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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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不能够,大人,那都是瞎胡的,怎么能死人呢?要真有人在矿上死了,他家里总有人,家里没人的族里也会有人,没人来闹,就是没有死人嘛。”牌头姓崔,长得挺壮,五短身材,臂肌肉看着像是有力气的,脸晒得黑里透红,让纪逐鸢一脚踹得一直揉肚子。

    “这地方谁做主?你们管军在吗?”沈书懒得跟他废话,士兵殷勤上的茶一口不喝。

    崔牌头犯难道:“管军进城里了,这几日恰好要采买,矿上二百多张嘴要等吃饭,这不也得,到城里去买米么?”崔牌头开始叫苦,是天高地远地给扔到这犄角旮旯来,要早知道是来这里挖矿,便不来了,也没法打仗立功,弟兄们在前线升官发财,自己等在山里一筐一筐的破石头运出去,原是大大的功劳,可惜公府里没人提,主公日理万,也顾不到。

    沈书似笑非笑地:“打仗天天有人掉脑袋,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我们这儿也三天两头地死人”崔牌头突然脸色一变,连忙闭嘴。

    “矿上辛苦,主公也知道。”沈书慢条斯理地,像是压根没听出来崔牌头的辞前后矛盾,接着又道,“我看你也不管事,老纪,去找纸笔来。”沈书回头一看,“老纪”还在神游,便用响亮的声音又叫了一遍。

    “老纪”回过神,崔牌头的下拿了皱巴巴的纸,和一支炭笔过来。纪逐鸢接了,双给沈书。

    崔牌头看这架势,惴惴不安地来回瞥二人,只觉得“老纪”杀气腾腾,不同于寻常跟班帮闲,愈发肯定“老纪”有来头,搞不好还是个什么将军,微服私访来了。再一看同自己话的“少爷”,眼是眼鼻子是鼻子,都不拿正眼看崔牌头,摆明了觉得他身份不上台面,不想与他多话。

    崔牌头灵一动,觍着脸把炭笔拿在里,谄笑地问:“公子要我写什么?”

    “你会写字?”沈书指杵在纸上,把纸从桌上掀起一角,捏着两个角将纸端端正正摆到崔牌头的眼皮底下,双眸微垂,仍不拿正眼看他。

    “会一些,公子只管请问,卑职照实写下来。”崔牌头抬头侧身,挥了挥。

    他的几个下退出凉棚外。

    纪逐鸢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抱臂觑这人,听他支走下想什么。

    崔牌头往前探身。

    “话就话,离那么近干什么?”纪逐鸢一声呵斥。

    崔牌头尴尬地笑着略微直起身。

    “太近!聋了?”

    崔牌头一肚子火,脸上忍着不发作,腮帮肉略略抖动,敢怒不敢言地又往后退了点,实在比不靠近前离得更远了。

    “从牌头往上,所有人的名字,都写下来。”沈书思索道。

    “牌、牌头也要写?”崔牌头心地问。

    沈书面无表情地看他,没有答话。

    崔牌头一咬牙,埋头写字。

    沈书冷眼看着,字迹歪歪扭扭,不像读过什么书,应该只是略识得几个字,有的字不会写,看得纪逐鸢冒火,让崔牌头把笔给他,后来是崔牌头报名字,纪逐鸢写,写完交给沈书。里头有那么三四个名字,沈书听过,这么一来就知道带兵的副将到底是谁。

    “公子,您要这个做什么,总得给卑职透个底。”崔牌头看沈书把名单叠起来,收走了,眼巴巴盯着,打不过不敢动。

    “怎么?公府做事,还要让你来批准?能跟我们大人这几句话,你这辈子的福气都消受不起,再要多问,信不信我揍死你。”

    沈书起来打圆场,呵呵笑着按了一下纪逐鸢的臂,拉长声调:“哎,老纪,都是自家弟兄,别把人吓着。”沈书脚底旋了半步,转过来面对崔牌头,“这地方是苦了点,总之,我来想办法,不会亏待自己人。”

    崔牌头苦笑点头:“是,是,公子能应承自然是好。”只不过纸上有自己的指印,这王八蛋的话连半点证据都没留下来,偏偏崔牌头把下全都驱到棚外去了,更没处理去,当真自作聪明。

    沈书要下矿里看看,崔牌头不敢多,赶紧让人给沈书上装备。

    “我下去就行。”纪逐鸢。

    “我自己的主意,得看看。”沈书扎紧腰上的绳子,日头渐盛,热气从地底腾起来。

    沈书走到坡上,一打量,阮田还在里头,沈书不着痕迹地看了一圈。

    大家瞧他那副装束,头上裹巾,背了个矿工用的背篓,腰带上插满了下矿的铁锹、箝子。沈书命他们就在矿井入口外十来步的地方歇息,恰有一片浓阴,众人正在树下歇凉,有人掀了头巾捏在上当扇子扇风。

