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上卷完)

A+A-

    “你仔细考虑。”

    姬允要将人从自己身边推开,却又不能忍受这么快得到回答,只能落下这么仓皇一句,落荒而逃。

    他出了侧帽巷,脑子里空得很,几乎快要回忆不起来方才同白宸都了什么——仿佛想不起来,就可以当作自己不曾过那些撇清关系,伤人的话。

    但始终有一股污浊气盘桓于内,令他心胸抑闷,甚至感到一种抽搐的痛感。

    原来他胸里那颗跳动着的东西,这样地喜欢那个人啊。

    他咬紧牙齿,竟尝到喉咙里弥漫出的一股血腥气。

    大将军府里血腥气又要更浓一些,姬允来时,医师正在给顾桓换药。

    顾桓是个不听话的,医师嘱他至少躺个三月才能行动,不到一月他便爬起来,还去院中练了套拳,回来就伤口恶化。

    老医师急忙赶来,气个眉毛胡子一齐乱抖,又慑于大将军威严,不敢多教训,只能在重新换药裹纱布的时候,暗搓搓地下手格外狠一些。

    饶是顾桓一贯很能忍得病痛,在老医生销魂蚀骨的手段下,也不由龇牙咧嘴,发出阵阵嘶声。

    但见姬允跨门而入,又迅即整顿神色,咬牙蹙眉,忍住不叫唤了。

    姬允听闻顾桓伤口恶化,匆匆赶来探望。得知情由,不由发怒:“伤得这么厉害,不好好养着,作什么死呢?”

    老医师乐得有人教训这不听话的病号,手下动作越发慢腾腾,想趁机多听些壁角。

    顾桓察破这老儿心机,心中不悦,便要让其退下,姬允眼一瞪,更怒道:“大将军有伤不治,难道还要讳疾忌医了不成?”

    姬允少与顾桓疾言厉色,总是仰仗他的时候更多些。乍然被这样一通斥骂,顾桓倒也不见怒色,只有些无奈似的,道:“是,臣领陛下心意就是了。”

    只是又道:“臣也并非想要作死。只是扶风王所在封地谯州,与后梁毗邻。扶风王意图谋逆,自然该当伏诛,只谯州失了藩王坐镇,后梁恐怕以为有机可乘,非要生事不可。后梁那起贼子,可不会礼貌等臣伤愈之后才兴兵进犯。”

    姬允一默。

    他自然也明白顾桓的这层忧虑。上一世他才登极位,顾桓便谏他姬准心有不臣,宜早除之。他对幼弟尚有手足之情,不忍加害,便是以藩屏保障的理由,把姬准封到了偏远谯州,以抗后梁。

    他是流放他,也是在保他。而那数年里,姬准也的确将后梁拒之门外,边防守得很紧。

    谁料终究是祸起萧墙,兄弟反目。姬准事败身死之后,后梁也趁隙而入。

    如今姬准提前死了这么早,后梁的确是个麻烦。

    姬允捏了捏眉心,道:“后梁如今也是夺储正剧的时候,便是有意进犯,又能成什么气候,何况还有刺史裴度盯着。再且,本朝又不是没人了,别樊氏素来将门之府,荀氏近年也颇奋进,便是顾襄,想来也能抵挡一面了。除了他们,也还有无数好儿郎,何至于要你亲自带伤上阵。你且安心养着就是。”

    是了,眼下盛朝既未经过八王之乱,顾桓也还在,后梁甚至还在内乱中。后来带领军队,势如破竹,一路拔城而下的新梁帝段匹焕,此时恐怕才刚从市井接回王宫,还在兄弟们脚下被当球踢。

    天命都站在他这边,还有何可惧?

