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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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满腹不满的众人,在顾桓以大将军的名义又发了一道敕令之后,上下就此息声。

    姬允:呵呵。

    黎阳令临时接旨,吓到屁滚尿流,衣冠还未齐整,鞋袜也穿反了,领着一班县丞衙役的,又惊又恐地拔足狂奔,前来接驾。

    见得浩浩荡荡百多条船,将破落的码头挤得水泄不通,当即便双腿一软,若非同样面无人色的县丞县尉左右各拉住他胳膊,大家互帮互扶,恐怕站也站不起来了。

    更有黄皮寡瘦的百姓,沿码头围了里里外外好几圈,惊异又敬畏地,看着这些生平从未见过的,浩美华丽的船舫。

    百姓俱着麻葛所织的短褐,下裳不及膝,更有不穿裳,而直接着短裤的。脚下则大多赤足,只有少数穿草鞋。

    他们惊异地看着船上,船上也惊骇地看着他们。

    从王京来的贵族们,似乎是被这眼前所暴露出来的,简直如地狱一般的穷苦相给吓倒了,个个面色发白。

    “……我们,真的要下去吗?”有人迟疑道,便有人纷纷附和。

    这些大多数人中,神色高贵而蔑视,但隐隐又显出些畏惧。

    “天哪!那人竟然没有穿衣物!”有贵女直接尖叫出来,吓得几乎要晕倒。

    她所的未穿衣物,其实只是未穿裳和鞋罢了。但这在从仪容要求甚严的贵族门庭里,简直与赤身裸 体无异。

    又有人牙齿战战:“他们简直是未开化的野人……不会吃了我们吧?”

    这又更引起一阵骚动。

    连姬允一时也被惊吓到了。

    他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黎民百姓。

    在他以为,像望郡见到那样,穿布衣着布鞋,连簪冠都是木制,便是所谓贫民了。上一世他到涿鹿,那里的人比古都望郡,又要更穷困些,麻葛作衣,粗布为裳。他如何料得到,黎阳到涿鹿,不过两日水路行程,竟似有天与地的差别,至衣不蔽体的程度。

    他一时也不禁生出退缩的念头了。

    顾桓站在他身侧,此时微微侧过头来,墨绿的眼睛俯视他,语带从容地道:“陛下,现在还来得及。”

    那似乎是笃定他忍不了的语气,让姬允感到不悦。

    只是他反而镇定下来,下令降帆,准备下船。

    中领军顾襄带护军先下船,将百姓隔绝在人墙之后,开出通道,虎贲中郎将樊业领虎贲禁兵,护卫姬允先行。

    船上一片愁云惨淡,简直像被撵下船似的。

    当夜便宿于黎阳。

    好在黎阳虽然穷困,豪强倒是不缺的,顾襄樊业各领一队,将县上豪奢之府直接围了,不多时,主人家便领着家眷出来,恭恭敬敬地让出宅邸,自己住到佃户家中去。

    虽仍旧粗陋,但好歹安抚住了怨声载道的贵族们,不必再唱一出逼宫了。

    翌日天色晴朗,碧空之下,云丝也无。

    隐约已有蝉鸣之声。

    阡陌田垄,谷黍已发,嫩油油的新绿从黄土中破出。

    姬允乘了云母车,慢慢悠悠地,一路巡视过来。顾桓带了几名亲兵,骑马跟在后头。

    姬允今日起了大早,要视察民情,顾桓看他一眼,倒也并不什么,只屏退了顾襄与樊业,亲自护卫姬允。

    车子开了一面窗,姝坐在旁边,给他羽毛扇,两名婢子一名给他剥葡萄,一名给他捶腿,李承年则在车外,随时等着传唤。

    神色倦懒,面若润玉,以掌捂唇,个呵欠的姿态,亦有种壁画里天人般的高贵。

    同面朝黄土背朝天,赤脚踩进土里,热汗裹着身上黑泥滑落,后脖晒出腊肉之色的农户,完全是云泥之别。

    莽莽平原上,入目全是如此,既无姝色,亦无壮景。

    看了一阵,民间疾苦自是没有感到三两分,姬允只觉眼皮略沉,有些发困。屁股下一摇一晃,亦不甚舒服。

    便叫了李承年,吩咐停车,下得车来。

    顾桓也下马,走到他身侧,墨绿的眼睛斜斜瞧着他:“陛下这又要做什么?”

