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无主之尸
“大人,既然是无主病死的尸体,就不必费劲检验了吧?”陈恒穿着捕快的衣服,看着正在观察尸体的宋慈。
“不可!凡人命之事,都不可疏忽大意,草率下结论”宋慈看着地上的尸体。
宋慈来到信丰县以后,陈恒也在县衙里当了一名捕快。宋慈本来想让陈恒做县衙一班衙役的班头,所以便向主管官员极力推荐他,但信丰县的知县刘明仁似乎并不怎么看得上陈恒,所以就没有重用这个宋慈所带来的人。如今宋慈在信丰县已经半年有余,平时有出外事务,陈恒都会跟随左右。
此时,宋慈和陈恒等几个县衙的衙役正站在信丰县新奉村的一户大宅院的外面,他们的的中间放着一张门板,一个大概只有十几岁的年轻女人一动不动躺在上面,双眼紧闭,脸色发黄,嘴巴微微地张开着。宋慈蹲下身子,探了探那女子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博,确定这个人已经死了,她脸上凝固着的痛苦表情,和粗布衣服裹着的干瘦身躯,显示着她死前所经受的煎熬。
死去的女子是后面这个大户人家的婢女,宋慈让陈恒去向宅院的主人讨要她的卖身契。不一会儿,这宅院的主人便过来了,他大概有五六十岁的年纪,只见他头戴展脚幞帽,身着丝绸衣衫,走起路来迈着方步,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宋慈的面前。
“唉!几年前我看她可怜才收留了她,却没想到是个短命鬼。当时我可给了她爹不少钱呢,她爹拿了钱就走了,后来又来过几次也都是为了要钱。”宅院的主人将死去女子的卖身契交给宋慈之后道。
宋慈仔细地看了看卖身契,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便又交还给了主人家,之后他把到县衙报案的那个人叫到了跟前来。他就是这个大户人家的管家,大约有五十岁左右。
“你可知道这死者是哪里人氏?”宋慈问。
“回大人的话,她是外地来的,只知道她叫风儿,她是哪里人,恐怕只有他爹知道了。”管家。
“她是什么时候来到此地的?”
“大概是三年之前,是她爹带着她来到这里的。我当时印象挺深的,父女俩穿着破烂的衣服,这闺女饿得都快不行了。”
宋慈看了看旁边的书吏,书吏已经把刚才管家所的话都记录了下来。
“她是什么时候得的病?”宋慈又问。
“自从她来了之后就断断续续地生病,我听外面的人,她爹在没把她送到这里之前就经常打她,再加上饿,我觉得她是在来这里之前就落下的病根儿。”管家。
宋慈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眼神中似乎有火苗在闪动。
“她有多大年纪?得的是什么病?可去医馆看过?”他压制住怒火后又连问了几个问题。
“她大概有十五岁了,去医馆看过几次,郎中她的病是脾虚,还可能有内伤。”管家。
“之前她病重的时候,有没有报官?有没有病人亲口陈述的笔录?”宋慈又问。
“有的,有的,十几天前,有个文书老爷已经来过了。”管家。
“那就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宋慈自言自语道。
他让管家把当时郎中所开具的疾病诊断书拿来,然后又对几个衙门差役道:“把尸体抬到路边去。”
众人来到路边并且把尸体放好了之后,立刻就有许多人围了过来。陈恒和几名衙役一起维持着秩序,不让来看热闹的人离得太近。但一些人还是总想往前面挤,其中有个长得尖嘴猴腮、衣衫不整的人拼命地往前面挤着。
“你干什么?站那个地方看就行了,不要再往前面挤了!”陈恒对着那个长得尖嘴猴腮、衣衫不整的人吼道。
这时,宋慈也来到了路边,把管家刚才找来交给他的疾病诊断书放进了自己随身带着的箱子里,然后对旁边的一个人:“仵作,开始验尸吧!”
“是,主簿大人。”仵作道。
仵作蹲在尸体旁边,开始了验尸。宋慈没有离开,也站在尸体旁边,看着那个仵作检验尸体。由于天气炎热,尸体已经有了一些味道。
“大人,你不用离得这么近,还是坐到那边的阴凉处吧。”陈恒对宋慈。
宋慈摆了摆,让陈恒不要管,然后继续认真地看着仵作验尸。过了一会儿,仵作站了起来。
“大人,已经验完了。”仵作将尸体用白布盖上,然后转过身对宋慈,“身上没有任何的伤痕,确实是病重而死的。”
宋慈点了点头,他全程看着仵作验尸,也认同仵作的结论。他从所带的樟子松箱子里取出了笔墨和一份检尸格目,放在箱子上开始填写,上写死者浑身发黄,身体瘦弱,确是生前害病而亡等内容。
宋慈看着自己填写好的检尸格目,摇了摇头,似乎是对什么地方不满意,但还是交给了主人和管家让他们好好看看,并且让他们和仵作一起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宋慈便将它连同那份疾病诊断书一起放在了箱子里面。
宋慈将自己带来的仵作和衙役叫到了一起,然后对他们:“以后凡是报称病死的,都应该这样询问和检验。”
然后他又转向主人家道:“将她好生安葬在那边的无主墓地吧,要做好标记!”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宋慈带着众人离开那里,走在赶回县衙的路上,可刚走了没多久,他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大人?”陈恒站住后问道。
“我觉得咱们还是再去医馆问一下郎中才算稳妥。”宋慈。
“嗨!大人,您这也过于谨慎了,这不是有郎中的诊断书嘛!”