    只是姬允平日昏庸,难得出这样条分缕析的见解来,甚至还阴示他交出权柄。

    顾桓微微挑眉,却只道:“子顽劣,岂堪大任。”

    姬允原本也只是试探一下,并不指望顾桓能够识相,因此倒不觉过分失望。

    只话锋一转,又道:“信陵这几日一直求见孤,既然不能找到刺客本人,怎么就能评断是姬准派的人。孤答不上来,只能不见她。”

    顾桓道:“刺客匿入扶风王府中,是陛下的一众侍卫亲眼所见,这是人证。在扶风王府中搜出来的私武密信,这是物证。人证物证俱在,没得抵赖。长公主爱护弟弟,难免偏激一些,陛下别往心里去便是。”

    姬允闻后不语,片刻,又道:“别的也罢了。只是那刺客始终捉不到,孤难免心中不安。”

    这话时,他眼睛盯着顾桓的脸,仿佛要看出什么痕迹。

    但后者神色自如,全无半点动摇。

    “刺客既然是受人指使,主使者既已伏诛,自然不会再出现了。陛下若仍不放心,臣也可夙夜执卫,保护陛下安全,绝不让陛下受半点损伤。”

    姬允看着他,慢慢地点头,道:“得大将军此语,孤真正放心了。”

    又聊数语,姬允告辞。

    坐车回宫的路上,姬允蓦然想起许多年前,他年纪尚,不明白为何天子要头戴十二旒冕,眼前都遮得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老师答他道:“天子是天神之子,真正的贵不可言,目不能视,应具神秘威严,因此不可叫旁人看清。”

    而父皇却告诉他:“那是为了不看清底下人。人孰无过,大礼不辞让,大事不拘节,你若将他们的错处看得太多太清,难免面目可憎,无一人可用了。所以戴着旒冕,是要叫你有些不要紧的,当不看见也就罢了。”

    那日被石子敲过的脚踝还青着没有好全,姬允按了按,有隐隐的痛感。

    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刺客眼里的沛公,恐怕只是姬准罢了,顺便再捎带上一个姝,否则他脚上不会受那一粒石子。

    他充当的不过是那把剑。

    而他却也甘愿做那一把剑,将计就计,杀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这才是他不见信陵的真正原因,他不敢。

    至于项庄是谁,姬允闭了闭眼,戴上那顶十二旒冕。

    姬允近来经历大变颇多,整个人都有些沉郁起来,平日下了朝,常常独坐许久,不一字。

    李承年心中忧虑,想了各种法子来逗圣人开心。他只恨自己不能再年轻美貌一些,在圣人面前装癫卖傻也好,圣人能笑一笑便好了。郁气长期瘀在心里,憋出心病可怎么好呢?

    他每日冥思苦想,本来就稀疏的头发又愁没了不少。偏还有人来找他的不快,有司告他收受贿赂,贪腐不端。

    他作为姬允身边最亲近的奴才,姬允的饮食出行都得靠着李承年,自然是有人想方设法要来巴结,连大将军也想拉拢他,做自己的眼线呢。李承年忠心是很忠心的,大将军的钱烫手当然是碰不得,但那些不碍事不要紧的,挑挑拣拣也就大大方方地收了。姬允除了偶尔讥他眼皮子浅没见过钱,也不曾过他什么。

    李承年御前行走数十年,自认独得恩宠,虽然曾经也出现过威胁,都被他先手拔除了,很是得意,圣人身边到底只有他一个最为忠心信得过。

    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这点原本连瑕疵也算不上的问题,竟被姬允拿来借题发挥,竟要贬了他,去那荒僻院子里照料梅树。

    他既不甘心,又极度委屈。不顾姬允身边守卫亮着锋芒的兵刃,扑上去抱住姬允裤腿,老脸也不要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诉:“圣人嫌了老奴,老奴知道,也不敢再忝求圣人恩宠。可老奴毕竟侍奉了圣人一辈子,对圣人的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圣人何以如此狠心待老奴哇?”

