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姬允原本在夹饺子吃,乍闻这一声,手中一抖,饺子整个囫囵落到了蘸碟里。
他脱口骇道:“顾桓他来了?!”
白宸亦微微地皱一皱眉:“来人果然是当朝大将军顾桓?”
“他是这么的。的看他身上杀气很重,又生了一张番邦人的脸,果真是无礼得很。”
厮回答时,脸上既有被对方气势所震住的心有余悸,又带了两分对番人混血的不屑。
白宸便点一点头,道:“想必是他无疑了。”
姬允脸都白了,连声道:“不好不好,他怎么亲自来了?”又是气急:“到底谁捅给他知道的?”
李承年不敢背这个锅,忙不迭道:“昨夜圣人你翻墙被巡逻军找到,守夜的将领恐怕已经汇报给顾将军了。”
“那他也不可能知道我往这里来了啊!”
姬允气急败坏,难为他心慌气短之下居然还思路如此清晰,一时却也没法处置,他扶住李承年肩膀站起来,又着急忙慌地问白宸:“你这里后门在哪里,快借我暂且避一避。”
他这样一副心虚又惊慌,急着跑路的作态,简直同被捉了奸一般无二,白宸脸色微微地有些僵硬。
他道:“凤郎如此害怕作什么。”
那声音有些凉,内里还含着点别的意味,但姬允急得很,无暇去分辨,只道:“你不晓得。顾桓原本就极不喜我与臣属间纠缠暧昧,若是真被他捉到我在你这里留宿,只怕更看不惯你,今后同处朝堂少不得要针对你。”
他留着分寸,并不把顾桓白宸是佞幸脔宠的字眼出来。
但对方却未感受到他的良苦用心,反而脸色愈加地僵冷,道:“那么凤郎的意思,是算瞒下我们的事,找借口同顾桓搪塞过去吗?”
姬允略微觉得这话算不得太好听,只一时也顾不上了,胡乱点头道:“只要他不亲自捉到我在这里,我自有法子应付他,绝不牵连到你身上。”
又连声催他指路后门。
白宸深深吸一口气,面上却反而无甚表情了。
他道:“束稚,送凤郎从后门出去,另备一驾马车。”
那唤作束稚的傲气厮应了声是,径自向前领路,姬允只草草同白宸道了声别,赶紧地跟上去了。
白宸盯着那人背影消失处,袖下手指互相攥住,紧得微微泛白。面无表情站了一会儿,才亲自去开了门。
顾桓等在外头,眉目阴沉,忖着时辰已差不多,他也不耐烦了,便即下令,命左右侍从带刀硬闯。
正此时,门从内主动开了。
顾桓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站在门内的人。
白宸身着宽广衣袍,双手叠握身前,面目隽雅,神态从容,即便是需要仰视对方,也未显出被动的态度。
“顾大将军劳师动众,亲自拜谒敝府,”他抬手作了个揖,微微一笑,“白某不敢当。”
看似是很谦虚,实则是很狂妄了。
登时左右按剑欲怒,却被顾桓止住。
顾桓微微眯眼,难得地细细量他。
他记得前几次所见,这个少年美则美矣,只是在姬允面前总是表现得过于温顺乖巧,他在姬允身边见多这种美貌少年,草草看过几眼,心中几乎不留什么印象。
但是白宸那句话,纵然再是天生胆气十足,也不是后辈少年对一个权势滔天的朝廷重臣,同时还比他长十多岁的长者该得出口的。
那口吻语气,倒像是位份相等的同僚之间的寒暄。
他从容有度,那语气里甚至带了点可与顾桓的骄横分庭抗礼的怠慢,那是久居高位之后才能养出的一种漫不经心。
顾桓眸色微深,若有所思。
突然道:“白顾两府素有渊源,一在朝一在野。白氏先祖当年立誓不入庙堂,白郎君倒与先祖遗志不大相同。”
白宸道:“人各有志。先祖有先祖的志趣,后辈也有后辈的向往。白氏管教子弟一向散漫,不拘我们做什么的。”
又微笑添了半句,道:“比不得顾氏,家教严谨,方寸皆是规矩。大将军更是功劳赫赫,深受陛下倚重。”
“陛下爱重,我忝受权柄,劳苦半生,时常有感力不从心,不过而立,鬓已显白。”顾桓叹口气,仿佛果真十分遗憾似的,“倒不如你之族人,逍遥惬意,自在随心。”
两人面上微笑,机锋暗藏,一个讽刺对方培养近亲,树植党羽,成为朝中一虎;一个嘲笑对方布衣之族,山村野夫,拿不出手。
两人过一轮太极,白宸才主动提到:“听陛下昨夜离宫,大将军此下是出来寻陛下么?”