“人命之事”
“人命之事不可疏忽大意,草率下结论!”陈恒抢先道。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由于那个医馆在刚才那户人家的另一边,所以宋慈带着人又开始往回走。当他们走到离刚才验尸之处不远的地方时,就发现那具尸体还放在那里,而且好像还有人争吵了起来。
“我女儿死在了你们这里,你得赔我钱,否则我就去衙门告你去!”一个尖嘴猴腮、衣衫不整的人对刚才的管家道。
陈恒一看,这不就是刚才开始验尸之前那个拼命往里面挤的人吗?
“哎呀!你女儿是病死的,我们家又没有亏待过她,她的死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呀?”管家辩解道。
“哎?我女儿在你们这儿病死了,怎么和你们家没关系?不定就是你们给害死的!”
“你!你可不能血口喷人!”
“呵呵,不给钱,你们今天就别想埋,这死人今天就放在这儿了,让大家伙都来瞧瞧!”着那人便一屁股坐在了尸体的旁边,背对着正走过来的宋慈和陈恒。
“你你不能用你女儿的尸体来讹钱啊!”管家。
“哎你还真对了!我刘二天生倒霉,好不容易娶了媳妇儿,还生了个赔钱货,现在她死了,再不用她弄点儿钱来,不就更亏了吗?”
“这是一个父亲该的话吗?”宋慈走到跟前喝道。
坐在地上的刘二听到了宋慈的喝斥,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弯着腰看着宋慈,虽然宋慈没有穿官服,但那个人还是能够感受到宋慈身上那种威严的气质,而且他看到了宋慈身后的几个衙役,很快他就猜测出了宋慈可能的身份,于是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
“哎哟!官爷!您这么快就来了?”刘二本来堆满笑容的脸顷刻间便阴云密布起来,然后带着哭腔道,“我可怜的闺女呀!你丢下我一个人,让你爹该怎么活呀?我的命可真是太苦了!”
“你现在倒是哭上了,这三年来你关心过她吗?你来看过她吗?”那管家。
“哎?”刘二停就停,立刻就止住了哭声,“你可别瞎话啊!我没来过吗?我不是来过好几回吗?”
“你还真好意思?你是来看她的吗?你哪回来不是来问她要钱的?我给你的钱你也都拿去买酒了吧?”
“你胡八道!”刘二又哭了起来,他转向宋慈跪下道,“大人呀!你可得为我做主哇!”
“刚才已经验过尸了,你女儿确实是得病而亡,与他们家无关。”宋慈。
“哎呀!大人呀!您多少得让他们家给点儿呀!”刘二哭丧着脸。
“你还不快滚?”陈恒提着刀走上前吼道。
刘二这才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然后拍拍屁股便准备走。
“慢着!”宋慈突然叫住了他,“生而不知教养与爱护,你枉为父母!以后再让我见到你胡搅蛮缠,定要治你之罪!”
刘二吓了一跳,赶快一溜烟跑掉了。
“多谢大人!”刘二走了以后,那管家过来向宋慈致谢。
“那是个什么人?”宋慈问。
“他叫刘二,外号叫二子儿,就是这可怜女子的爹。据这个人还没来这里的时候就一直不务正业,又好酗酒,喝了酒还爱打老婆,于是他老婆就撇下父女俩跟别人跑了。三年前他把女儿卖到我家当了婢女,我给了他一些钱,他把钱喝酒喝完了之后就又来问他女儿要钱,这风儿也总是会给他,也许她是觉得在这世上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
宋慈感觉心里十分难受,他想不到世间竟会有这样的父亲,这时他想起了禇瑛,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当初让她回叔父家是不是正确的。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些钱交给管家。
“给她买幅好棺材,请几个僧人来给她超度超度,希望她来世能托生到一个好人家。”宋慈。
“大人,这那多谢大人了!”管家。
宋慈带着众人离开,向那个医馆赶去。当他们走到临近的奉平村时,看到前面远处大路的旁边有一群人,他们似乎是一些农夫,此时正在把粮食往一辆牛车上面装。宋慈突然发现其中有一个穿着丝绸衣服、打扮相对讲究的人,这个人比较显眼,他此时正在帮着农夫们重新把粮食袋子的口扎紧。
此人是信丰县生意最好的杨记饭馆的东家,名叫杨悔更,平日里特别喜欢帮助他人,深受穷苦百姓的爱戴。他没把饭馆开在县城里,而是开在了离县城不远的大路旁边。
“杨掌柜,还是你这扎袋子的法好呀!扎得又快又紧!”一位比较年老的农夫道。
“唉!多亏杨掌柜替我们这些贫苦人家运过去,不然像我家这样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穿着有些破烂的农夫。
