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
陆晚晚和谢怀琛又双叒叕吵架了。
陆晚晚一气之下带着谢秋旎回公主府住去了。
姑娘对父母吵架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跟在她娘身边, 乖乖巧巧地伏在她膝盖上,眼睛半阖着问她:“娘, 你这回要和爹生多久的气?”
陆晚晚气鼓鼓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这回我再不会原谅他了!”
姑娘头埋在她双膝身处,咯咯直笑:“娘上回也是这么的。”
陆晚晚双腮鼓起, 捏紧拳头掷地有声地:“这回我是认真的。”
秋旎吐了吐舌头,翻了个身躺在她腿上。马车晃啊晃的,她睡意很快就上来了。
到了公主府,陆晚晚安排人洒扫收拾屋子, 忙得不亦乐乎。秋旎就坐在廊上,捧了本书,默默叹了口气。娘又在瞎忙活,不定等不到明天早上俩人就又要和好。此时安排得再好,也管不过一天的。
果不其然,到下午第一波客就到了。
来的先是她大哥。也不知道爹爹哪根筋不对, 竟然让她大哥来清。
谢秋霆到了公主府, 先给陆晚晚请了安,然后问她:“爹问你回不回去, 他你要是不回的话, 今天晚上他就住西山大营了。毕竟往返这么远,他跑得也不容易。”
陆晚晚拎着他的衣领就把人给拽出去了。谢秋霆被扔出公主府还不知道为啥。
别人都她爹很聪明,秋旎却觉得也不尽然。
聪明的人应该做不出喊她哥来当客的事情。
因为他哥珠玉在前, 傍晚姨母来的时候她娘都称病不出。是被气傻了。
吃过晚膳,又有个人来了。
十四岁的少年眉眼已经长开了。裴翊修遗传到了潘芸熹的美貌,眼睛圆圆, 眉毛很英气,斜飞入鬓。因为常年习武,他看上去很英武。见她爹娘的时候,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
他来的时候秋旎正在廊下看书,他手上拿了几个油纸袋,穿过雕花回廊,就蹭到她面前。
“秋秋,在看书呢?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裴翊修摊开手,把几个油纸包都塞到她手中。
秋旎眉眼一笑:“陈记的糖?”
“没错。”裴翊修比秋旎大六岁,一直拿她当亲妹妹看待,就护着她宠着她。他摸了摸秋旎的脑袋,:“师母在里面吗?”
秋旎仰面看他,眼睛里像落满星子:“娘刚发了脾气,你心一点。”
裴翊修胸有成竹:“你放心吧。”
秋旎趴在栏杆处看着他走进内殿,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这才回过头,拈了一块玉米糕塞进嘴里。
软软甜甜的玉米糕可真好吃呀。
裴翊修进去没多久,陆晚晚就火急火燎走出来了,一面走还一面:“这人也真是的,还当自己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就知道皮。”
“秋秋。”陆晚晚拉过秋秋,塞到裴翊修手上,:“我先去校场看你父亲,你乖乖跟着修哥哥,好不好?”
姑娘简直快乐坏了好吗?
秋旎觉得,修哥哥是除了爹爹和娘亲之外最好的人了。
她哥成日和灿灿在一起,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给灿灿,其次才得到她这个妹妹。而两个弟弟呢,老是喜欢抢她的零嘴儿。只有修哥哥最好,不仅不抢她的吃的,每次来找爹爹和阿娘还会给她带好吃的东西。
知道她那俩弟弟是老饕,还总会额外给她备一份,叮嘱:“藏好了,不要又被弟弟抢了去。”
修哥哥多好哇,比哥哥好一千倍,比弟弟好一万倍。
娘亲火急火燎赶去校场,裴翊修就留在院子里陪秋旎玩儿。
秋旎问他:“你跟娘了什么?为什么她肯去见爹爹了?早上她还这回再也不原谅他。”
裴翊修往回廊的美人靠上一躺,双手枕在脑袋下,一脸坏笑;“我也没什么,我就师傅受伤了。师母担心他,就跑过去了。”
“你完了,阿娘要是发现你骗她,肯定会生气。”
裴翊修才不怕:“师娘不会以为是我撒谎,她肯定以为是师傅教的。”
“那我爹完了。”
“你爹主意多着呢,你娘在他面前根本不是对手,放心吧。保管明天他们俩会一起回来。”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裴翊修翻身起来,到屋里找了毽子,:“秋秋,你过来,哥哥教你踢毽子。”
秋旎就扑腾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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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月谢怀琛生日宴请朝中显贵,其中不乏有携幼子前来参礼的。
宴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着实无聊。秋旎四下望了一圈,裴翊修不在。
秋旎偷偷摸了一盘糕点,从宴会上悄悄逃出。踱步到池塘边,恰有雪风吹来,漫天的梅花自在地飘。
离得老远,秋旎就看见假山后面有人在争执推搡。待秋旎悠悠转过去,赫然见到三四个孩把裴翊修推到在地,登时拳脚踢。
裴翊修抿着嘴,也不求饶,干净的脸上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为首的少年口中谩骂道:“下贱的东西,你爹就是个乱臣贼子,你还真以为谢将军多看你两眼,还真把自己当成世家公子了?”