    不用猜姬允也晓得,顾桓其实是在问,他又要作什么。

    对外所示的形象一旦深入人心,是很难扭转得过来的。

    顾桓大概一直在等着看他如何作妖。

    只可惜,这回姬允是真的承了“上天旨意”。

    这大概是重生一回,他所拥有的,最大的筹码了。

    心中不由生出一种隐秘的得意,面上倒不怎么显,只道:“将他们召集过来,朕有话告知他们。”

    近处的亭长里长,并所有佃户,不一刻,诚惶诚恐地聚拢了来。

    “朕奉天意,知近日涿鹿将有水患,此处地势低平,为下游之地,尔等快快举家,迁至上游处罢。”

    大约是姬允双手负于身后,神色整肃的缘故,一干人似是被他唬住,面面相觑。

    顾桓看他一眼,双臂交握,神色中不置可否。

    待民众领了“天意”,惶惶地散去了。

    姬允面有得色,忍不住向顾桓道:“朕乃天子,他们是该信我的。”

    顾桓嘴角轻轻往上一翘:“陛下不妨明日再来看,看看他们究竟信是不信。”

    姬允一腔志得意满,被顾桓的不以为然给扫得荡然无存,撇撇唇,郁郁道:“桓郎从来是不信我的,不也罢。”

    顾桓神色微微顿住,片刻,伸出手来,在姬允皱着眉的表情下,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他的下巴,微微沉吟道:“嗯……陛下这么想要臣的信任?”

    姬允对顾桓的冒犯略感不虞,但顾桓的不敬之处已经太多,数也数不完,多这一样也算不得什么了。

    只拍开他的手,道:“君臣之间,推心置腹,不是理所应该的么?”

    顾桓收回手,指尖捏在一起,似在感受方才那一点触感,面上微微含了笑意,道:“唔,陛下得很是。是以陛下前两日,要陈唯发往涿鹿的书信,臣已看过了。”

    “……”姬允瞪大眼,心中立时生出十二分的不悦,那是他亲自拟的旨,由中书省誊抄密封过,发到涿鹿郡的官文。

    顾桓倒是一如既往在王京的作派,所有举动,俱在他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

    顾桓面上笑意更甚:“难得陛下也想得出一些周全法子,臣便叫人加急送去了。”

    “……”姬允眼瞪得又大了些,半晌,才咳嗽两声,神色故作镇静,又忍不住那点得意的喜悦,忸怩道,“果真?”

    顾桓便看着他克制的得意神色,眼神里微微一软,点一点头。

    姬允最后那一点怒意也消散了。

    在于他,能得到顾桓的一点肯定,也是很难能可贵的了。

    顾桓又继续道:“只是那也要陛下的梦做得数才成。涿鹿郡内,下游少有千户,两日内俱迁至上游,难度是不的。紧急防汛,抽调人手物资,工程也不算。又不许船只再进出港,只怕是要惹出不少民怨。臣所以由着陛下胡闹,是因臣的偏心。旁的人,却未必如臣一般,尽听陛下之言了。”

    姬允听出他话中之意,当下微微蹙眉,片刻,才冷冷笑道:“他们若是不信,也合该他们倒霉就是了。”

    言语间却是并不在乎他们的生死。

    他姬允虽然受制于人,到底是坐得高高的,从上至下地俯视,人命渺便如草芥,到底,其实并不在乎的。

    他如此大张旗鼓,又轰轰烈烈,不过是欲验证自己天子身份,所言非虚罢了。

    快到正午时候,头顶日光愈盛,巨如圆盘,明晃晃地刺眼。

    树下老狗伸着舌头,奄奄地呼吸。

    田埂路被晒得裂出了缝。

    莫有汛,是有旱,倒还可信些。

    姬允在置了冰桶的车中,亦觉闷热,汗透胸背,黏黏腻腻的,教人愈发烦躁。

    驱车回府,正逢上一班纨绔束发冠帻,在府门吵吵闹闹的,车马齐备,是要去河边宴饮纳凉。

    姬允从窗内一扫,公主之子,王府世子,公侯贵族之子,全是些出丁点问题,就要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物,当即面色一沉,沉声道:“不许去。”

    在场静了片刻。

    信陵长公主之子,蔡阳侯世子陈瑜当先站出来,俊俏面容上有些嬉笑不正经地,向车内作了一揖:“舅舅,天这样热,这地方又穷困得可以,冰块都送到舅舅那里了,辈们也只好另寻些凉快去处,舅舅何苦难为我等?”

