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灾后处理事宜稳妥行进中,河道已经疏浚,大水引流。灾户靠着救济勉强度日,豪族们趁势又买了一批奴隶。姬允同朝臣们又扯了几场嘴皮子,各有妥协退让,空出来的职位分别安排人顶了上去。经此一难,涿州人民对姬允空前地感恩戴德,姬允点了几名上一世很有些才干的官员过来,都是些为他所不喜的耿介之士,有的后来还入了白宸的麾下——替任涿鹿郡守的,便是白宸后来所结交的一位逆友,代青玄。他这样做,一来想借此安插人手,把涿州的战果稳住;二来也将那些人放到地方上历练历练,几年之后再调入中央,把人收入自己阵营,绝了再和白宸有所瓜葛的可能。
留守黎阳的船队跟上来,龙舟掉头向北,继续往王京行去。
三月之后,船队抵达王京。
已是盛夏。
王京处北,又无水系流经,虽是人工挖了运河,气候肯定不比南部水泽之地温和。姬允回京,正是最热的时候,暑气蒸腾,天光灼人眼目,姬允在甲板上站了不过片刻,头顶巨如圆盘的太阳晃得他眼酸,热浪扑面。
回京的喜悦被扑了个干净,他赶紧地扶住李承年,躲进了船舱里。
姝一直待在舱中,姬允素来怜惜美人,对姝又更格外不同。这几日天气太热,姝面白皮薄,是最容易被晒伤的细嫩肌肤。姬允便只让他待在里头,还另配两名侍女专给他扇风,俨然一个主子。
姬允进去时,姝跪坐在垫子上,他刚从冰桶里取出一碗冻奶,正用手捂着,将其捂化一些。
姬允走过去,从他手中取过碗,放到几上不用,倒先捉起对方有些被冻得红了的手指,握在手中捏了捏。
似怒道:“怎么又做这些?”
姝睫毛微微一颤,要把手缩回来,垂眸声道:“陛下在外晒着了,回来想必想吃些凉的消暑,姝左右无事,便先准备着。”
姬允怕热嗜冰,肠胃却娇贵得很,以往度夏,总不免因为吃冰太多,要坏几次肚子,今岁却不怎么犯这样毛病。
姬允实在是觉得姝可心而体贴,那点佯怒也装不下去了,他弯起一边的嘴唇,目中似含情而笑地:“我家阿姝,怎么这么地讨人喜欢呢?”
姬允天性里实在有些多情,对美人尤其。年少时他化作贵族家的郎君外出游历,不知惹了多少女子的相思,还曾被武艺高强的侠女从雍州一路追到楚州,姬允自然不敢娶这样凶的王妃,最后还是顾桓看不惯他为个女子整日愁容满面,摇头叹息,拔剑与那侠女比了一场,冷肃道:你既不过我,便不必再想着他的主意了。
后来年纪大了,沉稳一些,自然更懂得分寸。只是哄美人开心仿佛是姬允的天分,即便无心,出口仍似含了绵绵的情意。
姝愈发地低了头下去,手腕无力地垂在他掌中,刚捂过冰的手指微微发凉,皮肤柔软,指节的形状很美,仿佛握在手中的,真正是玉骨雪肌。
姬允难以释手,就这样捏着玩,还颇觉趣味地,将自己掌心与对方的相对,看相差多少。
正玩得兴起,白宸从外面掀了帘进来。
室内点的是冰檀香。姬允向佛,却嫌檀香闷人,宫中调香师便在檀香中混入龙脑,调制过后的冰檀香气清冽,若有似无,幽幽地游入鼻息中,清凉醒神。舱壁四面垂了青纱,轻薄如雾下林影,风过则缱绻而动。堂中所置云母屏风,勾描了山水乐图,宴饮流觞。旁边还置了丝竹管弦,随时能够弹唱。
白宸一进来,便见得此般风流柔曼之景,堂中两人置身于其中,执手玩乐。
含笑脸上顷刻冷淡下来,他眼中掠过姬允捏着姝的手,眉心似微跳起来,目中隐现阴郁戾色,又被强压下去。
姬允瞧见白宸脸色,手下一僵,心下已是暗叹了声倒霉。
涿鹿事后,白宸并未有提回望郡的意思,姬允也不舍得和人分开,见白宸自己也不,便大着脸,捎带着白宸一起回了京。
船行这三月,白日姬允要处理大事务,白宸便在一旁看书写字,偶尔兴之所至,便挥毫泼墨,照着姬允神态,笔下如走蛇,很快勾勒出他的一张剪影。寥寥几笔,形神意聚。若非长久地注视着一个人,将那人的每一抬眉,每种神态都印刻在心底,难以描画如此传神。姬允偷偷将画保存下来,收进那装了帛书的匣子里。白宸于音律亦很精通,善抚琴,其势潇潇然,有大家之风。只是姬允并非风雅之士,只听得来笙箫筝管那等靡靡之音,听那潇潇沉沉琴声,总觉眼皮沉重,困倦不已。不过虽然欣赏不来琴音,他却喜欢白宸抚琴,因他极爱白宸抚琴时的姿态。仿佛仙人弄瑶琴,眉目泠泠然如月生光,收放之间似任天地开合。
两人朝夕相对,日夜缠绵。正是浓情蜜意如胶似漆,大约唯一的不足,姬允发现白宸似乎忒容易吃醋了点儿。
起先姬允并不注意到白宸有什么异常,只是每次姬允召见过各家的郎君,他在这些辈面前一向有些不端庄的,言笑晏晏地聊了会天,再回头,发现白宸脸已冷得冰块一般,问为什么,又只委委屈屈,杂了怨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让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心疼得不行。到了夜里却将他翻来覆去,报复似的,恶狠狠的,几欲将他弄得散架。
直到有一次,姬允因夸了几句唱曲的郎倌儿,大约是不大正经,有些调笑的口吻,还想叫人坐过来好好看看。结果话还没落,白宸霍地站了起来,当着诸人的面,连句告辞也没有,沉着脸就出去了。姬允连受了他好些日的脾气,现下屁股还疼得很,哄人的耐性已快告罄,又被当众撂了脸面,也一下上了火,对面面相觑的众人怒声道:让他去!