顾桓面上含了点无奈的笑,颔首道:“陛下生性不羁,又多情得很。兴起时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却又总是一时兴趣,都不得长久,末了还得我去收拾烂摊子。便是那些陛下曾经疼宠一时的妖童媛女,哪个不是经了我的手发的,实在教人头痛得很。”
呵。
白宸微笑:“大将军心系陛下,也盼陛下知大将军一片心意才好。”
顾桓脸上微微一僵,他狐疑地看向对方,对方神色从容,半点瞧不出有所指的异样。
心下却不免存了阴影,他陡然话锋一转,强硬道:“昨夜有人来报,陛下骑马是往侧帽巷而来,侧帽巷中唯白郎君与陛下有所私交,不知陛下可在郎府中?”
虽是问话,白宸倒也没指望对方真有想听自己解释的意思。
便侧身让出通道,道:“在与不在,大将军进去搜一搜便知了。”
只含着笑,又添一句:“顾大将军此举,倒像是在下窝藏了要犯,前来缉拿。”
那话里讽刺他对君主不尊的意味甚为浓厚,顾桓权当听不见,当即派人闯入进去。
任他们搜了一轮,自然是人影也见不到一个,顾桓也全无抱歉的意思,敷衍道一声:“扰了。”
调转马头便走了。
才出了侧帽巷,顾桓便问左右:“陛下此时到哪了?”
那属下道:“方才属下的人已经回了,他从白府后门一直跟着陛下,看着陛下入了宫才折回。”
顾桓微微点头,大拇指微微摩挲马鞭上镶了宝石的顶端,眼中望向玉带桥更往前的方向,仿佛还能看见某人的身影。
他似呢喃一般,低声自语道:“陛下,臣足够纵容你了,别挑战臣的底线。”
那声音太低,除了他自己,无人能听见。
又想起什么,他微沉了脸色,道:“陛下有句话倒是得不错。”
“白宸此子,非池中鱼。”他目中微狠,“任其入朝,必为后患。”
当夜,有封信悄然飞入宫中。
隔了数日,又飞回了侧帽巷里的白府。
白宸展信一观:愿为君效劳。
无头无尾,但白宸微微地笑起来,将纸卷放到烛火上,任火舌舔舐干净。
自姬允冷落李承年,李承年大约也知道自己惹了嫌,一段日子里,很识趣地不到跟前来讨好。只侧帽巷这回,李承年既主动找来了,又似以往一样妥帖周全,姬允也不什么,只又将人带在身边了。
他是绝计想不起来要问李承年之前为何愁苦的,那远在他的考虑之外。
而阉宦都是除了籍才入宫的,切完那一刀,和宫外原本的亲族家庭便是一刀两断,再没有往回看的道理。若还念着前情,往大了,便是对现在主子的不忠,李承年自然也不可能主动提起。
白宸此番帮他一个大忙,他知道自然不是因为此人格外多管闲事,必然是要有所回报的。
主子庸弱,为奴仆者,筹划难免更多一些。
李承年同主子一样,实在是忌惮着顾桓,既不敢受了顾桓的招抚,也不敢得罪于他。他心翼翼地在皇帝和大将军之间走钢丝,很怕哪一天就成了他们斗法的炮灰。
天降白宸向他示好,他也充满警惕。因故接近陛下的实在太多,他处处都要防范,以免被人趁墟而入。而即便如此,竟然还是被一个姝钻了空子,陛下显然很喜欢姝,却又不是将人作为内宫之中的脔宠对待。
陛下越来越频繁地带姝在身边,为此而冷落他。他苦心经营数十年,在陛下 身边得来的地位,朝夕间就要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顶替了。
他不得不感到危机。
白宸投来的橄榄枝太过及时,还附带一个让他更加动摇的谋划——他们都想把那个不该待在陛下 身边的人赶走。
他看到白宸眼中对陛下真诚的关切与担忧,也看到陛下因为那郎君,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快活而满足的笑意。