那些话,秋旎听在耳里,尚且悲伤得不能自已,更何况裴翊修。
她已近九岁,大抵已经知道裴翊修的身世。
那群少年拳脚踢之后,又要去夺他腰间的玉佩。裴翊修眼里就像住了两只火凤凰,闪着愤怒的光。秋旎看到他纤细的身子跳起来去抢玉佩,那几个混子又把他推到在地上,欲拳脚相向。
“你们住手!”一时着急,秋旎急忙冲过去,却不知是谁张牙舞爪,失手把秋旎推入湖中。
呛了一口水,秋旎登时手忙脚乱。仓促间,秋旎看到裴翊修扑腾着跳下水中。
再醒来,秋旎已经躺在房里的床上,烛光摇曳处,见到了裴翊修清凉的眉目。
他坐在灯下温书,的身影投在床边的轻纱帐上,斑驳起伏。也不知隔了多久,他转身见秋旎醒了,两眼润泽,盯着秋旎看,“你好些了没?”
秋旎点点头,又问他:“那些人有没有为难你?”
他低着头没有话。
秋旎又:“不过是一块玉佩罢了,库房里多得是,也犯不着你不要命的护着。”
那一次,又沉默了好久,他才缓缓开口,“那是裴家世代相传的玉佩。”
也是裴家败落之后,他唯一留下的东西。
它提醒他记着那个人曾经加诸在他和他娘身上的痛苦,亦提醒着他,往后必不可重蹈他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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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载春花,六载冬雪。
晃眼间,秋旎已经十四岁。
当年稚嫩的孩童也长成眉目分明的少年人。
一日经过池塘,裴翊修正在内湖近旁舞剑。秋旎远远望见他投在湖面的身影,竟不知不觉已成这般高大的身量。她低着头绕开了。
忘了所为何事,秋旎十四岁生辰前夕,被父亲关了禁闭。时间过得太过久远,秋旎竟然想不起当年哭天抢地是为何事。
年少时的撕心裂肺呀,经年之后就不值一提了。
秋旎生辰那天是上百年难得的吉日,城中有一场盛大的烟火盛会,早在月前秋旎就磨刀霍霍,生拉活扯的拽上裴翊修,准备当天晚上去看花火。是以,父亲的禁闭关得秋旎很是憋屈。
暮色四合之际,裴翊修突然撬开秋旎房间的窗户,当时秋旎正托着头抑郁不已,恍惚间,他的脸竟然已经出现在秋旎的眼前。他轻声:“秋秋,出来,我带你去看烟花。”
在屋里闷了这些天,秋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翻窗户随他出去。
翻窗户容易,但是面对一丈高的院墙,秋旎着实有些无能为力。秋旎和裴翊修对着角落里的院墙面面相觑过几刻之后,他看了秋旎一眼,“你踩着我的肩膀,先爬上去。”
秋旎为难地看了眼墙头,又看了眼他。最终没能敌过花火的诱惑,矫健地爬上他的肩头。
其实秋旎爬得稳当妥帖,问题出在不知是哪家的孩子放风筝,秋旎甫一爬上墙头,从万里层云间竟然飘了样东西来。秋旎一惊,双手捂脸。身体失了平衡,直直栽倒在草地上。秋旎倒地的那一瞬间,压在秋旎身下的裴翊修闷哼一声。
秋旎急忙从他身上爬起来,手支在草地上,焦急地问:“修哥哥,你怎么样了?”
