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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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慈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何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他于是洗漱之后便独自来到早市上吃饭。宋慈正准备坐下,却突然从衣锦桥下传来了吵吵闹闹的声音。他走到桥上向下面看去,发现衣锦桥下面河北岸的地方站着一群人,这些人正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地着什么。宋慈想看个究竟,于是就下到桥下,也钻到了人群之中。

    他这才发现是河边死了个人,死者看起来还挺强壮的,尸体的旁边还扔着一把比较短的匕首。宋慈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人是从河里捞上来的,刀刚开始还插在尸体的身上,但把死者拉上来的时候,刀掉落到了地上。

    有两个仵作正在验尸,似乎是以其中的那个中年仵作为主,另一个年轻仵作做他的帮。这两个仵作看起来都昏昏沉沉的,看来昨晚一定没少喝酒。宋慈看到他们后摇了摇头,这时他注意到在岸边高处平坦的地方还坐着一个身穿绿色官服的人。此人正是临安府的司理参军,名叫吴秉公,他是奉命来监当验尸的。

    这时,宋慈突然被岸上的另一个人吸引了注意力,虽然那人站得有些远,但宋慈还是能够看到那个人满脸的胡子,以及他身上穿着的兽皮外衣。宋慈之所以会被他吸引注意力,是因为这个人是一身女真人的打扮,在那里走来走去,东张西望,竟没有被这里的尸体和人群所吸引。

    仵作验完尸体的正面,将尸体翻了过来,又简单查看了一下,就告诉吴秉公自己验完了。

    “吴大人,这具男尸身上没有任何的财物,死者的致命伤在胸口处,乃是中刀而死,凶器在这里。”

    仵作用布垫着,把匕首心翼翼地举到吴秉公的面前。

    吴秉公只瞟了一眼那满是血迹的匕首,便转过脸去,露出十分嫌弃的表情。

    “收起来,收起来。”

    旁边的皂隶赶快过来把匕首收好。

    “嗯,死者身上没有财物,那必是昨天夜里醉倒在这里,盗贼看到后过来偷窃,他却突然惊醒,于是开始反抗,盗贼怒而将其刺死,并抛入了河中。”

    周围的皂隶和百姓们都随声附和,非常认同吴秉公的判断。宋慈看着被翻到背面的尸体,似乎发现了什么,于是想走过去告诉吴秉公。

    吴秉公此时十分得意,正摇头晃脑地抚摸着自己的胡子,这时他却突然注意到有个伙计打扮的人正蹲在尸体的旁边,睁大着眼睛看着尸体。

    那伙计里拿着一支花,蹲在尸体的旁边看着死者,眼神里似乎既惊恐又好奇。少顷,他把花放在了死者头部的旁边,然后便准备离开。

    “哪儿来的臭子?你在这儿看什么?你们是怎么看守的?”吴秉公怒道。

    宋慈看着那伙计的脸,感觉十分眼熟,但一时却认不出来。

    伙计站起身看了吴秉公一眼,又低头看着尸体:“我只是想知道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

    此时皂隶们正想去赶走那伙计,吴秉公听到伙计的话后,伸阻止了他们。

    “想知道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看见那边那根桥柱子了没有?你弯腰把头对准柱子,猛地冲过去,使劲儿一撞!”吴秉公停下来笑了两声,“你就知道人死了以后会怎么样了。”

    吴秉公觉得自己羞辱了伙计,甚是得意,于是大笑了起来,周围的皂隶和百姓们也跟着他一起笑。

    那伙计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地冷笑了一声,吴秉公不巧听到了这声冷笑,立刻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你笑什么?”

    “我笑死人。”

    “这死人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死人不能开口话,要不然他一定会,刚才那把匕首那么短,我怎么就会被它刺穿了呢?”那伙计看着尸体道。

    吴秉公愣了一下,赶紧弯下腰查看尸体背面的伤口。这时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人骑着马来到了衣锦桥上,他看起来将近四十岁的年纪,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一名吏正准备向下面喊叫,却被他伸拦住了。

    吴秉公看了一眼尸体,然后又瞪了两个仵作一眼,之后他便摸起了自己的胡子,同时眼珠子开始快速地转了起来。

    此时那伙计正要走,吴秉公看到后,突然一把把他揪了过来。

    “你干什么?”那伙计紧张地问道。

    “干什么?正愁着去哪儿抓凶呢,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儿来了。带走!”

