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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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轮滚过石砖铺就的御道,发出了缓慢的吱呀声。

    李承年殷勤地添香换茶,带着点试探地道:“圣人实在宠着姝,他本是伎子出身,在圣人的庇护下,如今倒是不怎么抛头露面了。”

    姬允听出他有下文,便无可无不可地唔了声,等他继续下去。

    李承年果然续道:“只是圣人抬举他,奴却怕他并不心存感恩呢。”

    姬允微地一挑眉,最近他听了许多李承年明里暗里姝的不是,心里多少明白李承年对姝的不满,李承年到底跟了他多年,发些牢骚姬允也就随他去。

    何况他也挺好奇的,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眼皮子底下这俩人都干了些什么。

    便又敷衍地唔了一声:“又怎么了?”

    李承年听到这个又,仿佛是嫌他乱嚼舌根子似的,心虚下又有两分委屈,道:“圣人最近偏宠于姝,老奴是明白的,老奴不比姝年轻美貌,更不如他解意,便是腆着脸有心想要伺候圣人,圣人肯定也是要嫌弃的。但老奴对圣人的一片忠诚,又怎么是个心有二主的轻浮伶人可比的呢?”

    这话来恳切,但上辈子背他弃他,勾结白宸zaofan的,可不正是眼前信誓旦旦表着忠心的老奴么?而他口中的轻浮伶人,却不顾生死,要帮他逃命。

    自然此时情境又不同上一世。姝既然不像上一世草草过场,就失了利用价值,成功地到了他身边。姬允又如此宠他,背后的人想必是很看重他的,姝对他自然不如上一世全心全意。

    姬允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所以偶尔看到姝眼底闪过的心虚,他虽然感到失望,倒也并不吃惊。只念着上一世姝待他的好,心中总想着如何怀柔策反他,不大要紧的,闭闭眼也就不管了。左右现在他身边耳目众多,是不多这一个的。

    至于李承年,姬允现在一听他自表忠心,便总觉得有些想笑。

    李承年见他竟然不骂自己嘴油,只微微地讥笑不语,莫名地心往下沉了沉。他实在是不明白圣人为什么待他不如以往宠信了,只能又扣一个锅在姝头上。

    他心中惶惶,定了定神,仍道:“圣人事忙,自是无暇注意。老奴却不止一次注意到姝行迹可疑,偷偷摸摸,有次甚至看到他在房中烧东西,老奴事后去查,看见烛台里残存了信纸的边角,必是秘密与什么人在联络。”

    姬允点点头:“那他与谁在联络,又联络些什么,你可知道么?”

    李承年一顿,有些尴尬地垂下头:“姝防范很紧,老奴还不曾查到。”

    “那就等查到再报,捕风捉影的事,不必再给朕知道了。”

    姬允略微不耐烦,止住了李承年还想继续下去的话。

    回到寝宫,姝正立在门口。他身量单薄,提着一只灯笼,在寒风里等他。

    姬允心中一软,快步走上去握住了他被冻得僵了的手,温言斥道:“怎么又出来等,真不怕冷么?”

    姝乖顺地垂着眼,轻轻摇头:“姝怕陛下回来晚了,灯不够亮,看不稳路。”

    李承年在旁边翻了一个就你会献殷勤的白眼,愈加热忱地对姬允道:“圣人,奴方才已遣人先回宫了,此时热水该是备好了,圣人快些去暖暖身体。”

    姬允懒得管他们的明争暗斗,只松开姝,径自往前去了。

    李承年自觉该是占了上风,遂又得意剜了旁边儿的姝一眼。

    姝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虽然是发了李承年,但姬允对此不能不在意。

    他着人查过姝的来历,倒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姝的父亲原本也是个平官吏,只因族人犯了错被抄家,连累他们也被连坐。姝的父亲被流放,中途就禁不住奔波劳苦去世了。母亲被充作官妓,那时候姝还在他母亲肚子里,倒是幸免于难。但在官署下设的伎坊里出生,似乎也谈不上多么幸运。

    因姝生得漂亮,自便被精心调教,是准备送给达官贵人做礼物的,老鸨又拿乔,不大让他同别人一起去哪家府上陪宴侍席,是以也看不出姝同哪些贵人密切来往过。

    唯一能够确定的,恐怕也只有望郡这一点了。姝自在望郡长大,其主子必然和望郡是有联系的。

    然而望郡世家大族何其多,白氏顾氏容氏,四大姓里三大姓都在这里了,更遑论别的。

    顾桓自不必,姬允心中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光在他宫里当值的,凭借上一世的记忆,他认出来的钉子就有四个,前段时间他还借口撵了两个出去,没撵完一是不想让顾桓起疑,二也是因为顾桓总要再安插新的进来,他还不如提防这两个已经亮明身份了的。

    但若是顾桓,他一向都最厌恶男子断袖,何苦还送一个上来,自己找自己的不快?