他双眼闭得紧紧的,神色痛苦。秋旎不知道他哪里受了伤,心中又是急又是恼,几欲落泪。
又叫了他两声,他仍是没有反应,也不应秋旎。秋旎凑近了看他,几乎闻得见他痛苦的气息。
突然,他睁开了眼,刹那间,秋旎们眉眼相对,呼吸相闻。秋旎张嘴想问问他怎么样了,不想他微微抬手,靠近她的脸颊。
她脸侧有一缕发,挡住了莹润如玉的肌肤。
他想为她拨开。
隔着初夏单薄的衣衫,秋旎感觉得到他身体的温度。他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秋旎。
裴翊修眉眼生得好看,隔得那么近,经过秋旎双眼反复的观摩,仍旧好看。
那一刻,秋旎仿佛闻到了花香,秋旎在那香气里飘飘然。
但下一瞬,裴翊修就松开了手,将她扶着坐了起来。
秋旎的发梢拂过他的脸颊,酥酥麻麻的,有些发痒。
他心口兀自一动,忽的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而脸红。有那么一刹那,他竟然想去亲吻秋旎。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一阵后怕。
他比秋秋大六岁。秋秋很容易对她产生依赖。
但他明白,夫妻之间的关系不能仅仅靠依赖维持。
他们从一起长大,她将自己当哥哥一样崇拜
这样卑劣的想法让他看不起自己。
从那之后,裴翊修有意无意疏远秋旎。
她只当他在忙,也不在意,往校场跑得勤快。
裴翊修发觉秋旎黏他黏得厉害。如今她不比幼时,明年她便及笄。如此下去,对她名声终究不好。
是岁冬,裴翊修向谢怀琛请命去北方历练。
最终传到秋旎的耳中,就成了为了磨练裴翊修,父亲决定让他去北方历练。
此去经年,不知归期是何日。
得知消息的那几日,秋旎日日躲在房中,偷偷哭红了眼。
北方苦寒,他怎么受得了。秋旎去见父亲,让他收回成命。谢怀琛没搞懂这对年轻要做什么,他:“玉不琢不成器。裴翊修是一块将才,只是还需磨。”
一时之间,秋旎难以接受十年来与她几乎形影不离的裴翊修有朝一日要离去千万里,遥不可及。
裴翊修倒看得开,安慰她,“秋秋,我本来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去边关不定是个机遇。”
裴翊修从来就不是一无是处,他会吹笛,会弹琴,会武艺,会哄谢秋旎开心。
那些话,秋旎终究没能出口。
他出征那一日,正是深秋天气,早间叶上的露水尚未散尽,他便已经在城外校点三军。
秋旎站在城墙上看他,一身绛色衣袍,鲜艳明亮。
她觉得,他离自己那么近,又隔自己那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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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翊修去了北方,整整两年。
秋旎给他写了好多的信,他偶尔也回,回信却很短,大部分又都在问候师傅师母,留给她的只有区区数字。
就这样,秋旎还视若珍宝。
他去边关后的第三年,了一场很漂亮的胜仗,终于回来了。从他从北地启程,秋旎就算着他回来的日子。
后来北地大部都回来了,除了裴翊修。
那日谢怀琛焦灼地从外面回来,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鬓角竟抽出几根白发。
父亲木然地对秋旎:“裴翊修……他掉下了千佛崖。”
秋旎如蒙惊雷,被轰炸得不成人形。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好似恍然间被人通了任督二脉,不顾众人的阻拦,义无反顾跑出家门。
千佛崖险象异常,据他是在雨后经过此处,遇上泥石流,为了推出同行的兵,失足掉下山崖,尸骨不存。
那山崖那样的深,被他救的那位兵指着他坠崖的地方给秋旎看,“将军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
几乎是毫不犹豫,秋旎站在崖边毫不犹豫地纵身,归入那一片云海。
不管从这里下去,是生是死,秋旎都得和他在一起。
秋旎赌了一把,用自己的命,和老天爷来了一场惊世豪赌。
幸运的是,老天爷厚爱于她。更幸运的是,老天爷也厚爱于他。
从水潭里爬出来,未行几步,秋旎就看到裴翊修一身绛色战袍在山崖底下抓耳挠腮,试图爬上去。
他尚安好。
此生,秋旎再未遇过什么事,让她那般欢喜。她几乎喜极而泣。
他转过身,眼中尽是错愕,愣了片刻,把秋旎搂紧他的怀里,用力地抱着她,那感觉就像是要捏碎她一般,“你怎么来了?”
