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姬允即刻将黎阳令传过来,命他对下游百姓紧急撤离。
黎阳令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在廊下期期艾艾:“圣人……这点雨,不碍什么的,下一两日便停了……”
黎阳令形容枯瘦,肩膀内缩,一副畏缩姿态,是姬允平素最不喜的模样。
姬允不耐看见他,挥手发他走:“叫你去就去。”
黎阳令满脸委屈,带着“圣人你整天闲得没事做就折腾我们穷苦人民”的愤愤,到底是不敢什么,折身退出去,抄起衙役们,穷凶极恶地将人往上游驱赶。
阴雨下了一日,到了夜里也未停歇。
众人渐渐感到不安稳了。
关于姬允所作之梦,仿佛是笼在头上的阴影一般,教人怀着隐忧。
到姬允又下令,每日食物减少份例时,众人亦不如先前满腹怨言,反而更惶惶不安,望着廊下汇成溪流的雨水,低声交语:难不成圣人之梦,竟果然是天神示警?
如此连下三日,风大雨急,到夜里,终于开始震起雷来。
再一日,涿鹿发来急信,有人亲眼所见,码头一块石碑被雷电所劈,涿鹿两字,正好从中间劈开。
郎荣的脸在电光之下,越发惨白——
圣人的梦,果然是成真了。
姬允从堂前穿过,几名私语不止的仆役见着他,立马全身仆地跪将下去,高呼圣人。
迎面而来的世家子弟们,也垂头作揖。
同往常浮于表面的恭顺不同,却是含着敬畏了。
怎么可能不敬畏呢,若非姬允执意在黎阳靠岸,现在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还在水上漂着呢,更不知会不会被雷电带走几个。
之前满腹怨气牢骚的人,此时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半声也不吭了。
郎荣更是已经捧了朝服簪冠,亲自来向姬允请罪。
姬允将梦中发生一切都早与他明,而他到底未有相信,也未发文宣告,几乎是公然不承认姬允所作之梦。
各郡县未接到司天监所发的防汛之文,便是姬允发了私文,以姬允平日威信,不知有多少人会照办。
此事若要担责,郎荣首当其冲,是百死亦难辞其咎的。
姬允也丝毫没有客气,当即撤停郎荣一应官职,暂行收押。又临时提闻宿为代司天监提点,将姬允的梦细细写成文书,并姬允后来回想,再添上的一些细节:譬如哪些城镇雨势最剧,哪处将有山石塌方,泥石流都一一写下,以姬允奉天之意,发往各郡县,作好紧急救灾工作。
姬允从临时辟作议事堂的房中出来,闻宿满头大汗地跟在后头,神色中惊异不止,望向姬允,如望天人一般。
顾桓着大将军朝服,正在门外跪候着。
姬允脚步一顿,垂眼望着顾桓的冠顶,面上无甚表情,声音倒算得上和缓:“大将军这是做什么?”