    信陵是先皇的大女儿,先皇殡天之前,最宠爱的便是这个大女儿,公主出嫁之后也常常召入宫中叙话,陈瑜又是信陵长公主的独子,也是先皇最早的孙儿辈,更深得先皇偏宠。后来不久,姬允的长子出世,半岁不到便夭折,后又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先后夭折,先皇想来也是伤得怕了,姬允再有孩子,也就淡淡的,都不大过来看,只怕看不了几回,又没了。好在姬允是很能干,先皇殡天时,姬允膝下已又有三子两女,但受到的恩宠,自然是如何也比不上自承欢膝下的陈瑜。

    陈瑜容貌又生得好,眼睛天生带笑,嘴唇微翘,惯会讨巧地招人喜欢,是以姬允平时待这个外甥,也多纵容。

    也是以,陈瑜一向在姬允跟前,是有些没大没的,姬允明令今日所有人不许擅自出入,他也敢忤逆为之。

    陈瑜一出头,方才不吭声的年轻郎君们,便纷纷附和,其中不少后来专与姬允不对付的贵族继承人,更教姬允气不一处来。

    想着让他们去淹死算了。

    也算给自己了结一堆祸害。

    想是这样想,一瞬间也确实掠过一些阴狠念头。

    但姬允到底只是昏庸,离心黑手辣又差了很远,若背上这么多条金贵性命,他自己恐怕也再不敢研读佛经。

    当下深呼吸两口,本来就热,又被气得发昏,姬允简直不想看见他们。

    只唤来郎中令,将他们全赶回去,又增一层守卫,原本是不许擅自出入,现在就是严禁出入了。

    众人怨气在此之后,升到鼎沸,简直快要升天了。

    姬允想召人来陪着听个曲儿,都有人敢抗旨不来。

    愈发气得要捂胸口,顾桓闲闲地看他一眼,道:“陛下何必同他们过不去,于自己亦无益处。”

    姬允恨恨道:“总有他们跪着谢孤的时候。”

    顾桓抬头往窗外看一眼毒辣的日头,像是惊异于他莫名的自信,惊讶得都忍不住带点笑意了。

    道:“何必等到那时候,陛下想要谁来相陪,臣派人去请来就是了。”

    是,他姬允的旨敢不尊,顾大将军的话,却是无人敢违抗的。

    一时很是无趣,姬允道:“要他们有何用,有桓郎便够了。”

    他是带了微微自嘲的心情。

    顾桓却不知如何被取悦了一般,墨绿眼中微光闪烁,含着笑,亲手为他斟了盏酒。

    到得日落时分,天色仍无动静。

    众人心中愈发存怨,纷纷肚腹里怒骂着,洗漱之后回房歇息。

    更鼓敲过第二遍之后,浅眠之人,耳边似听得雨叶声,但过于细碎,并不暴烈,便也不当回事,翻身继续睡去。

    翌日醒来,雨仍在下,雨势不,但也算不得大,只不断绝地下了一夜,水都浸入土里,一脚下去,带起一裤脚的泥。

    众人立在廊下,有些面面相觑。

    这样的雨,在夏日将来之时,委实也很平常,并算不得什么。

    甚至还有农户身披竹笠,下田耕作,为这久旱之后的雨而喜悦不已。

    只姬允面色开始凝重起来。

    上一世也是这样,雨势开始并不令人感到威胁,所以船队也不受影响,继续航行。只令人不安的,航行一天,雨势丝毫不见,反有越来越暴之势,水涨船高,一日之后,水已高过河岸,到第二日,开始淹向低岸农田。

    原本计划端午日前能抵达涿鹿,生生多花了两天,船队才在风雨飘摇中抵达涿鹿码头,彼时水位已高得无法靠岸,港口拥聚了大上百艘船只。

    当夜,电闪雷鸣,倾盆之雨落下,真正的噩梦才要开始。

    那场雨以涿州涿鹿为中心,连下半月,中又有几日大雨滂沱,伴电闪雷鸣,剩下时日亦时断时续,阴雨绵绵不绝。

    涿鹿因地处平原,人口稠密,又是降雨中心,被淹没得最是厉害,短短几日,纪念古时逐鹿之战而修葺的庙堂,便被全部淹没了。

    黎阳虽距涿鹿甚近,然海拔高,又地势不平,中高周低,存不住水——所以黎阳收成总是不好,才这样穷困,只是这回这恼人的地形,反而救了黎阳一命——雨水落地,便聚涌而下,天然分流。

    雨连下十数日之后,四周俱陷汪洋之中,黎阳反而如海中洲岛一般,幸存下来。

    姬允坐在堂中央,神色间难得显出严肃之色,他眼皮微垂,嘴唇轻轻开合:“且等着吧。”

    “这场雨,还远不到头呢。”

    如雷鸣一般,在众人心上震了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