    旁边的皂隶们听到吴秉公的命令赶快走过来,抓住了那伙计的胳膊。

    “你凭什么是我杀的人?”伙计害怕地问道。

    “凭什么?就凭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有你这张没人管教的嘴,让我替你爹娘管教管教你!”着吴秉公伸出掌就要打下去。

    “住!”

    吴秉公听到叫喊声,停止了动作,立即在人群里搜寻了起来。

    “是谁?”吴秉公生气地问道。

    宋慈拨开人群走到了吴秉公的跟前,表情严肃地道:“临安的官府办案是这么草率的吗?”

    吴秉公上下打量了宋慈,然后笑了笑:“没错,我们临安府办案就是这么迅捷!”

    宋慈叹了口气,继续道:“死者胸部和背部的致命伤前后相通,若是匕首刺穿的,那么前后伤口都应当是两边皮肉裂开的,但我刚才看到伤口实际的形状却十分的复杂。而且这位伙计的很对,依刚才那把匕首的长度,根本就不可能将尸体洞穿。”

    吴秉公让人把刚才的那把匕首取出来,然后他拿着刀柄皱起眉头看了起来。趁此会,宋慈蹲下开始查看死者背部的伤口,并且将伤口稍微拨开一些看了看里面。少顷,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费力将箭头折下,将箭枝取出,如此麻烦是为了什么?又往胸前伤口处刺入匕首,莫非是”

    “你什么?”吴秉公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他听到宋慈话便问道。

    “我是此人是中箭而亡的,我以前见过被猎户失误射伤的人身上的伤口。”他思考了片刻又道,“凶虽然用匕首破坏了死者胸前伤口的形状,但他却忘了尸体背后的伤口”

    吴秉公似乎听不明白宋慈所的话,于是不耐烦了起来,便打断道:“此人是不是中箭而死的,要把凶犯抓回去审问之后才能判定。将人犯带走!”

    “我没有杀人!”伙计喊道。

    宋慈觉得那伙计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对,于是又走近了一步,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宋慈似乎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吴秉公问道。

    “死者身体强壮,却被箭枝射穿,明凶力道惊人,你看看她的臂,一个女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力道呢?”

    “女子?”

    吴秉公盯着伙计看,伙计则扭过脸躲避着他的目光。吴秉公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又烦躁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大言不惭,阻挠本官办案!来啊!把他也带到衙门去。”

    宋慈正要亮明身份,旁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叫喊。

    “通判大人到!”

    那个原本驻马在桥上,穿着绯色官服的人,此时已经下马来到了岸边。只见他仪表堂堂,身上的官服一尘不染,正气宇轩昂地朝这边走过来。

    吴秉公听到喊声后打了一个灵,赶紧转过身,走上前向那穿着绯色官服的人拱行礼。

    “连通判,您怎么来了?”

    连净贤只“嗯”了一声,便没有再理会笑容满面的吴秉公,而是从他身旁穿过,径直来到了宋慈的身边。

    “惠父啊,怎么到了临安,也不来告诉我一声?”

    “只是不想劳烦兄长。”

    连净贤笑了笑:“走吧,到我府上一絮。”

    “兄长,这死者死得不一般,不可草率啊!”

    还没等连净贤话,吴秉公便抢先道:“误会,都是误会!这位公子得极是,此人是中箭而死的,我一定会仔细调查清楚。”

    “凶的力道”

    “我明白,死者与这伙计无关,连通判放心,我很快便会抓到真凶。”吴秉公赶紧又道。

    在通判廓舍,宋慈正在连净贤的书房中喝茶,而连净贤正在看他妹妹连丝怡给他写的信。

    “惠父啊,你来临安是为了求官之事,如今怎么样了?”

    “本来想求助于恩师,却不想恩师今年知贡举,所以便耽搁了一些时日。”

    连净贤看了看宋慈道:“我虽然官位不高,但在这临安也有好多年了,还是有些人脉的,你要是早来找我,哪会有这些个不顺利?”

    宋慈默默地喝茶,没有话。

    连净贤笑了笑道:“你呀,肯定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宋慈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是觉得任何事情都应该公平合理,不应该不择段。”

    听了宋慈的话,连净贤大笑了起来。

    “不择段?等你什么时候到这临安行在为官了,你才会知道什么叫不择段!”

