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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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呿。”沈书生怕有人看见,推了纪逐鸢出门,亲也没亲上。人走后,沈书在房间里喝了口茶,定心下来盘算,昨晚睡太少,沈书的眼下积了淤青,刘青进来时,正见他发呆似的把桌上的茶壶看着,指还搭在壶把儿上。

    “大人。”刘青出声。

    沈书示意他关门过来。

    刘青站着回话,声音压得极低,“那个瘦高个子呆了一会没呆住,祝牛耳让他先走了。”

    “老林?”沈书不确定地,“祝牛耳叫他老林那个,他叫什么名字方才有人提过吗?是不是叫林放?”

    刘青欣然点头,道:“用不用跟上去?”

    “先不用,别的人怎么?”

    刘青想了想才回话:“大人离开后,里头乱成一锅粥了。外头有个人来找祝牛耳,他好像认识大人和您的兄长,祝牛耳到旁边听这人完话,脸都吓白了,便让林放先走,他两人咬了会耳朵。林放走后,其他人纷纷都在问怎么回事,祝牛耳坐在那里发愁,后来大家闹得声音太大,祝牛耳砸碎了一个茶碗,这下所有人都不敢话了。”

    “有人骂我吗?”沈书喝了口茶,气定神闲地问。

    刘青掀起眼皮心地瞥沈书一眼,如实答道:“无非大人乳臭未干,不懂之类的,大部分人只是在揣测大人的身份,有人以为大人是主公认的干儿子。”

    朱元璋在数年内陆续又认下一些义子,派到大将身边做文书掌故之类闲职,尚未形成体统。

    那帮人骂得肯定比这难听,刘青还给自己留着脸了。沈书倒不很在意,吩咐刘青到街上打听,林放家在何处。

    “铸钱场设在林家,地方应该不大,你先打听过去,就问有没有可以买钱的地儿,就会有人荐你去了。实在没人理你,再问林管事的住哪儿。”

    “是,的知道。”刘青不大放心,毕竟外头都是祝牛耳的人。

    “这几个我还打不过?去吧。”昨天住进来虽然晚了,沈书后半夜没睡,一早到现在,早把四周情形摸清,祝牛耳家里的这些都没有训练过,稍微长得粗莽些的,不过是有些力气。再纪逐鸢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真要是有人找茬,沈书打算装成朱文忠。

    不过最好还是不要,省得回去跟朱文忠啰嗦。刘青走了没多久,纪逐鸢就回来。

    雇来的人都在外面,沈书又让纪逐鸢去买点红布,裁了让那些人学红巾军的装束扮上。

    “你要唬人?”纪逐鸢看出门道来了,不以为意,低下身来向沈书要吻。

    “快点去!”沈书一把按在纪逐鸢肩膀上,把他转个方向,使劲拍了一下纪逐鸢的屁股。

    “”纪逐鸢被推出门外,只得认命,用抓了一圈耳朵,耳朵有点烫。连沈书都学坏了,不知道哪个混账教的。

    安排妥当后,沈书换了身衣服,一早在厅上闷着,吃早饭出了一身的汗。本来只想试试,换一身粗布衣衫再把脸涂黑点能不能混出去,谁想还真没人拦他。足见祝牛耳家里这些人实在很杂,要混进来也太容易了。沈书从一扇没人看守的门出去,绕着墙根儿的青苔走,数十步外,一棵六人合抱的大树下,有巨石一块。

    纪逐鸢便站在那石头上,朝底下人:“差事办得好,另外有赏!都抓把土把脸涂黑点,自然一点,别整得像钟馗。”

    “哥。”沈书叫了一声。

    纪逐鸢从石头上跳下来,疑惑地跟沈书到旁边墙壁转角去咬耳朵。

    “你怎么来了?”纪逐鸢道,“里头没事了?”

    “让他们在里头吵,叫上人,咱们走。”沈书把外面的衣服脱了,就在脸上一抹,现出白皙的脸,纪逐鸢用袖子给他擦干净点。沈书里头穿的是葛布裁的一身湛蓝文士袍,腰系襕带,君子佩玉,像那么回事。沈书跟纪逐鸢确认,他能认得出假借冯将军命令鞭打死难矿工家人的几个士兵。

    “不等刘青?”纪逐鸢问。

    “这就是林放的老巢,他跑不了,估计会把铸钱场先停工。”沈书话声一顿,转头看了一眼,纪逐鸢找了不止五十个人,“林放家离这儿远吗?”