白宸同顾桓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不会,也不足以对陛下造成威胁,却能成为自己排除异己的助力。
他在心里反复挣扎,终于服了自己,他给白宸回了信。
姝的日子最近不大好过。
他自然看得出来,李承年对他是很有敌意的,但在之前,那也仅限于敌意,李承年还并不能对他做什么。
但近来李承年显然开始有了动作,每次抢在他之前侍奉陛下,陛下出行一定随侍之外都不必提;见缝插针在陛下面前给他上眼药,也已经司空见惯。
姝还感觉得到,自己周围多了双眼睛。
这难免让他感到了紧张。他不知道这是李承年私下在寻他的把柄,还是出于陛下的授意。
陛下……开始怀疑他了吗?
姬允自白宸府上落荒而逃,回神之后,实在觉得过于丢脸,丢脸里迅速生出怒意,到最后简直压抑不住愤怒,便即下令彻查究竟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
只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宫,骑马路线也不隐蔽,巡夜营的,当夜更的,甚至是沿街府上凑巧起夜,若是稍微留意,都能够指出凌空无一人的朱雀大街上,一单骑飞驰而过。
如此当然找不出所谓泄密者。
但若是,原本就是自他出宫之后,有人汇报了顾桓,并告之他极有可能会去侧帽巷呢?
只是他虽然从未透露过白宸住在侧帽巷,出宫时也尽量掩藏行踪,但一来白宸入京之后,饮宴交际很不少,晓得他的住址并不困难。二来在他身边伺候的人,里面有多少是顾桓或者诸王安插的暗桩,他即便是重活一世,也不能全部揪出来。他几次出宫,顾桓若是有心,自然能查得出来他都去了哪里。
调查至此,终于同以往扑朔迷离的案情一样,不了了之了。
却总归如同一枚卡在喉咙的鱼刺,分明咽下去了,但吞咽时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刮着的疼痛。
“圣人,圣人?”
姬允被李承年声地唤回神来,见席内鹿阳王有些尴尬地举杯对着他,自觉有些失礼,忙放下撑着太阳穴的手,也举起杯,对人一笑:“朕不胜酒力,怠慢王叔了。”
是王叔,其实不过是与先帝同辈的远支皇亲罢了,年少时是顶不学无术的,只因混了这么大年纪,才占着姬这个便宜姓,封了个县王,领个闲差当当。
即便是皇亲,也分着三六九等。鹿阳王虽也为王室,但县王,在贵人济济的京中,却委实算不得显赫。越到中年,越是无用,显到面上,就有些拘谨。
鹿阳王脸上有些讪讪的,自然是连声着没关系,姬允只好安抚地又了几句好话,又被陈瑜嬉皮笑脸地岔开话,才算罢了。
过年嘛,自然是要三亲六戚见个遍的。姬允在宫中宴赏宗亲贵戚,礼尚往来,一些格外贵重的王臣开宴,姬允酌情也会去。
今日正好是姬允的姐姐,信陵长公主,同她丈夫蔡阳侯设宴,论着亲疏,姬允怎么也该来的。
陈瑜很是长袖善舞,一场宴席有他在,热闹是不会少的。信陵频频掩唇而笑,显是极宠爱这个儿子。
陈瑜是信陵独子,少年虽是浮夸了些,倒也有些能耐。八王之乱的时候,陈瑜以参将入伍,竟屡获胜绩,一路拔至奋威将军。
姬允饮了口酒,心口仿佛被酒热所炙,烫得有些痛了起来。
后来陈瑜对上姬准大军,受了埋伏,全军覆没,陈瑜战死。
给姬准行刑的时候,信陵亲自来观的刑。
姬准也赴了宴,信陵身为长姐,对几个幼弟都很照拂,姬准与亲哥不睦,同信陵关系倒是很好。姬准又是素来的潇洒,陈瑜正是少年恣意的年纪,也很喜欢他,两人谈笑之间颇无忌讳。
在场其乐融融。无人能够窥见,数年后这宾主之间,犹如天堑不可跨越的仇恨。
两人不知道了什么,陈瑜面上显露两分忿忿之色,而后转向他,左右看了看,道:“舅舅,今日舅舅没带姝过来吗?”