    让他一个做过中常侍的人,重新做起那最低贱的活计,便是别人的口水,也能够把他给淹死了。

    姬允好歹没把这蹭了自己一裤腿眼泪鼻涕的人给从腿上撕开,他让他抱着,垂眼看着哭得很是动容的老奴才,记恨之余,也觉得他有些可怜。

    他自然不出口他是在记恨上辈子的李承年。那让他如鲠在喉,心口发堵的背叛,让他时刻能浮起对李承年的厌弃与恨意。但他却又清醒,这辈子的李承年一无所知,却要承受他的迁怒,何其无辜。

    为不曾发生过的罪业而先审判他人,那是神佛才有的资格。姬允虽为天子,却仍旧不敢妄称神佛。

    且他心中还有另一个算,既然这一世他已经从源头抹了白宸反叛的可能性,李承年的背叛自也无从谈起。便是李承年再有异心,他如今做好防备,自然不必像上一世猝不及防,而且盯着这颗熟悉的钉子,也比现找桩子上哪里有钉子容易得多。所以他忍下心中不时涌起的厌烦不耐,仍旧留着李承年在身边。

    本来到这里没有任何问题,李承年私底下虽然仍然动手动脚,但还在他的忍受范围内,李承年也还未显露一丝不忠之意。

    但他突然地害怕了,他不敢冒这个险了。

    同上一世一样,白宸再度搭上了李承年这条线。

    他不敢去赌,白宸会不会再度利用李承年,做出上一世的事情。即便他能盯住李承年,白宸再度反叛他也能避免上一世的结局。

    可他仍然害怕了。

    他害怕任何可能引发白宸做出上一世那样举动的可能性。

    他要将这一丝可能性也完全抹杀掉。

    他道:“正是念着你侍奉朕多年的情份,朕才留下你一命。”

    挥挥手,示意侍卫将号哭不止的李承年拖下去。

    中常侍李承年御前惹怒圣颜,被贬官卸职的消息,透过重重宫墙,传到侧帽巷的时候,白宸正在窗前临一树桃花。

    春日渐盛起来,城中还不觉得,郊野里山桃已经开遍了。

    白宸记得东山上遍植桃树,每到芳菲时节,粉霞如蒸如蔚。

    从前姬允频频与他提起东山上的桃花,极尽溢美之词,夸张得如舞如蹈,只是想要哄得他一起去看。

    但他一次也未答应过。

    他不知道现在邀姬允去东山赏花,会不会已经太晚。

    他听完了那个消息,也不多么受影响,笔下仍是很稳,将树下两个人影仔细地,认真地勾描全。

    树下人对坐饮茶,花落如雨,在两人身边积了一地。

    他听到束稚的惊叹声,颇为不舍地道:“公子,真的要将这幅画送给那位么?”

    又转念一想,之前公子同那位吵了嘴,数日都郁郁不欢,为了哄回那人开心,才特特画了这样一幅画去求和,自然尽善尽美才好,又怎么会舍不得呢?

    白宸也细细凝望画中的人,眼中也露出极为不舍的神色,却道:“不了。”

    束稚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白宸指尖轻轻抚上画中人的眉眼,目中眷恋,他低低地道:“不能给他了。”

    诸事忙乱,到了二月底,人事命令才陆续下来。

    为显出自己爱才,姬允还于朝晖殿中接见了一批青年才俊,亲自任命,以示鼓励。

    白宸自然是在其中。

    姬允隔了眼前旒冕,隔了高高的御座,看向台下站着的白宸。后者微低着头,似乎是要在圣上面前表示恭敬。

    姬允从未见过他如此,心中略微有种无法言明的不适感。

    但他随即抛开了,按照名册,一个个点下去,终于到了白宸。

    “望郡白氏宸者,少有才名,尤擅骈赋,为高士所推……兹命其入翰林,领著作郎……”

    长长的话音尚未完全落下,白宸突然越众而出,上前一步,低头拱手道:“臣以不才,忝受陛下青眼,心中惶恐,夙夜不安。实性鄙陋,不敢入紫微凤池,还望陛下收回成命,另派臣出任地方。”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

    宰相门房七品官。中央的权力资源岂是偏僻地方所能相比,何况是还天子门下的职缺。须知著作郎一出来,都是望着中枢的三省六部去的,正是世家子弟们出将入相的绝佳跳板。

    这个传中惊才绝艳的白氏郎君,舍了这么条青云梯不走,非要往那坎坷行,也不知是城府太深呢,要在地方上挣履历展拳脚,还是单纯地脑壳有包。

    姬允脸上也微微沉了下来,诸人只道他是被拂了颜面,所以不悦。

    却听得姬允道:“郎心意已决?”

