下来,从前的事情都忘了。
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珍宝,尽管她再也记不起他们发生的事情,记不起她是第一个喂他吃糖的人,但只要他记得,她就还是他心里最珍重的部分。
宋风凌将上官芍接进宫里,他以为她会很开心,却没想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慌乱,宋风凌告诉自己,是因为她突然到陌生的地方,所以有不适应。上官芍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开心,至少他看到的时候她都是愁眉苦脸,就算是笑也是硬生生挤出来的,没有了当年在江南的一方院中笑得那般爽朗。
宋风凌想尽了法子,奇珍异宝如流云一般送进她的寝宫,偏偏她的脸和阿刺的一样,仿佛一年四季都在下雪,笑颜难展。
不久之后,冰原传来消息,是流放二十年的乱党骆敏华已经去世了,即将启程运送他的棺木回朝下葬。
他是骆氏一党的乱臣,二十年前因为辅佐五皇叔叛乱而被抄家流放。
叛逆重臣,不亲眼看到他的尸体,宋风凌觉得不安心,于是批准上奏。
后来有一天,他有事与阿刺商议,着人叫他进宫。正要接见阿刺的时候太后那边来人传话,先帝祭日,太后想上护国寺为大成祈福,他怎么会不清楚太后究竟是为谁祈福。此事耽误了一会儿,再去御书房经过御花园的时候,他看到了两道相对而立的身影。
阿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玩意儿,递给面前的上官芍,她冰封的脸上绽开笑颜,那是宋风凌不曾见过的流光溢彩,她神色飞扬对阿刺笑得毫无芥蒂。一瞬间涌上胸口的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再见阿刺的时候他几乎是怀着恨意,“上官大人故去之后,他的孤女无依无靠,许卿觉得,朕迎娶上官芍如何?”
阿刺愣了一愣,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有错愕,有惊惶,更多的是深思熟虑后的无可奈何,他最终拱手道,“陛下善待老臣,上官大人泉下有知,定会护佑陛下福寿绵长。”
宋风凌讲诏书往地下重重一扔,“那便帮朕草拟诏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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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刺草拟了诏书,婚期定在三月十八。
三月三太后上护国寺祈福,化作玄鸟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的护国寺护卫严密得仿佛铜墙铁壁,决计不可能有人冲进去带走了太后。
阿刺奉命追查太后的下落,太后失踪之前并无异样,她到寿康宫查探的时候发现太后的佛龛上有一道印记,好像是曾经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但现在被人取走了。阿刺问宫人以前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宫女告诉他是一尊神雀负雏的熏炉。
宫女们不知为何,阿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竟然慌慌张张跑出寿康宫。他几乎是奔驰在宫道上,丝毫不顾及宫中的礼仪。他气喘吁吁到宋风凌的殿外,拦住太监让他通报,他有急事需要立即面见皇上。太监面露难色,道,“许大人还不知道?冰原的那位大人死了,今日棺木运到了京城,皇上下令不许他进京,现在已带着侍卫在城外辨认尸体去了。”
阿刺暗骂一声不好,拔腿向城外奔去。骆氏一党战败后所剩的四万将士被宋清斓分散安排在朝中三军六十四部,随他前往冰原的只有十余人。当初是他们陪着他出京,入不毛之地,如今仍是他们扶灵归京。
那日清之时宋风凌带着王公九卿看着那灵柩在一片悲歌之中缓缓向着城内而来,心中并没有过多的感想,只不过脑海中浮现起他母后。
宋风凌在灵柩扶近之后,亲自上前,手扶棺木,感喟而叹。
朝天的白色与宋风凌的绣金龙袍渐渐靠拢。众人唏嘘,文武大臣。那棺木在宋风凌的手下忽然大动,棺盖飞起,大片的烟雾升起,寒光乍现,长剑从棺木中刺出直奔宋风凌左心。
霎时,那抚棺的天子退开十几步,长剑只来得及擦过他的手臂。河道里突然涌出几百将士,天子望向城墙,原本埋伏在那里的士兵一个也没有出现。
宋风凌被团团围住。骆敏华自棺材中爬出来,脸上扬起胜利者的笑,“皇上,我们又见面了。”
宋风凌愣在当场,不知道他是如何在他的严密看守下联系亲信旧部,然后一路避过州府大臣的耳目回到京城的。骆敏华道,“皇上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放虎归山易,上山捉虎难?”