姬允一顿,看向陈瑜旁边席位的姬准。
姬准接住他微冷的目光,执起酒杯,笑道:“世子同臣弟,美人姝能作天人舞,只是臣偏居乡僻太久,实不能想象,世子便有些不服罢了。”
那神情颇为遗憾一般。
“姝之技艺,我是亲眼见过的,陛下也能作证。”陈瑜鼓鼓道,很期待地望向姬允,“舅舅,你可带了他来么?且让他舞一曲就是了。”
信陵微咳一声,有些苛责地望向独子:“瑜儿,不可胡闹。”
姝毕竟是姬允的人。
但陈瑜自被宠惯了,知道姬允不会因此觉得被冒犯而发作他,对母亲就更不以为忤了,仍是眼巴巴地瞧着他,撒娇地喊:“舅舅。”
让姝出来跳个舞倒没什么,但姬允不想称姬准的心。
他淡淡道:“姝在宫里,下次再让他跳给你看吧。”
这也是实话。
陈瑜便很可惜:“准舅舅不久便要回封地,此番错过,怕是没机会一观了。”
姬允不为所动。
陈瑜这下真的丧了气了,唯独姬准似笑非笑地,冲姬允举了举杯。
这样的宴席,姬允一般都是坐不久的,他提前退了席,转过庭院回廊,准备乘车回宫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承年声道:“圣人,是扶风王。”
姬允皱着眉,到底是站住了,等着姬准走到眼前。
“有事?”
两人相隔很近,他那点夹杂了厌烦和不耐的神情,在姬准眼中就十分清晰。
姬准不由微微一怔。
片刻,才翘起嘴唇,针锋相对一般,奉送了一个嘲讽的微笑。
“皇兄竟不再掩饰,装成一个谦恭有爱的兄长了么?”
姬允冷着脸,并不理他。
姬准见他摆明了懒得与自己话,冷冷地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扔给了李承年,李承年一通手忙脚乱,总算接住了。
“长姐见你离席得早,竟忘了私下要送你的礼物。”
他抛了东西,转身便走:“既已给到了,告辞。”
对方似是负了气,走得很快,姬允没来得及反应——虽也找不到什么反应可做——人已转过回廊,瞧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略微地有些疑惑,信陵即便真的有东西要给他,跑腿的任务,也派不到姬准的头上来。
但终究都无甚要紧。
姬允在廊下站一会儿,转身登上马车。
姬允不记得上一世信陵送他什么礼物了,左右无事,便叫李承年拿来看看是什么。
是个长盒子,想来又是画轴——信陵最喜欢这些,公主府里养的画师比乐师还多。
开一看,果然是,展开画卷,原是稚儿溪头卧剥莲蓬,两个才总角的子肩对肩,脚抵脚,颇有几分乡村质朴意趣。
也不知信陵哪里寻来的画师,竟难得不只长于浩美华丽的宫廷画风。
姬允少年行走江湖,倒确实对这些民间俗事颇感兴趣,若是平时他也一定很喜欢。
他也能感到信陵的一番用心。所谓长姐如母,信陵确实是一直都很关照他们的。姬允同姬准之间一直不和,信陵出宫嫁人之后,也时常请他们俩过府去叙话,以图增进兄弟情谊。
但结果如何呢?
姬允看着那幅兄弟相亲的画,便气不能平,也不能够欣赏了。
终究是信陵送的,不好直接扔掉。只让李承年将画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