    沈书对那个不去杀人的指了一下,:“你,过来。”

    那人倒也不惧,理直气壮地上来,沈书把人叫到一边去,低声吩咐几句,让他把这些人领着,就在这里坐,要是另外有人来,立刻带两个人到矿井入口上大叫一声。

    那人眼带犹豫。

    “怎么?”沈书问他。

    “大人,咱也是下过矿的人,底下可不好受。俺瞧您也是好官儿,年岁又轻,咱们里头有几个都是经验老到的矿工,不如让他们去。您想下去看什么,告诉大家伙儿,俺愿做大人的眼睛。”

    沈书一笑:“老哥哥,这就是叫你做我的眼睛,帮我盯一个人。”

    其他人只能看见沈书跟人话,看不清他在什么,阮田站在一个坡上,侧身背靠大树,不时往不远处瞥,沈书却背对着所有人,连他话的唇形都看不到。

    沈书安排完毕,从一伙打里选了两个有下矿经验的,其间纪逐鸢把崔牌头和他的人诓在凉棚里,陪他们吃茶。崔牌头想往外看,纪逐鸢往他面前一坐,崔牌头只得赔笑,安分地低下头去喝茶。

    直到外面沈书:“老纪,走。”

    “公子,用不用咱的人给您带路?”崔牌头点头哈腰,恨不能用膝盖走路。

    沈书想了想,索性就叫崔牌头带路,崔牌头脸色微变,也没推辞,叫人拿他的家伙事儿来,穿戴整齐。衣袍早已经脏得辩不出本色,崔牌头把灯点上,一面往里走,一面拿带托儿的竹竿往内伸。

    “这灯一是照亮,二是得看这灯上的火什么颜色,要是青色”

    沈书接了话去,“便是赶上冷烟气,咱们都得死了。”

    崔牌头一愣,旋即低头不敢卖弄。

    此处矿井并非垂直向下,开得浅,前面一截还算宽阔,可以同时容纳两人往下,走到一处岔口上,沈书看另一侧拦了木板,停下脚,叫住崔牌头。

    “那儿啊,是从前让人挖空了的。”崔牌头里那盏灯,火光不住晃动,他以掌圈住火,嘬起嘴,喃喃低语,“莫熄莫熄。”

    所有人脚下都有水,地面并不平整,空气冰冷潮湿,渗透着地底的幽森。

    这样的岔道,直至听见叮叮当当的凿石声,还有三处,当中一处外头挂了不少白布,质地尚新。崔牌头在前头熟门熟路走得很快,众人不敢多停留。

    纪逐鸢拿灯朝前照了一下,再往前就很窄了,须得爬进去,叮当声便是从那头传来。

    崔牌头在窄道入口前停下脚步,呼吸不畅地喘了会气,回转头来朝沈书道:“公子,就进到这里,这边有四十名役夫,都是在当地招的,另外还有两个矿口,当中有一个是咱自己人在挖,每个矿口轮流四名胥吏换着守。军队除了名单上写的那些,全都轮流下矿。里头的十几个牌头,像我这样的,一天在地面上五个时辰,得有一个时辰在矿里。另外六个时辰放回去吃饭睡觉。”

    “这里空气不流通,上去再。”纪逐鸢道。

    崔牌头嘿嘿一笑,在甬道中艰难掉头,仍要走前面。

    沈书心中一丝异样,崔牌头换到原本的队尾,现在的队首,靠在湿润的矿洞里喘息,捞起兵服擦脸上的汗。

    狭窄的矿道里都是众人喘气的声音。

    “公子,咱们被派来这里,真的是不容易,下矿不是人干的,要能回去,咱还是想回去。”灯火晃着崔牌头的眼睛,像两簇光。

    纪逐鸢眉头一皱,正要呵斥,听见沈书开了口。

    “我就是准备,把辛苦了的弟兄们这批人换回去。”

    崔牌头道:“什么名目?”

    沈书一听这话,更确信心里所想了,额头有点冒汗,沈书往低处放了点,省得灯焰暴露他脸上的神色。

    “正常轮换,就是打下一处地方,派人留驻,也要换防。矿上更苦,更该换得勤些。”

    崔牌头眼光一闪。

    纪逐鸢奇怪地看了一眼沈书。

    崔牌头低头称是,没留意纪逐鸢的表情。

    “再,都是自己人,我也舍不得大家吃苦。过江的时候,韦狄还救过我一次,我心里清楚得很。跟着我们厮杀搏命,都是承蒙老哥哥们看得上,信任朱家,造反是为了活,又不是为了死。不过我还是有一句,地头上的百姓,他们的命也是一样,主公为什么约束咱们弟兄,不让乱来,不就是为了有别于官军,有别于其他农民军?咱要是乱来,跟杨完者那妖贼有何不同?与元人又何异?”