郎荣昨日来请罪,顾桓也来求见过姬允一回,姬允没有见。
是郎荣没有相信,所以未发官文。只是郎荣信不信,委实并非特别紧要,最最主要,还是顾桓不信罢了。
若非顾大将军的授意,即便自己再不信,姬允终究是天子,郎荣再有底气,也不敢直接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现在算是郎荣替顾桓担下了。
到了顾桓头上,罪责就可大可。往大了去,顾桓教唆司天监,以致于各郡防汛不及,使上千百姓流离失所,可当得起抄家灭族之罪,往了去,原本便是司天监未听上意,与他大将军又有何干。
端看姬允如何定罪了。
顾桓纵然权势滔天,终究是为人臣,到这关头,到底还是要听凭姬允处置。
顾桓跪在他身前,道:“陛下承天之志,故作警世之梦。臣等未察上意,自感深负皇恩,请陛下降罪。”
只认罪,却不认是什么罪,半点口风也不露,摆明是来看姬允的态度。
禁军十三营,中有八营四十万都在他手里,百官亦莫不以他为首,姬允能有什么态度。
顾桓看似任他处置,但姬允又怎么敢轻易处置,今日处置,明日他恐怕就得退位了。
他也只能端端架子,拿拿腔调,让顾桓多跪上半盏茶,再罚个两年薪俸,收回剑履上殿的特权,半点实权也影响不到,不痛不痒地敲敲,也就差不多了。
末了,还要缓下颜色,将人扶起来,安抚道:“大将军忠心,日月可鉴,朕亦有赖于大将军的忠心。”
顾桓也毫不扭捏推辞的,顺着姬允的手,就站起来了。
再看脸上,哪有半点愧色,反而用那双墨绿色的瞳孔,略微压迫地看向他,让姬允实在想让他重新跪回去。
“陛下的梦,委实很准。”
姬允略略抬起下巴,作出矜持之色:“早朕乃天子,承天之意。大将军,你也该信朕一回。”
顾桓看着他,半晌,不辨神色地,应了声:“是。”
司天监文书发出第二日,涿鹿的告罪文书便递了上来。
果不其然,以姬允名义所发的文书,根本被置之不理。
莫防汛撤离,下雨那一日,甚至仍有商船,往来不绝。
到暴雨发作,雷电相交的第三日,涿鹿城内尚存,下游地势较低的村庄却已是被淹了大半,三日内,千户人家被没,因撤退不及,数百人丧生。伤损之数,与上世几乎没有差别。
姬允收到信时,虽早有预料,仍不免气得浑身发抖。
待冷静下来,姬允沉声叫了顾襄樊业进来,点了虎贲禁兵三十人,并卫尉两百一十人。
他要亲自去涿鹿。
天赐的机会就在眼前,他若想要真的一洗穿了太久的,昏庸无能的衣裳,在政绩上大书一笔,这个深入灾区,能够无死角地体现他的仁德爱民,全方位地展现面对天灾时,他的冷静沉着的机会,他当然得抓住。
更为重要的是,好不容易那班人自曝其短,姬允即便是还动不了那些巨头,能抽换掉的几张大牌,他一个都不会落下。
姬允倒未料到会有百姓来送行。
彼时仍在下雨,虽无雷电,雨势也不急,却也连绵不绝,水流没过腿肚。
他们在水中整齐地跪了一长队,口中高呼天子圣人,姬允在船上看着他们,未反应过来地发了愣。
黎阳令竟然也在其中,还跪在首位。
姬允皱着眉让他起来回话,黎阳令那干瘪瘦的脸似放光一般,膜拜地看着他。
“多亏圣人蒙天旨意,这些百姓才免于一难,在大水淹没之前撤到安全之地啊。”
黎阳令这样,底下跪着的百姓又是连连磕头,口呼天人降世
船只冒雨前行,姬允站在船首,李承年几次劝他不过,也只好满面忧愁地举伞护着他。
姬允心中像是随着船只摇晃,也有些飘飘然。
他是未料到,受到崇敬与爱戴,原来是这样令人感到快悦的。
姬允原本并不是真正顾及到遭受着磨难的这些人。
他从长在王宫里,高高在上,如隔云端。离尘土里的世界终究是太过遥远,想象都很困难。
相距太远,这些人的存在,便缩成了蚂蚁一般的大。
谁会去注意到蝼蚁的性命呢?