    “近得很,一街之外就是。”

    沈书想了想,让纪逐鸢带十个人去给刘青听吩咐。纪逐鸢有点不放心,沈书道:“快去快回。”纪逐鸢走后,沈书到树下去坐着,请来的打大部分面黄肌瘦,有两个人个子都快赶上高荣珪了,瘦得有点脱形。

    “大人,咱们这么干,会不会让人报复?”

    沈书循声看去,那人嗓音沙哑,人也黑不溜秋,眼睛微微凹陷,约莫四十岁。

    “谁报复?”

    “那几个大财主,咱都惹不起。”一人指分开,搓脖子上的泥,旁边人替他把散灰抹匀,倒像是本来就那么黑。

    “你涂成这样,你娘都不认识了,他能认得你?”沈书翘起脚,脚掌一晃一晃,拉开流氓架势,心里不自在,脸上却一点瞧不出,微微眯起眼睛打量这群人。

    “没准,上回有个孩扔泥巴玩,砸中了祝大财主的马,竟叫活活打死了。”

    沈书听得心惊,这地头上还有王法吗?

    仿佛有人看出他的心事,继续:“爹妈都是泥腿子,一辈子给人做牛做马的,五两银子一升米就买了他们儿子的命。”话人不敢大声,都知道院墙那头就是祝牛耳住的地方,且各有不安。见沈书沉默不言,有人又问:“咱们扮成红巾军是要做啥?该不会叫咱们去杀人吧?杀人俺可不干的,再多钱也不干。”

    几十双眼睛把沈书看着,个个希望他能出点什么来,脸上都是不安,却没有人撂不干。

    沈书笑了起来,神色现出几分从容,话极为和气:“不杀人。”

    “是要去抢钱?是不是抢祝牛耳的?”一人兴冲冲地问。

    “不抢钱。”沈书看他们都带着家伙,大半是锄头镰刀,倒也没差,红巾军里至今也有不少士兵是带的农具。那些带刀带剑的,随便一问,果不其然都是捡的。这些打六成是光棍儿,妻子不是嫌他们穷跑了,就是在官军和各路武装反复倾轧之下被杀。提起家人被杀,沈书眼前这群人脸上有的,并非悲恸,而是麻木。

    “给你们交个底吧。”沈书想了想,这点主他还能做,“都听过吴公的名头?”

    “朱重八嘛,听过听过。”

    沈书瞥了一眼那人,淡笑道:“吴公占下来的地盘多了,他底下容不下欺压百姓的人,我听祝牛耳在这儿开矿,让大家伙都有饭吃,是个大善人。你们背后这么编排他,可是要坐罪的。”

    “狗屁善人,祝牛耳、林放、路老幺他们几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货色。我看大人您是没吃过苦的人,不知道咱老百姓受的罪,咱们这里原先也是种地的,打从半年前开矿,祝牛耳带来一帮人,他们原也不是这里的人,买了几家的田地,占去兴土木,修房子。起先是一天给六文工钱,包两顿饭,后来一天给五文,勉强能吃饭罢了。接着大家伙儿都不种地了,只管进山挖矿,挖出来的铜炭不知道运往何处,背夫走一趟回来三个月都没法开工,把人当牛马使唤。”

    “就是抓我们去,也是这个法,大不了就是交代一条贱命,就是交代了我这条命,能把祝牛耳拉下来也值!”有人压抑着怒意。

    另外有人打圆场:“也没这么大的仇,你又不在他底下做事,差不多行了。”

    沈书定睛一看,话这人难得不瘦,至少不像他旁边那些面颊凹陷,一层人皮贴在头骨上。随着他一句话,别的人都不再什么,那人笑道:“贵人找咱们做事,拿了钱,就算封了嘴。事情办妥当,山高水远的,这辈子未必还能碰得上面,贵人何必问那么多呢?”

    沈书记住了他的脸,移开眼,朝所有人:“我也算半个钦差,今日要劳众位替我轧个场子,不用动,要打要杀的也都算我的。办完了这事,要是想加入红巾军,就先不散,找我身边木着脸的大个子就行,不是找你们那个,是另一个。他姓刘,你们管他叫一声刘哥。”

    这一下许多人面面相觑,想议论又没人敢出声。

    沈书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便道:“一样水养百样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这不才有叫我这个不成器的辈到矿上来看一眼。就是元人欺人太甚,才要反他,谁要是窝里斗,都落不下好果子吃。”沈书看了一眼称他是“贵人”那人,这才问他姓名,那人犹豫片刻,不情愿地报上名字来。

    没多一会,纪逐鸢回来,兄弟俩带这伙人往矿上去。要走山路,但不很远,只有五六里。纪逐鸢把刀扛在肩头上,落后半步与沈书话,沈书让招来的“打”带路,里头有几个早先做过矿工,路走得很熟。

    “那个叫阮田的,看见吗?”