    而姬准的王妃是容氏女,同样很值得怀疑。姬准上一世起兵zaofan,能一路到王京,可不是靠了京中诸多里应外合的眼线么?

    除了这两个头号嫌疑人,其他的藩王贵戚,也不无可能。

    白宸同样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李承年无疑是很有用的,他原本还想着要布置一番,未曾想姝手脚本就很不干净,倒和那一心一意护着凤郎的姿态很不一样,省了他很多事。

    白宸盘腿坐在树下,用树枝无意识地划着地面,自言自语:“姝第一次面圣,没能成功靠近凤郎,中间几年却也过得并不太糟,必然是有人庇护他。”

    而他开始辗转流落他人手中的时候,却正好是在顾桓身死之后。

    若真是那人……

    “……顾桓可真有意思,不止将自己的妹妹嫁给凤郎,还要上赶着把美少年也上供给凤郎么?”仿佛自叹不如,白宸扔了树枝,微微冷笑,“我可不如大将军,有那么宽广的胸襟了。”

    姬允要李承年拿证据,不然不准再。李承年拿不出来,就不能给姝泼黑水,便十分地难受。

    遂愈加热衷于寻找姝的把柄,到了日夜监视的地步。

    姝本来一直忍让,这下终于也忍不住了,直接告到姬允跟前,言他无意得罪李承年,更无意取代李承年的地位,李承年却始终看他不过眼,处处针对于他,他实在不堪承受李承年的手段。

    姝着,大约是觉得委屈,眼睛微红起来,脸上却绷得紧紧。除了在姬允面前总是温柔顺从,他其实骨子里很有些清高自尊。

    他脊背挺直道:“若姝实在不见容于李常侍,姝自请去洒扫庭院就是了,不必碍着他的眼。”

    李承年此时正好不在,不然听了简直要鼓起掌来:快滚滚滚,看把你给惯的,什么下九流货色,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姬允不是李承年,自然不巴望着他滚。

    他也知道近来李承年是过分了些,略微感到头疼,但李承年越来越大胆,多少也是自己默认的结果。

    他总不能一直让姝身在曹营心在汉,一边柔顺贴心地待他,一边又转头将他给卖出去。

    便拿捏住不轻不重的口吻,道:“你以为李承年针对你,只是因为你动摇他的地位么?”

    话中所含深意让姝一下变了脸色。

    见他神色动摇,便知他做间谍实在没什么经验,难怪连李承年都很快发现他的不对劲。业务水准这样差,若非姬允睁只眼闭只眼容忍他,他哪里有机会近姬允的身来,更别盗取情报。

    姬允声沉沉,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因为这一句,姝脸上彻底白了,他浑身力气似乎被抽了干净,使他跪不住了,软软跌坐在地。

    他总是心存侥幸,期冀对方或许没看破他拙劣的演技。

    但朦胧薄雾终于从眼前散开,对方看清了他的实质。

    但他也实在是有种直白的傻气,嘴唇颤抖着却不知道辩解,只以一种认了命的绝望,无助地等着姬允的宣判。

    仅仅如此,姬允就感到心软了。

    他微叹口气,手抚摸上对方绷紧的脸。

    “你不能离开那个人,到朕的身边来吗?”

    “那个人给你的,朕同样能够给你。”

    “你心中其实不愿意伤害我,对不对?”

    那美丽的睫毛柔弱地颤动,渐渐湿润,泪水落到姬允的手指尖。

    白宸对他的自信感到惊讶,惊讶得简直要显出一种刻薄来了。

    “凤郎可真是相信他啊。”他凉凉道,眉梢几乎忍耐不住嘲讽的弧度,“凤郎对每个有二心的人,都这样地宽容么?”

    姬允心中清楚,白宸既不晓得他与姝有怎样的前缘,自然不能理解自己为何待他如此宽容。

    只装作听不见他话中讽意。

    白宸却不肯轻易略过,突然微笑起来,道:“凤郎既然这么信他,不如试一试?”