秋旎伏在他胸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拍着他的背,“他们都你死了,我不信,我一定要来看看。”
突然,他又变得很愤怒,把秋旎从他怀里捞起来,他:“秋秋,不要做傻事,答应我,不要再做傻事。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做傻事。”
一时之间,秋旎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盯着他半晌没有话。
此次,他却是格外有毅力,非得求秋旎个承诺。
拗不过他,秋旎微微点了点头。
千佛崖太高,没有援兵,他们根本爬不上去。
于是,他们在千佛崖住了下来。其实崖底风景极好,一大片水泽围着一方竹林,远处是茫茫一片荻花。
裴翊修在竹林边上搭了一座简陋的竹屋,屋舍简陋,他们却过得分外安心。
每每日出之时,他便去林中狩猎,往往猎了三两只兔子就开心得不得了。回家之后,他们生一堆火,靠在火边讲故事,有时候静静坐一夜,在他身边,秋旎都觉得特别安心。
那段日子,没有锦衣玉食,没有显赫富贵,秋旎有的,除了他,别无所物。秋旎想要的,除了他,别无所求。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偶尔做点关于未来的白日梦。那么贫困的生活,秋旎却甘之如饴。
一日,他刚出门不久,很快又跑回来,跑得满头大汗。也不理秋旎,拉了她的手就又往外跑。
“秋秋,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的手宽大,握住秋旎的手错错有余。到得目的地,手心已经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水。
那是一片草地,不知名的黄花开得漫山遍野,一直绵延到天际。好多的蝴蝶在空中飞舞,像空气里突然开满了花。
秋旎一身素衣,却忍不住在花间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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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秋旎第一次见到元赫。
他躺在那片水泽里,周围的水被他的血液染得绯红。
彼时,秋旎正摇着裴翊修的手臂问他晚上要吃什么,余光却瞟到水泽中躺着的元赫。
等他们跑去看时,元赫已经因失血过多,气息微弱。
裴翊修将他扶回屋,他躺在竹榻上,分明发着高烧,却浑身发抖。
裴翊修看了看他的伤势,“他伤得不轻,若是没有药止血,怕是活不过今天晚上。”
秋旎问他:“那怎么办?”
他将元赫的手放下,又倒了杯茶喝掉,才:“我现在四处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草药,可以给他止血。”
目送裴翊修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秋旎又来一盆水给元赫清洗身上的伤口。他身上尽是深深浅浅的剑伤,腹前有十多处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血,一身被水浸湿的衣衫不停地滴着血水。
看得秋旎胆战心惊。
裴翊修带着一筐草药回来,兴冲冲地对她:“算他命大,我刚出门就找到了止血草,他这伤,只要止住血,就再无大碍。”
秋旎一面舂药,一面笑着对他:“应该是,算他命大,遇上了菩萨心肠裴翊修。”
敷了药,元赫的伤口很快就止住了血。只不过,仍是昏迷不醒。
他是在第二日上头醒的,裴翊修刚刚出门,秋旎坐在门口缝他破了的披风。忽然惊觉头上有个影子向秋旎盖来,转身一看,元赫提着剑指向她。
她吓得一抖,丢下手中的针线。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衣物,又疑惑着看了她一眼,疑惑道:“你是谁?”
微微定了定身形,秋旎错开他的剑锋,捡起地上的衣物,笑着:“我叫谢秋旎,你晕倒在了水塘里。”
他狐疑着收回剑,脚步踉跄坐回榻上,秋旎慌忙给他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正要些什么,却听到外面有人在叫,“谢姐,谢姐。”
秋旎欣喜若狂,对元赫:“你先休息一下,我的人来找我了。我马上回来。”
他却突然拉住秋旎的手腕,“你是中原人?”
秋旎一愣,久久惊愕不已,最后,捂嘴大叫:“你竟然是突厥人?”