    白宸仍然拱手,低头不起,道:“臣意已决。”

    一片寂静里,姬允盯着那人头顶,慢慢地,道:“郎既执意如此,便去地方上历练历练,也好。”

    又正赶上扶风王身死,势力尽去,谯州大洗牌的时候。白宸自请去谯州,姬允也没阻止,当即便准了。

    但他准得太快,分明是带着点恶狠狠的,撒气的意味。

    诸人得了官位,谢恩之后便要退下。

    白宸走在最后,姬允瞪着那片背影,眼看便要迈出门槛了,终是叫人喊住他,让他留下来,单独叙话。

    白宸回过身,重又走回来。仿佛要刻意提醒两人身份似的,仍是微低着头。

    那样的恭敬与柔顺,简直要让姬允心中憋出一股邪火了。

    “你作这幅样子给谁看?”他冷冷地,几乎不能克制自己,讥声道,“还自请出任地方,你连正经都不顾了吗,赌气使性子也该有个限度。”

    看着对方仍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姬允越发地怒不可遏。

    “把头抬起来!”

    白宸依言抬起头,姬允总算瞧清他的神色,却不由得惊了惊。

    对方眼眶通红,连鼻子也是红的,似是强忍着。

    他道:“陛下看见宸狼狈模样了,可满意了吗?”

    姬允不能看见他哭,见他哭,自己首先就觉得心疼起来,又有些慌神:“你,你这……又哭什么呢?”

    “陛下的意思,先前已同宸明白了,宸也不至那么没眼色,继续纠缠陛下。”白宸红着眼睛,仿佛是惨遭抛弃的痴心人,又不肯怨自己的心上人,只又委屈又伤心地,道:“只是宸尚不能够就在陛下近旁,却要眼看着陛下同他人暧昧欢好,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宸修为不够,只能暂时远离。”

    “陛下宸是任性赌气,宸也受了就是。因为陛下大约永远不明白,陛下于宸心中的分量。”

    他这样一示软一表白,姬允就已经要忍不住心软了。

    他甚至想,反正自己重活一世,后宫形同虚置,他对旁人也难以再生起什么兴趣。便是只宠着这一个,又能如何呢?

    前朝立男后的都有,他这又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也已经有了太子。

    但是这么一通思绪在心中起伏过,终究又被他按下去。

    他到底是怕了。

    他道:“既如此,你出去冷静冷静,想通再回来吧。”

    白宸离京那日,在城门外的柳树下等了许久。

    束稚陪着他,眼看着日暮黄昏,城门将毕,才声催了催:“公子,那位想必不会来了。”

    白宸没有反应。

    他站在柳树下,暮春时节,柳枝已垂地了,他的衣袂连同柔弱柳枝一起,随风而摇。

    束稚禁不住腹诽:“公子这样不舍得,何苦非要往外走呢?”

    白宸听了,眉梢终于动了动。

    “他是那样念旧情的人,却将姬准杀了,李承年废了,”白宸轻声着,齿间抿出一点苦涩的味道,“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忘。”

    他早该怀疑了,他只是不敢去承认,所以蒙蔽自己。

    但对方终于露出冷酷的一面,他没法再自欺欺人,前尘在眼前尽数铺陈开。

    那些蒙了灰的,却让人始终无法正视的前尘。

    他不得不暂时避让,给对方时间,也给自己时间。

    城门已闭,白宸终于没能够等到那人出现。

    姬允最终没有去送他。

    他站在高大的宫阙上头,远远望着城门的方向。

    夜风灌满他的袍袖,隐约送来了极淡的花香。

    那是不知何处开着的,桃花的香气,带了前尘旧事里的一点艳色。

    终于被风又吹散了。

    上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