姬允信奉佛法,却自然是没有一树一花皆是生命,这样高的修行。
之前强令他们撤离,当然不是出于爱民之心。这回亲赴涿鹿,也不过是为增加自己与贵族抗衡的筹码。
他的眼中看不见蝼蚁,蝼蚁的眼中他却如此高大。
一时之间,姬允也不由微微感到了震动。
像是蚂蚁爬到了脚趾上,微微有点发痒。
三日后,姬允在风雨大作中,上了岸。
是上岸,也不准确。
码头已全部被淹了,那块被劈成两半的石碑连头顶浮雕,也沉没到了水里。
船舶无处停港,只能弃大船,放下船,往城内划去。
低矮的房屋早已经被水冲垮,或者淹没。
昔日横竖交错的城池,如今像是一座巨大的,肮脏的水池。
浑浊的水中,飘浮着房顶上的茅草木板,被冲折的树木,不时浮过一具尸体,不只有猪牛鸡鸭,也有人的。
姬允脸色微微发青,心中所知,与亲眼所见,差距到底是太大了。
上一世甫一上岸,他便被接到安全所在,一应事宜自有人代他理,他整日了解些进程,在别院里消磨时日,这场大水,也就度过去了。
他虽知这场水患不,究竟不清楚是怎样的不,亦无那样的概念。
现在亲身置于其中,身体不由控制地颤栗,下巴绷紧得有些痛了,舌根里发麻,发不出声音来。
这才是毁天灭地之力。
船顿了顿,仿佛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樊业护住姬允,下属上前去看,回过头来,面色微微发白。
“圣人,是个孩,恐怕是被什么缠住,没能上来……”顿了顿,艰难吐言,“已经死了。”
姬允胃中翻滚,片刻,才转开脸,微微闭上眼,道:“绕开,继续走。”
如此,半时辰,才到了深陷水中的府衙。
但好歹还能落脚,许多人在此避水。
仓惶潦倒,目中死似的麻木,见到姬允一行,动了动眼珠子,又垂下脑袋。
他们的身体都在雨水中泡得发白发肿了,有些在逃难过程中因刮磕撞碰而受了伤的,伤口这会翻了出来,血流出又被雨水冲去,只白惨惨的露出皮肉,看着倒更可怖一些。
倒是不见受伤太重的,恐怕那些人已被隔离到别处,怕生了疫病。
姬允来时曾过无数腹稿,他知道这场雨将何时结束,亦带了人来助他们撤离,心中亦有几条新河道开凿的路线,届时开道分流,这场水患,不久也就过去了。
他以为自己来时,一定是天子降临之姿,救他们出苦难。
他也知道自己一旦出口来,眼前这些面色灰败之人,也一定会同黎阳那些人一般,对他磕头不止,敬他若神人。
但他却像被什么撕扯住喉咙一般,鼻头发酸,竟什么也不出来。
他无法在面临这么大的苦难的时候,为自己救世主的身份,而感到太多的兴奋。
反而越来越强烈的,感受到负罪之感。
樊业已经将涿鹿郡守绑了来。涿鹿郡守在水中磕头求饶,抖若筛糠。
姬允面无表情地下令:“涿鹿城中下水流通管道图,河道分布图,目前为止还未被淹没的地方,灾民现在所安置的几个地点,能召集到的所有士兵百姓,到明日正午之前,孤全都要见到。届时,可免你诛连,予你一具全尸。”
大雨如注,姬允的声音夹在其中,如切开雨幕的冰刃一般。
涿鹿郡守却似整个人放松下来,向姬允行叩首大礼。
“微臣,叩谢陛下圣恩!”
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地下下去,带来的二百四十人,姬允只留了十人在身边护卫,其余的全被用去撤离百姓,开挖河道。
一日里,姬允去到城中东西南北四处安置灾民的地方,安抚民心。
将从城北返回时,又起雷,劈起电来。
不敢再动身,当夜在灾民营中宿下。
姬允眼睁睁地看到一名年轻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哭得几欲晕厥,连下大雨,婴儿发起高烧,有药也救不回来,熬了两夜,便活活烧死了。
一夜未合眼,第二日,姬允不发一语,坐船回到府衙。
“凤郎。”
甫一踏进门槛,堂中传来一道清朗男声。
仿佛自淫淫恶雨中穿破,直入灵魂,教人自无边的,不能言语,无法呼吸的痛苦中,抓住了一丝清凉的抚慰。
姬允睁着眼睛,像是清晰,又像是模糊。
白宸已经到了他身前,拥住他被雨淋得冰冷而僵硬的肩膀。
那拥抱的力度,让人几乎感到骨头也开始痛了。
“你终于回来了……”
但那样的疼痛,和对方微微颤抖的声音,都让姬允渴望到难以忍受。
“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