眼看来人越走越近,秋旎一把把元赫塞进被子里,叮嘱道:“你千万不要出来,外面全是中原的士兵,等他们走了你再出来。”
那个时侯,秋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他,或许因为他是自己辛辛苦苦救活的,死掉太可惜了。
后来,秋旎和裴翊修被救回汴京,再也没有元赫的消息。有一次裴翊修问秋旎,当时在崖底救的那个人去了哪里?秋旎心虚地回答不知道。
后来他去了哪里,秋旎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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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旎一直以为,从千佛崖回来,他们之间的事情就算是定下了。
父亲和母亲都很喜欢他,他们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
往后有多顺畅,自不必。
但令她咋舌的是,裴翊修却一直没有上门提亲的意思。
非但不上门提亲,反倒避她唯恐不及。
就连镇国公府的门他都很少登了。
好几回他上门见谢怀琛,远远瞧着秋旎就躲开了。
灿灿得知此事都气得不行,拖着谢秋霆要给秋旎抱不平。秋旎拦住他们,不许她去。
“都这个时候了,他好歹得给个法,咱们好端端的姑娘总不能平白无故被他耽误了去。”灿灿气鼓鼓的,一生气就想动手捶人。
秋旎眼皮子一耷拉,轻摇了下头:“算了,这个事情讲究的是两厢情愿,我们俩之间一直是我进了再进,而他呢,则退了再退。这样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放手,让他自由,也给自己个痛快。”
她嘴上得再潇洒,那天还是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她哭得伤心极了,眼泪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哗啦啦掉下来。灿灿抱着她,也哭了。
谢秋霆还是去揍了裴翊修一通。
他气冲冲冲到校场。裴翊修正在练兵,他二话不,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扯了下来,摁在地上一通胖揍。
裴翊修起先还抵挡:“秋霆,你疯了!”
谢秋霆恶狠狠地:“要你欺负我妹妹!你看看你把她欺负成什么样了?”
裴翊修就不话了,躺平任。
到后面,谢秋霆累了,和裴翊修并肩躺在校场的草地上。
入夜时分,流星从天际划过,拖着长长的流光,转瞬而逝。
谢秋霆气喘吁吁,问他:“秋秋对你的心,你真的不明白吗?”
过了许久,许久许久,久到谢秋霆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他的声音才传来:“知道。”
“那你怎么可以这么欺负她?”
“我爹是个罪犯,他贪赃枉法无恶不作。他欺负我娘,我到现在都恨他。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跟他划清界限,不再有任何瓜葛。”裴翊修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但是他死去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也还有人骂我是杀人犯的儿子。血脉是这世上斩不断的东西。秋秋跟了我不会幸福的,她只会得到耻辱。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不该受到这种待遇。”
“她不在乎的。”
“我在乎。”
他站起身,抹了抹脸颊上被谢秋霆出的血,拎着他的剑走远了。
谢秋霆看着他的背影,很不解:“一辈子就这么短,喜欢什么东西不去追,喜欢什么人不去找,白白蹉跎,那又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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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秋旎再没见过裴翊修。
他偶尔还来国公府,秋旎不再似从前,悄悄躲在廊柱后朝他挥手。
她躲在屋里,捏起了针线,开始绣花。她绣的是一身嫁衣,衣服上的纹饰是她自己绘的。她画画得好,绘的纹样比时兴的好看不少。
她今年十六,明年十七,再不议亲,爹爹和阿娘面上就无光了。
爹爹和阿娘倒是不在乎,只让她慢慢挑慢慢选,一定要选个合心意的如意郎君。就算她不想出嫁,爹爹和阿娘也乐意养一辈子老姑娘。
从前她还有盼望。现在呢,既然不是裴翊修,那便是谁都可以。
翻了年,镇国公府的媒人便络绎不绝。
都是为她求亲的。
谢秋霆气呼呼地差点拿扫帚赶人。他知道妹妹有心上人,他希望妹妹嫁给心上人。
秋旎拦住他,笑着:“哥,这辈子我迟早都得成家的,早晚的事情罢了。”
谢秋霆:“要是你委屈出嫁,哥宁愿养你一辈子。”
秋旎眼泪花都快笑出来了:“我才不要你养呢,我要另外找个人祸害去啦。”
但最终秋旎还是没有定下合适的人家。
倒不是因为她心高气傲,而是三月的时候,有个突厥使臣团入京议和。
那突厥使臣团自称愿意年年进贡牛羊布匹,以求两国交好。
他们提出的唯一请求是让皇帝嫁个公主给他们。
皇帝犯了难,他自己才刚成婚没多久,公主还嗷嗷待哺。先皇更是子息凋敝,他仅有的两个姐姐俱已成婚。
紧接着,使臣团提出倒也不必非要个公主,他们瞧着镇国公府的大姐就不错。
皇帝这回主意就下得奇快——这和他不议了!