便就这么置起了气,互相不搭理。姬允开初心气儿也不平,心中愤愤:你甩脸子给谁看呢?冷战了一两日,那股子郁怒下去了,姬允便生出些懊悔:和这么个崽子生什么气呢?上辈子你受他的气受得不少么,怎么如今重活一世,反而一点也受不得了?
越想起上一世,越觉今生已是难得,心头愈加地软下来,已经想着找什么由头去和好。
正好船队要在青州靠岸补给,姬允本是算叫了白宸一起去城中逛逛,自己好好哄哄他。结果派去传话的人来回,白宸早已先行下了船了。当下姬允也难以形容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木然坐了片刻,也不出话来,手心有种泛疼时而微微抽搐的感觉。
他未下船,在舱中百无聊赖,也无心召人来陪,便翻出匣子里的帛书画像,一张张地心摊开了看。看一张,心里就抽一下,把一颗心抽得皱皱巴巴,姬允简直开始怨起了自己:人又被你气得跑了,这下满意了?
后来实在要被自己的怨气淹没了,姬允不忍再看,索性上榻蒙了头睡觉,眼不见为净。
睡得不是很好,似乎做了个十分令人伤心的梦,心口闷得厉害。
姬允挣扎着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上搭了条胳膊,难怪觉得胸闷,原是被压着了。
他借着天外朦朦月光,量身边睡着的人。
那瞬间掠过很多的念头,最后都沉寂下来。他想:这人还愿意睡在自己身边,那就已经很好了。
他睡得不舒服,身上又捂了些汗,便想起来洗漱一下,他尽力放轻了动作,谁知还未起身,身边人便被他的动静弄醒了,一个翻身,将他压倒回去。
“别走。”
不知是梦魇住了还是怎么,白宸眼睛里有种惊惶,眼眶发红,他紧紧地攥住姬允一只手,仿佛是怕他就此消失一般。
他声音颤抖,沙哑得几近哀求:“不要走……”
姬允被他这样神色惊了一下,也顾不得被搓住腕骨的疼痛,他用另一只手捧住对方半边脸,声问:“怎么了?”
白宸怔怔地看他,目中渐渐显出清明的神色,然后才似活了过来,他重重出了口气,握住他贴在自己脸上的手,他提了提嘴唇:“没什么,做了噩梦。”
两人之前赌气种种,这会好像都烟消云散似的,白宸亲昵地蹭他,又湿漉漉地亲吻下来。
大约是冷战都不好受,两人都显得很急切,一点撩拨就蹭出了火,气喘吁吁地滚住一团,动作堪称激烈。
事毕之后,两人汗津津地黏在一起,有搭没搭地亲吻,姬允这会儿又不嫌汗着难受了,还想着更贴近一些才好。
白宸用手指帮他梳理一绺一绺汗湿的头发,忽然想起什么,撑起身来,手伸向床头一柄长盒。
姬允方才被干昏了头,完全不注意床头多了这个玩意,他有些懒洋洋地,问:“这是什么?”
白宸将盒子开,从里面拿出一支通体乳白的玉簪,插入他的发间。
“凤郎发黑如墨,滑比绸缎,插这玉簪,是极美的。”
白宸俯身看他,姬允软身躺在凌乱被褥中,鬓发散乱,双颊酡红,眼中迷蒙,嘴唇红肿,胸前仍留着青红吻痕,不止美,而且魅。
白宸忍不住又覆身上去,哑声道:“宸去买了这支簪子来给凤郎赔罪,凤郎还生气吗?”
姬允总算知他下船去做了什么,本来就已经不生气了,这下更觉得心口酸软不支,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口中却道:“不赌气了?”
白宸垂着眼睛看他,嘴唇抿紧,片刻,道:“凤郎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是吗?”
姬允只知道上辈子他的确是经常地让白宸不高兴,他是可以理解的,他强迫他,囚禁他,他在白宸眼中可恨可鄙,自然做什么都能让他生气。但这一世,他自认自己还算得上是坦荡,又没有对不住白宸,实在捉摸不出来。
白宸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地,道:“凤郎身边的人太多,随便哪一个,都比宸来得有趣,宸却不自量力,想要凤郎心中眼里,都只有宸一个……这是宸的痴心妄想,却不能克制,总是为此而恼怒,还惹得凤郎也生气。”
姬允想过许多为什么,只不曾想过这样的缘由。白宸在他眼里光风霁月得过了头,连被囚入宫中,都终年如高岭之花,积雪不化。
他总以为白宸是冷漠心肠,重生后遇到的白宸虽然与记忆中很不相同,但他被固有的记忆所困,他无论如何也都联想不到,他不敢自作多情到那样地步:白宸原来,竟是会为他吃醋的吗?
……竟如此地在乎他吗?
这样一想,便觉心头震颤,骨头酥麻,指尖都发起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