    纪逐鸢顺着沈书的视线看,嗯了声。

    “在这里头挑事儿,这伙人都听他的,你从哪儿找的人?”沈书听纪逐鸢,城里闲着没事做的,都在不远处的街口聚着,一帮子蹲在那里等人使唤,给钱不顶事,给吃的更好找人。只不过纪逐鸢给得多,街上几乎所有等活儿的一拥而上,有些是正在集合的时候朋友去叫,当时赶过来的。

    “这么多闲人?”沈书皱了一下眉,“矿上不是缺人吗?”

    “来了两支队伍一共八十个人也下矿,还省下工钱了。”纪逐鸢。

    那根本不对。沈书心想,早前跟朱文忠过,军队只守矿,不下矿,实地来看才知道,虽然矿场标在山中,但此处并不太偏,占地广,不在山上,这一片的山都不高,远远看去,绵延的波纹甚至没有经云雾绕顶。沈书一路走,一路停下来抠泥,是块好地方,一年至少能种两季,一季麦,一季大豆,总饿不死。

    地方不远,沈书没让半路歇脚,直接奔到矿上。

    矿井入口外一个黑黢黢的人躺在地上,赤|裸上身,胸腹凹陷,旁边一个头上裹汗巾的矿工在喂他喝水,水都从嘴边流走,要不是瘦骨嶙峋的前胸还在起伏,沈书还以为他死了。

    两人随身带的灯和爬子、箝子之类工具散了一地,几个守兵在喝水,第一个人注意到来了一伙人,放下碗,接着另外几个或坐或站着的士兵都放下碗,按住兵器,威风凛凛地走上来。

    为首的人奇怪地皱起眉毛,有些疑惑,对沈书他们的方向指了一下,跟旁边人话。

    “谁是牌头?”纪逐鸢上去就问。

    守兵里头走在最前面那个上来,拿袖管擦了一下嘴,放肆地打量纪逐鸢,尽量昂首挺胸,没有纪逐鸢高,只得把下巴仰的高高的,虚张声势地大声回答:“老爷我就是!你谁?”

    “叫什么名?你们将军是谁?”纪逐鸢不答反问。

    那人一下火冒三丈,怒道:“主动找上门来,还要老子们听你的训话,爷才要问你,跟的是哪个怂包”那人话音未落,一声闷哼,整个人被踹得倒飞出去数米,撞在崖壁上,滚在地上,哎哟连天。

    “你、你怎么出伤人啊!不、不是,不是?”另外一个士兵怀疑地来回看,一边往后退,一边,“都是自己人,兄弟,你这么打自己人,是要挨军法处置的。”

    “哦?”纪逐鸢把眼睛一眯,冷笑道,“敢情你们也是冯国胜将军的下了,你们牌头叫什么?我这里就有名册,牌头以上的上头都有名字,让我看看,有没有你们这位‘爷’,若要没有,就给老子当个乖孙儿,磕头钻地去。”

    纪逐鸢这么一,连沈书都愣了,心想哪儿带名册来了?却见纪逐鸢果真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蓝色封皮上什么也没写,一个角上有朵金粉留下的芍药花。沈书眼皮子一跳,险些喷饭:这不是卫济修送的那几本禁|书,纪逐鸢居然随身带着,怪道他花样多

    纪逐鸢扭过头来,看了沈书一眼,便即挪开目光,把书翻得哗哗响。

    “啊,这位爷,姓甚名谁?别告诉我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有这么糊涂,还当什么兵?”纪逐鸢放下踩在石头上的那条腿,朝前逼近两步。

    两个兵挟着牌头不住往后缩。

    “你们,你们仗着人多,倒欺负起自己人来了,我们好好地在这儿看矿,有你们什么事儿?就是冯将军来了,你这种打自己兄弟的也要挨罚。”一人叫道。

    “是吗?”沈书拔出靴子里的短匕,吊儿郎当地拿在上,拔刀出鞘。

    地上那牌头缓过劲来,一看沈书穿葛戴玉,随便掏出一把刀,刀柄也是玉做的,顿时心里有点犯怵,眼珠来回转动,抓住左右下的胳膊,两腿打抖地站了起来。

    “是,应天派了位沈大人来”牌头刚出声,听见沈书一声嗤笑,顿时心里有了数,连忙下跪,“人有眼不识泰山,是朱”

    “我看你是真不想要脑袋了。”纪逐鸢道。

    牌头连忙闭嘴,战战兢兢地起身,躬身请沈书到一边的凉棚里去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