要架就架吧。
他知道,他这表妹是他姑姑姑丈的掌上明珠。他真要敢把人嫁去突厥,明儿他皇爷爷不定就会哒哒哒地从行宫冲回来复辟。
突厥则表示就这个条件,要议就议,不议就拉倒。
皇帝:“不议就不议,架就架,谁怕谁?”
两厢争执得最厉害的时候。
秋旎站出来了,她:“我长于皇家,受天恩厚禄,愿为君分忧。”
太上皇、谢怀琛夫妇、谢秋霆和灿灿,还有那俩弟弟,轮番劝她,她也不为所动,定主意要嫁去突厥。
众人哪里不知道她这是情伤受得大发了,心如止水。
这么冲动地做决定,往后可是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的啊。
谢怀琛哪能看着她睁眼往火坑里跳,立马去找裴翊修来见她。
裴翊修亦是心急如焚,火急火燎跑去找她。
结果连她的面都没有见着。
秋旎把自己关在屋里,谢绝见客。她一直在绣她的嫁衣,漂亮的花样儿马上就要成功了。
秋旎再未见过裴翊修。
裴翊修快急疯了。
没多久,皇上的圣旨下来了,几天之后秋旎就要和突厥使臣团一起回去。
裴翊修得知这个消息,更加疯了一般。
谢怀琛见木已成舟,他再闹下去难以收场,只得将他送回褚怀府上。
裴翊修回去之后仍是吵着嚷着要见秋旎。
潘芸熹没有办法,将他关进祠堂。
“傻儿子。”潘芸熹亲手把他捆在廊柱上:“你受委屈了。但是现在不是你胡闹的时候,事关两国议和大事。秋旎她又是自己愿意嫁过去的,你就放下吧。”
“母亲,你放开我。”裴翊修哭起来。那年他爹死于狱中,他都只是晚上捂着被子悄悄哭了一阵,他还从未哭得如此伤心过:“秋旎性子刚烈,哪会愿意嫁突厥,她分明是存了死志。倘若我不去救她,出了京城,她必然自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潘芸熹叹道:“那孩子对你痴心一片,哎……”
那长长的叹息落在裴翊修的心上,比最锋利的刀剑还要锋利几分。
几乎剜得他血肉模糊。
余下几天,裴翊修还是闹,死活要见秋旎最后一面。
哪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去见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情了。
到了秋旎出城那一日,裴翊修借机翻了前来送饭的厮,用破碎的瓦片割开束缚住他的绳索,然后逃了出去。
他被关了好几天,眼睛一见光就忍不住微微眯起。
但什么都没能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他骑上快马,奔向城门。
天子亲自送嫁,还站在城门上,他就在众人的目光下冲进了突厥人的队伍里。迎上千万寒冰利刃,在众多突厥士兵的包围下,一步步逼近那辆大红的花轿。
花轿停了下来,他站在门口。
东风在他衣袍间静淌,他站得笔笔直直的,背负寒光与冷剑。突厥士兵只要一咬牙,锋利的长剑就能穿透他的身体。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好像什么也不怕了。
心里眼里,只有那个牵着他的衣袍,声喊“修哥哥”的姑娘。
“秋秋,我来迟了。”他握剑的手紧了两分:“我该早些来的。他们不让我来见你,但我知道,我应该来见你的。我虚长你好几岁,却不如你勇敢,懦弱了这么多年,才敢正经八百地站到你面前。秋秋,我喜欢你,不要走,好不好?”