宋风凌垂着眉,未答话。
过了良久他才道,“皇叔明目张胆攻回京城,就不怕朕对母后不利?”
骆敏华笑道,“皇上如今还找得到太后在哪里吗?”
宋风凌半眯着眼睛,望着眼前势在必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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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臣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阿刺头发慌乱得有些凌乱,高高地站在城墙上,臂中环了一道身影,正是失踪多日的太后。阿刺一把银光闪闪的剑正横在太后的脖子上,风从河面上刮起,刮翻了他的官帽,束着的发高高扬起。他朝自己粲然一笑,鲜艳得如同璀璨的光芒。
骆敏华不可置信,一直喃喃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你们怎么可能找到她在什么地方。”
阿刺道,“你们故弄玄虚,让太后在护国寺假装失踪,好让天下百姓觉得是皇上不详。但世上怎么可能会有离奇失踪,当天没有外面的人能进护国寺,那太后肯定是混在我们的人当中,所以我将当天侍卫名单一一检查,终于发现其中有一位是骆敏华旧部。起初我和皇上都以为太后是因为听到你死去的消息所以生无可恋离开皇宫,直到今天早上我去寿康宫,发现太后佛龛前的一樽神雀负雏熏炉不见了。”
宋风凌心中重重一跌,他知道那樽熏炉代表着什么——那是他进学得了第一名,先皇赏赐给他的。那时他还,还热衷于讨母后的欢心,于是将得到的奖赏送给她。
阿刺并没有停下来,“那樽熏炉是皇上当年送给太后的,试问心如死灰的人如何还会在意这些东西,所以我猜她并不是因为骆敏华身死而出宫,而是因为怀着对皇上的愧疚。”
宋风凌记得,这件事除了经过此事的宫人知道外,只有那年在画舫的船舱里,对丫头过。
阿刺如何知道,刹那间他的脑海里百转千回,闪过无数张面孔,幼年时的丫头,第一次见他的阿刺,老丞相去世那天的阿刺,起草他和上官芍成婚诏书的阿刺,心翼翼近乎颤抖的阿刺,所有的面孔重叠在一起,成了城墙上挟持着太后的阿刺。阿刺,许卿,他终于明了为何他的神情总是隐忍,她为何总是恭敬到令他别扭。此时此刻他终于明了,那些不过是她故作的伪装。
骆敏华的脸色很难看,他颓败地扔下手中的剑,命众人放下武器,“放了太后,我投降。”
倾城而出的羽林郎横剑架住了骆敏华的兵马。
宋风凌长舒一口气,他向城墙上高高站着的人道,“还不快下来。”
阿刺愣了愣,嗯了一声,正要下城墙,怎奈太后转身握住她的手,笑得凄凉悲怆,“先帝困了我半生,她心中惦念着一个二十几年前就死去的女人惦记了大半辈子,你困了我这半生,如今我不想再做你们皇家囚笼中的鸟了。”
她翻身跃下城墙,宋风凌失了仪态大叫了一声——太后手中还紧紧地拽着阿刺。她的头发在风中散开,沸沸扬扬,像翩跹飘扬的蝴蝶。
她落地的声音震得宋风凌耳膜生疼,他奔过去,抱住她的身体。她嘴里不断地渗出血,他擦干净了又流出来,他不甘心地再擦,他找了那么久才找到她,不要这么快就失去。他在她耳边一遍遍地,“朕派人去江南找你,他们你进京了。”
闻言,她轻轻抬起手,在他脸上反复摩挲,终于没有出一句话便昏死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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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刺没有死,宋风凌带回宫中救了半年才救活。
但她刚刚睁开眼,便被投入狱中,因为朝中大臣一百人,九十九都写了折子来为阿刺请罪。女子之身混入朝纲,其狼子野心本来就令人生疑,更何况身居高位,知道太多大成的机密,留她不得。
宋风凌终于还是下令将她逮捕。
狱中的夜静得连窗外草丛里的蛐蛐声都听得见,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铺在牢中。一室几净,皇帝待她终究是不薄,就连牢狱都选的干干净净一尘不苟。
亥时窗外的蛐蛐声也淡了下去,阿刺坐在榻上,曲臂环膝,头微微靠在腿上,绾了多年的青丝就那样垂了下去,洋洋洒洒顺了半背。当初大成四面楚歌,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满头发盘进书生帽里,她早就已经忘了。
壁上的灯影闪了两下,殿前的苏公公甩着拂尘走到阿刺面前,道,“许大人,皇上宣您进宫。”
宋风凌这两年脾性越来越好,越发像意味温文儒雅的仁帝,年纪轻轻却威仪稳重,坐在龙椅上垂首批阅奏折,阿刺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跪在地上,“罪臣参见皇上。”
宋风凌不动声色,将案上的折子往前一推,“你看看。”
她将信将疑,从地上爬起来,厚厚的一摞折子,都是阿刺女扮男装其心可诛。宋风凌换上笑靥,“朝中大臣一百,四十九都你该死,爱卿,朕该怎么办?”