    姬允斜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素来不喜他,只是他终究与你从未有过节,何以这么容不下他?”

    白宸原本脸上难掩恶意,闻言却静下来。

    他定定看着姬允,道:“凤郎果真觉得,姝同宸之间,该是毫无过节的吗?”

    姬允便想起之前白宸吃醋情状,一时无言,又觉得对方可爱可笑,便真的笑了起来:“你啊,醋性实在太大了些。”

    他这话的语气,虽是含着无奈,却又实在是宠溺的。

    年快过完了,藩王也点行装,准备回各自的封地去。

    别的人都算了,姬允实在不想放姬准回去,那无异于放虎归山。却一时又没有正当理由扣住他。

    只能再三挽留,迟迟不准行。

    这日姬准又上书请辞,姬允已找不出什么挽留的话来。诸王已经都先行出发,唯独留下姬准一个,已是于礼不合,十分反常了。

    终于只能批准。又假信陵之名,不舍弟弟远离,令他正月之后,才能起行。

    姬准得了旨意,气得立时笑了出来。竟不顾传旨的人还在,讥嘲道:“皇兄若果真忌讳臣弟,将臣弟一刀砍了便是,啰哩啰嗦,实在叫人生厌。”

    姬允知道后,气得一把摔了手中玺印,愣是将其摔破了一个角。

    这边兄弟俩怄气怄得厉害,太子那边又出了事故。

    姬蘅自要同他舅舅学武,姬允便索性将人扔给顾桓不管了。

    顾桓同姬允是不一样的,宠着姬蘅的时候是真宠,狠的时候也是真狠,姬蘅现在时常不是这里青了,就是那里肿了,每日回宫都要偷偷地抹眼泪,还不敢让旁人晓得,怕舅舅听了又要笑话他,他同父皇一样,娇气得很。

    姬蘅自然是极崇拜父皇的,他生来便知,父皇是这天底下最有权势,最尊贵,是他自便奉为神明的男人。他的一言一行皆仿效着姬允而来。父皇的高高在上,父皇的风流多情,还有父皇的奢侈糜烂,他不知好坏,只觉得那都该是父皇的行事,一股脑儿地全化为己用,也没人他的不是。

    但他开始同舅舅学武,日日相处之后,总是听到舅舅提起父皇,他太过娇气,他总是心软,他让人操心,然后便转到他身上,他和父皇一个样儿。姬蘅年纪还太,拿捏不准舅舅话里的语气。但他觉得那些都不像是夸人的词儿,所以舅舅再这样他,他就很不高兴。

    他不喜欢舅舅觉得他娇气,更不喜欢舅舅觉得他和父皇一样。

    这日姬蘅在校场习骑射之术。宫里新进了一批宝马。姬蘅在顾桓手下操练有段日子了,也该有匹自己的马驹,顾桓便让他挑,姬蘅眼睛倒是毒得很,一眼相中了脾气最差的那位。那本是大宛进贡来的蒲稍宝马,素有千里之闻。只未经驯化,性子尚烈。

    顾桓自然不许,直言姬蘅如今水平,驭不住这样烈性的。

    姬蘅受了击,脾气反而上来,更非此马不可了,不管顾桓还要斥责,已经翻身便上。

    谁料还没坐稳当,那蒲稍就发了脾气,翻腾着把人给从身上撂下来不,还要再补一蹶子。姬蘅吓得心胆俱裂,大脑空白,却突然被飞身扑上来的人搂住,而后马蹄落了下来。

    顾桓当场咳出血来,溅到姬蘅惨白的脸上。

    彼时姬允正在同司农讨论春耕事宜,乍闻顾桓被马踢了,当即从座上站了起来。

    震骇道:“顾桓他如何了?!”

    “大将军现在昏迷不醒,的赶忙来问陛下的意思……”

    话还没完,姬允已经一本奏折摔了出去,大怒:“还问什么问!事从紧急,还不赶着去找太医!大将军若有不测,朕扒了你们的皮!姬蘅呢!让他滚进来!”