花轿帘子马上就被撩起了。
秋旎从里面探出脑袋来,她披着凤冠霞帔,身着大红喜服,巴掌脸犹如冬日艳阳下,梅花蕊上的那点雪。娇嫩,令人恨不得捧在掌中心爱护。
“好呀,我们回去吧。”
她掀开盖头,将盖头扔到地上,牵起裴翊修的手就往城门回去。
看得城门上的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秋秋的手软乎乎的,握在裴翊修掌中,柔弱无骨。他心间涌起一阵暖流,从两人掌心相交的地方溢起,慢慢传遍周身。
一直到走进城门,他都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
这感觉幸福得近乎不真实。
他也喜欢秋秋呀。
久到他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人的生命从很多年前就纠缠在一起。他为了习武,吃在镇国公府,住在镇国公府。那个丫头在他练剑的院子里,在他射箭的靶场上,在他生命里的每个角落。
早就剔不出去了。
但她是国公府千金,是天上众星捧着的月,而他又能给她什么呢?
他不敢靠近,也自觉不能靠近。
但现在,她命途崎岖,什么流言蜚语,什么口水骂名,都去他妈的吧!
他不管了,叛逆也好,鲁莽也罢,总不能看着他心上珍之重之的姑娘就此踏进狼窝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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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桩事闹得挺大的,皇上也颇为生气。
最终给裴翊修定了个大逆不道的罪名,让他去边关戴罪立功,荡平羯族。秋旎呢?则被不痛不痒地禁足了。
裴翊修倒似松了口气,他以为这回定要落下个头身分离呢。
因边关军情紧急,没两天他就要走了。
秋旎到城门口送他,给他准备了暖乎乎的大棉袄和及膝的军靴。那靴子的针线特别密,皮上又是用牛皮包裹的,踩在雪地里,一点水也渗不过。
裴翊修问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去北地,所以提前给我做的?”
秋旎:“没有,是前两年你去北地,我闲着无事做的,一直没给你而已。”
“都两年了?我脚长长了,肯定穿不下。”裴翊修觉得有点可惜。
秋旎催他:“你试试,快试试。”
裴翊修就脱了鞋,蹬上大马靴,不长不短,却是刚刚正好。
他纳闷:“奇怪,怎么都两年了,脚也不见长?”
秋旎已经开始絮叨别的话:“我娘那些胡姬长得可好看了,你不许看她们,不然回来之后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裴翊修猛地点头:“放心吧,除了你,我谁也不看。秋秋,你等着我,等我立了战功,我就回来娶你。”
秋旎一咧嘴,笑得露出了一口整齐的糯米牙,精致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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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翊修去了也就一秋一冬。
他大败羯族,羯族向大成议了和,从此年年上贡缴税,俯首称臣。
他在战场上最是威猛不过,得了擒贼首功,被封为大将军。
凯旋宴上,皇上为他赐了婚。
两个月之后,秋秋终于得偿所愿,穿上了她亲手做的嫁衣,嫁给了裴翊修。
婚后两人如蜜里调油,和美异常。
后来世人都喊裴翊修一声裴将军,久而久之,没人再记得他是罪犯的儿子。
那一年谢怀琛生辰,夫妇俩回镇国公府为他庆祝。
裴翊修是谢怀琛带着长大的,从他五岁多就赖在镇国公府喊他师父,喊了十几年师父,突然喊爹,他有些激动,爷儿俩就多喝了几杯。
谢怀琛喝多了,就爱胡言乱语,拍着他的肩膀:“你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虽然你没少坑我,但你不许坑我的旎旎。”
当初他之所以愿意收裴翊修为徒,是因为他想提前练练手,学学怎么当爹,教育子弟。
幸好这些年他教得还算不错,否则可就坑坏闺女了。
突然,他想到什么似的,又:“不过,我闺女可比你聪明多了……也不怕你坑……”
他还要再,陆晚晚塞了只鸡腿到他嘴里:“吃你的东西去吧,少话。”
她回头朝裴翊修笑笑:“他喝多了就爱胡言乱语,别理他。”
裴翊修忙点头。
在他目光没注意到的地方,陆晚晚和谢秋旎娘儿俩交换了个眼神,都狡黠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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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除了裴翊修众人都知道的秘密。
秋旎算等他八十岁的时候再告诉他——为了和他在一起,她有多不折手段呐……
那个掉下山崖的元赫就是突厥使臣团的老大。
他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故意向皇上提出要秋旎和亲。
秋旎太了解裴翊修了,这个人呐,你不逼他一把,就永远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勇敢!
她还记得那时候元赫问她:“如果他放任你嫁去突厥,不管你怎么办?”
“不会的。”秋旎很自信:“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从不曾让她失望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