杨悔更只是憨厚地笑了笑,道:“如今周围乱起来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能帮一把就互相帮一把吧。”
“杨掌柜的是啊!往后恐怕要越来越难了,大家都要互相帮衬着!”农夫们着都忧虑了起来。
他们把一袋袋的粮食都放在了牛车上,然后杨悔更便准备把这些袋子都捆绑在一起,这时他却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
“杨掌柜,等一等我!”杨悔更抬头一看,只见是一个中年农夫提着自己一大一的两袋粮食走了过来。
这个中年农夫名叫黄水生,家住奉平村,他是从奉平村里面的一条路赶过来的。
“黄老哥!你住得这么近,怎么会慢了呢?”杨悔更问道。
“哎!本来我早就准备好了,我们家一大一两袋子正好够的,我撒泡尿的工夫,就一会儿没看见,那袋的就被人给拿走了!”黄水生气愤地。
“是谁呀水生?谁这么缺德啊?”之前的年老农夫问。
“还能是谁,就是那个刘二呀!以前他就偷过我的东西,真是气人呀!害得我又跑了一趟。”黄水生。
“那你怎么不报官呢?”年老农夫又问。
“都是一些东西,不值得去报官,再了咱们那个县衙,你要是为了这点东西去那儿报了官,你要出的血恐怕就更多了!还是算了吧,以后找个会教训教训他就是。”黄水生。
“又是刘二!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一个年轻农夫怒气冲冲地。
他叫周雨顺,也住在奉平村,只是他的家在大路的另一边。
“怎么?你和那刘二也有仇吗?”年老农夫问道。
周雨顺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似乎气得不出话来了。
“唉!雨顺的老婆曾经被那刘二调戏过,要不是雨顺赶到得及时,恐怕就被他得逞了!”黄水生。
“等着吧,以后我非找会弄死他不可!”周雨顺恶狠狠地。
黄水生看到周雨顺的样子,想换个话题,于是便转向了杨悔更,笑着问道:“杨掌柜,我兄弟在你店里干得怎么样啊?”
“黄兄精明干练,这么多年来,有他在,我就完全不用操心了!黄老哥你就放心吧。”杨悔更。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自己身后不远处来了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农夫们立刻紧张了起来,特别是刚才话的几个人。可等他们看清来的官员是宋慈之后,农夫们便都不再紧张了,一个个的脸上又都恢复了笑容。
“宋大人,您过来了。”年老农夫。
“有点事情顺道来这边走一趟,你们这是要把粮食运到哪里去?”宋慈问。
“这些粮食是用来交赋税的,要运到县里面去。”年老农夫答道。
“噢。”宋慈点了点头,却又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于是又问道,“今年的夏税不是已经交过了吗?”
“是啊,可上面如今官军要平定叛乱,于是就又临时摊下来了一些。”周雨顺一脸愁苦地道。
“而且还要再补交仓耗、鼠耗等的沿纳,唉!这样算下来一斗的粮食就要交一百五十文的赋税,可这一斗的粮食卖到集市上,也只能卖到七十文的价钱”黄水生很无奈地着。
旁边的年老农夫赶快悄悄地碰了碰他的背,他得到了提醒,这就才闭了嘴。
听了农夫们的话,宋慈眉头紧皱,却也不知道该什么好。
“不过多亏了杨掌柜,大家钱不够的都可以向他去借,他还不要我们的利息。”年老农夫笑着道。
“非但如此,他还帮我们运送粮食,要不然我们一个个把粮食运过去,就更麻烦了。”周雨顺。
“你就是杨悔更?”宋慈似乎听过这个人。
“是的,我就是。”杨悔更一脸憨厚地笑着看向宋慈。
“你不是那杨记饭馆的掌柜吗?”宋慈又问。
“大人的没错,在下就是去往县里这条路旁边那家饭馆的掌柜。”杨悔更着用指向了路的前面。
“这样不耽误你的生意吗?”
“不耽误,我店里有黄兄替我照看着,我可以省得操心许多。”
一切准备停当,杨悔更赶起牛车拉着一车的粮食走了,农夫们则都坐上了后面的另一辆牛车,也往县里赶去了。而宋慈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百姓的赋税本来就已经挺重的了,现在三垌里又发生了叛乱,这样以来,农民身上的负担就更加沉重了。自己身为这信丰县的官员,又能为百姓做些什么呢?”宋慈心想。
注:
文中所述到达尸体现场后询问原报案人及相关人等的流程,依据洗冤集录卷四之二十九——病死。
2检尸格目:颁布于公元4年宋孝宗淳熙元年,由当时的江西提刑郑兴裔创制,是验状(验尸报告)的辅助文件,现存于庆元条法事类一书中。
3沿纳:宋两税附加税名。源自唐末五代﹐是在两税以外临时加派的各项税目钱物逐渐固定下来而形成的,又称“杂变”,其中包括仓耗、鼠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