    姬蘅面色惨白,眼圈通红,上一世顾桓因他而死,他也露出这么一副惨象。

    姬允看着越发怒气上涌,隐隐还感到了不安。

    上一世是没有这个事发生的。

    姬蘅既不向顾桓习武,顾桓当然不用为救他而被马踢一脚。

    但顾桓确实是为救姬蘅而死的。

    思及此,姬允脸也跟着有些白了。

    马的一蹄子是直接能把人给踩死的,何况还是惊怒的时候。

    顾桓被踢断了两根肋骨,昏迷不过半日,便醒了过来,实在全赖顾桓自己身体强健,和整个太医院的倾巢之力。

    待顾桓意识清醒一些,能见客了,姬允便携着一直在宫中禁足的姬蘅,亲自登门去了。

    顾桓脸色苍白,本就显得太深的轮廓,因为病中消瘦,几乎有些嶙峋起来,连眉间都难得显出憔悴,不如以往威严厉色——断骨离肺部太近,他连呼吸都是觉得痛的。

    姬蘅红着眼睛鼻子,站到顾桓床前,声地喊舅舅。

    顾桓微微抬手,大约是想摸摸他,抬到一半他就皱紧眉头,额头渗出冷汗。

    终于还是止住了,他看着姬蘅,声音慢而又慢,沙哑道:“殿下最近不可习骑射了,臣不在,其他人护不住殿下。”

    姬蘅原本还强忍着,闻言,眼泪珠子啪地就滚落出来,什么绝不在舅舅面前哭的话全忘记了,稀里哗啦地哭起来,连顾桓嫌弃他怎么又哭了都顾不上了,哭得岔了气,了好几个嗝。

    见他要哭个不住,吵得影响顾桓休息,姬允让人把他给带出去,到外面尽情哭去。

    哭包一走,便陡然安静下来。

    室内郁着很浓的一股药味,顾桓恹恹躺在床上。

    姬允没见过如此脆弱的顾桓,上一世顾桓死的时候,他没能见到最后一眼。尸体运回京,他也只摸了棺木,没有忍心看他的死状。

    顾桓道:“……你也别怪他,谁都料不到的事。我已吩咐下去,不会生乱的。”

    姬允闻言,略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顾桓大概以为他带着姬蘅亲自来赔罪,是怕底下的人怀疑顾桓受伤是他布置的,引起哗变,才特意来安抚。

    一时竟不知该什么。

    他与顾桓之间,知交于年少,却相疑至今。顾桓揽权、把持朝政,处处掌控自己,但自始至终,他也从未真正伤害过自己。

    连最后身死,也是为了护住他的江山皇位,为了保存他的继承人。

    大忠似奸,抑或大奸似忠。

    他重活一世,反而更看不清了。

    他脚下终于动了动,走到顾桓床边。

    微弯下腰,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放进被里,又掖了掖被角。

    “早日好起来。”被那双微绿的眼睛注视着,姬允又道,“蘅儿离不得你。”

    对方仍然看着他的眼睛,姬允终于认输一般,叹口气,道:“我也离不得你。”

    听了这一句,那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竟微微地显出一丝笑的意思来了,衬得那苍白的脸上都有了些气色。

    “嗯,”他低声地一笑,“臣知道了。”

    笑声牵扯到伤口,痛得他又皱起眉来。

    姬允也就不好跟他再计较这点口头之快。

    姬允不便久坐,又赐了一堆的名贵药材之后,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李承年心地问:“圣人,怎么不问大将军姝的事情?”

    “问什么问,他为了蘅儿差些丢了命,朕还怎么问?让人寒心么?”姬允白他一眼,道,“即便真是他的人,也不好再计较了。”

    李承年被他发作一通,却不住嘴,仍声嘟囔:“那圣人果然就放任姝不管了么?他是别人的人,老奴始终不放心。”

    姬允没好气道:“有你在旁边没日没夜地盯着,他想出幺蛾子都不能,朕放心得很。”

    回到宫中,却被人通报姬准来过,等了许久等不到姬允,已经走了。

    姬允奇道:“他来干什么?”

    “扶风王脸色不佳,”黄门怂怂地缩了缩脖子,“奴才并不敢问。”

    “……”

    另一个侍从怕被骂,紧接着道:“是姝公子伺候着王爷的,奴才们不清楚。”

    姬允一愣,便看向姝。

    姝略微茫然,道:“王爷只独自饮酒,没有和我过什么。”

    姬允摆摆手,道:“罢了,现在时辰晚了,明日再着人去问问就是了。”

    结果第二日,等天子使者去到扶风王的临时宅邸,竟发现已人去楼空,姬准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