    “是这道理,就是有时候,里拿上了刀,难免会忘了从前也是扛锄头的人。”崔牌头不无感慨道。

    “走吧崔兄,我不是来问大家的罪,只是来看看,看弟兄们在什么地方挖矿,吃的什么,睡什么地方,再问问大家伙儿,夜晚想不想家,有什么困难。总之,吴公再大的雄韬伟略,也是一样淘金户出身,一样惦记着弟兄们。”

    崔牌头在黑暗里笑了一声,朝前带路。

    沈书冷不防让一只牵住,差点吓得把灯扔了,回头一看,是纪逐鸢在旁边,心里还噗噗跳。纪逐鸢推着沈书往前走,有许多话想,只有留到晚上。

    从矿洞里出来,沈书让崔牌头把管事的都叫来,职位高的四名将领,都得到。

    日光炽烈,“打”里有人拿碗盛了清水来,沈书先给纪逐鸢喝。纪逐鸢使了个眼神:我现在是“老纪”。

    沈书一笑,不理他,纪逐鸢只得喝半碗留半碗,沈书这才拿去喝了。

    崔牌头看得心酸不止,摇头叹气:“早知道朱公子大人是这等人,咱就是死皮赖脸,也赖在公府里头,想方设法到大人身边去效犬马之劳。”

    纪逐鸢险些脱口而出:做你的春秋大梦。

    “往后或许会有会。”纪逐鸢。

    崔牌头笑笑,没什么。

    沈书亲自下矿,彻底让崔牌头卸下防备,几乎对沈书有问必答。这么一来,摸清了一部分情况。

    军队挖的两个矿洞,问题不大,只是当兵的里头也没多少是从前挖矿的,累得要死要活,出发前又好只是来守矿洞,军饷也不涨,多少有点怨言。起初将领们还打算往应天打报告,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口风一转,都不计较这点了。

    “还不是吃了好处,祝牛耳把他们全请到县城里去住,牌头再往上,都不下矿,下矿的也就是普通士兵。当兵的多是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山高地远,部队不回应天府,就有人也告不了状。再真上头有人,也不会被派来这地方吃苦。”崔牌头想到韦狄,突然不吭声了,偷瞥沈书的脸色,又放心下来,多了两句,“想回去打仗,确实是我的心里话。挖矿挖不出功业来,我也知道,这是援建后方,铜的用处大了,咱们沿山而走,祝牛耳做人不地道,眼光有一些,在山背头掘出一处铁场。只不过商人重利,哪管矿上人的死活?这一地都不种粮食了,咱们军队守着村口,人是跑不掉的,就跑出去,能往哪儿去?在矿上待着一天还有两顿饭,肚子能塞得饱,有些人也就什么都不求了。您是不知道,咱们这儿有句话传得广,‘要死不做饿死鬼’,那饿死鬼到了地下,谁都欺负你,下辈子也没得好胎可投。有时候是看不过那帮子商人做事,可到底将领们都闭嘴了,咱们也只好跟着闭嘴了。”

    “军饷以外,祝牛耳给你们多少?”沈书突然问。

    崔牌头犹豫片刻,竖起三根指。

    沈书:“三两?”

    “三贯铜钱,再加一升米。我也不敢骗大人,管军们今天进城不是去采买,是去领这笔额外的下矿粮了。”

    “一早进的城?”

    “一早赶牛车去的。”

    “一般什么时候能回来?”

    崔牌头一想,道:“不好,有些时候要第二天才回来。”

    沈书一琢磨,在这里等也许会白白浪费一整天,改了主意,叫崔牌头跟自己走。

    崔牌头一脸受宠若惊,沈书让他安排自己下当中一个人,先顶他的责,在矿上守着。

    上了路,纪逐鸢跟沈书才有会单独话,但路上话仍可能会被周围人听见,于是俩人“公子”“老纪”了一路。还没上官道,远远就有一队人过来,为首的骑马,隔着一段距离滚鞍下马前来请罪。

    “沈大人,人该死,矿上几日前出了场事故,无人报知,人才刚听,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先散了银子下去,再听大人的命令行事。人身无一官半职,自知罪孽深重,闹出这么大的人命官司,矿上都有红巾军的将领镇守,不想还出了这等事情,实在是”祝牛耳双伏地,脑袋碰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抬头时额前便有一个血窝,“人万死难赎,还辜负人远房的亲戚举荐,愧悔难当,愿意以死谢罪。”祝牛耳再次叩头,这下便不起来了,脑门儿死死粘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