她退开半步,低伏于他脚边,藏于袖间的双眉紧蹙,“罪臣有罪,不敢教皇上为难。”
“你是有罪,竟敢蒙骗朕。”继而凝视着她,语气都低了下去,“朕不知,这两年你的心里都装了些什么?”
阿刺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在玉石板上,“罪臣心里装的是对大成江山和皇上的一片忠心。”
宋风凌再瞧着她,嘴角微挑了挑,伸手递出个盒子给阿刺,“朕无力保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阿刺将信将疑拨开锁扣,盒中乌沉沉的是虎符——她何等乖觉,如何不明白宋风凌的意思?这世上容得下一个战死沙场的丞相许刺,容不下一个女扮男装欺君罔上的罪臣上官刺。
她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的初夏,蜻蜓低飞,绿草初生。血色夕阳笼罩整个天地,她被父亲牵着手走进了自家后院的画廊,画廊屏风的榻上有个少年正躺着休憩。一缕风拂过东珠帘,叮铃作响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年。
而她,看见了他的眼睛,温柔明净,不像是望着一个女孩,倒像是望着个精致的瓷娃娃玩偶。
在画舫甲板下避雨时,他环抱双膝,眼中含满了泪水。她看到他眼眶中薄薄水光,那种悲哀忧思,直到十年后在太后纵身一跃之后他冷漠淡然的表情她才明白。
或许在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经料想到,自己的母妃生他养他却不疼爱他,所以在那孤冷血腥的一夜流干了泪。
自始至终她都心疼那个眼神黯淡的少年,所以甘心情愿在江南等了十年,等他履行诺言,金衣华冠回那方院子找她。院子里的芭蕉绿了一茬又一茬,蹿出老高,叶子已经伸往画阁窗内。
可最终她等来了父亲的一封家信。
速进京,助王平乱。
阿刺年幼时聪颖便初露头角,上官大人慧眼识珠,明了她有经国之才,当时朝政已波谲云诡,他干脆对外宣称自己长女幼年病逝,将她送往江南,教养的是治国才能,文以治国,武能□□。
她摇身一变,成了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许刺许大人。而唯一不变的,是因为宋风凌而生出的一腔孤勇。如果时间再来一次,她还是愿意如现在这样,以一身铮铮铁骨,站立在他的身边,为他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踏尸山过血海,逐天下,此生无悔。
她身上有薄薄的汗,针尖一般颗颗刺在肌肤上。又迅疾被热风蒸发殆尽,唯留一丝难以觉察的疼痛。身躯剧烈颤抖,在这样的夏末初秋夕阳之中,全身骨髓寒彻,以额伏地,用嘶哑干涩的声音道,“罪臣……明白。”
宋风凌心口也涌上一股带刺的凉意,他慢慢地抬起手臂,似是要伸向阿刺,最终臂一歪,挥了挥袖,“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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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刺回到边关,凭着一身战袍在疆场厮杀。
不过短短一个月之后,边关下了一场雨,她带兵在若水河巡视,未曾注意脚下湿滑,竟然直直掉进水中。士兵急忙跳下去寻,但水势湍急,他们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消息报告回京之后,宋风凌只是愣了愣,命人厚葬。
太后国丧,大成三年不得婚娶,年轻的帝皇憋了三年才娶妻立后——娶的是上官老丞相家的女儿上官芍。
新婚夜皇帝挑起新娘子的红盖头,她的脸在喜烛的映照下,生出别样的光彩。皇帝和她同饮合衾酒,“阿刺,要你改名更姓嫁给朕,委屈你了。”
新娘子杏目圆睁,怒瞪着他,“你还要我装死。”
话虽如此,眉和眼都含着笑。
作者有话要: 啊啊啊啊~~不知道为啥,好想写这种邪教。今天一天都在写这个邪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