    连净贤见宋慈不话,于是继续道:“当年我与你父一个为判官,一个为推官,我们经常一起处理案子,闲暇之时我还经常会去拜访你父亲,一起探讨一些案件。当时临安出了一个玉鱼袋失窃案,我与你父亲的看法竟然出奇地一致,于是我便把这想法报告给了朝廷,临安府调查了之后发现果然是侍妾盗取了玉鱼袋,藏在了自己的枕头之中。朝廷给予了嘉奖,我因而得以调入了临安。你一定是怪我没有提及你的父亲,其实我当时是提了的,可上面你父亲年龄已经大了,而且名额也只有一个。我想就算我强行要求,也只会闹得不愉快,结果只能是给官家的脸上摸黑,于是我便没有勉强。”

    宋慈突然想起了韩成的事情,于是便想请连净贤帮忙。

    “兄长,我确实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情?”

    宋慈便把韩成的事情告诉了连净贤,连净贤听了之后思考了一会儿。

    “惠父啊,你做事还是太不谨慎了,此事牵涉到许多官员,而且本与你无关,你却非要插,你这样做事,以后肯定是要惹火上身的!”

    “我只想请兄长将此事告知御史台,其他的事情不用兄长帮忙。”

    “御史台?你以为现在的御史台还是御史台吗?既然两个人都已经死了,我奉劝你还是忘掉这件事情,不要再去管它了。”

    宋慈心里很不高兴,但他没有出来,也尽量不在脸上表露,少顷,他又想到了之前在衣锦桥下的事情。

    “兄长,我还是觉得那吴司理查案太过草率了。”

    连净贤听了宋慈的话,又笑了起来。

    “想不到你还没有当官,便这么热衷于查案之事。不过这案子由吴司理负责,我便不好再插了。你既然对此案这么感兴趣,我可以让你在暗中调查,有什么发现告诉我便是。你求官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你大可放心。”

    宋慈想起妻子连丝怡过让自己不要管与己无关的是非之事,所以本想拒绝,可一想到吴秉公那样查案,不免有些担忧,最后还是同意了连净贤的提议。

    “兄长,我想再看一下尸体。”

    “好,我让人带你去看。”

    宋慈和一名吏来到了府衙,由一名衙役领着来到了停尸房,仵作掀开了盖在尸体身上的白布。尸体此时已经被清洗干净,胸口左侧的伤口显而易见。宋慈让仵作把尸体翻过来,他把尸体的两面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回去的时候,宋慈一边走在路上,一边在心里思索着。

    “凶射杀死者,却又费劲地折断箭头,抽出箭枝,还要再插入匕首,这么麻烦,到底是为了掩盖什么?”

    宋慈决定再回到发现死者的现场看一看。

    注:

    司理参军:官名,简称司理。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99年)改诸州司寇参军置,掌本州讼狱勘鞫之事。宋哲宗元祐年定制,隶上州者从八品,隶中、下州者从九品。

    2绯色官服:宋代公服三品以上用紫,五品以上用朱,七品以上绿色,九品以上青色。北宋神宗元丰年改为四品以上紫色,六品以上绯色,九品以上绿色。凡绯紫服色者都加佩鱼袋。

    3通判:在州府的长官下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对州府的长官有监察的责任。

    4通判廓舍:通判官的办公地点。州府长官的办公地点在州府衙门,两者不在一个地方办公。

    5行在:也称行在所,指天子所在的地方,专指天子巡行所到之地。南宋在杭州设立临安府(意为临时安顿之意),称之为行在,而仍将北宋历代先帝陵寝所在的东京汴梁城称为京师。

    6玉鱼袋:唐高宗永徽二年(65年)始,赐五品以上官员鱼袋,饰以金银,内装鱼符,出入宫庭时须经检查,以防止作伪。至宋代,不再用鱼符,而直接于袋上用金银饰为鱼形。亲王有被赐以玉鱼者。金鱼袋紫色衣称为“金紫”,银鱼袋绯色衣称为“银绯”,一旦受赐,十分荣耀。

    官家:臣下对皇帝的尊称。

    御史台:中国古代官署名,中央行政监察关,也是中央司法关之一,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南宋时,御史台已经沦为宰相打击异己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