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一:弟弟
近来姬允夜里睡不安稳,总是颠三倒四地做些怪梦,梦里耗费精神,白日里便有些恹恹的。
身边服侍的人又换了新的,到底不如原来的好用,对他的眼神常常不能领会,总要他亲自开口,才能反应过来该添茶还是该加衣。
越发地心情不佳。
“陛下,信陵长公主求见。”
连至亲也要来找他的不快。
姬允按按眉心,仍是道:“请长公主回去。”
话音尚未落下,长公主竟只身格开侍卫,已径自闯了进来。
姬允见她如此不尊礼数,心中更觉不悦,又恐兵刃无眼误伤了她,忙斥向侍卫:“愣着做什么,把兵器放下!”
又向信陵怒道:“站住!连你也要同逆贼姬准一样了吗!”
信陵到底不敢同姬准一样,她站住了,没有再往前一步。
她比姬允长了近十岁,是先帝的第一个公主,从被教养得雍容高贵,便是发怒,也是气势端庄。
她严妆高髻,脸上亦是隐现怒容:“我若不硬闯,陛下算什么时候见我?等陛下将姬准的一双孩子也杀了之后吗?”
这话落在耳中,却仿佛是在指责他滥杀无辜,姬允闻之愈怒:“意图谋逆,本是诛族之罪。朕念他天潢贵胄,不加连坐,已是开恩。难道还要留着逆贼之子坐养成患吗?”
“那陛下这是要让他绝了后嗣吗?”信陵眼眶蓦地一红,她拔高声音,尖利道,“陛下,阿准是您的亲弟弟!”
“那他zaofan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他的亲哥哥!”
还有你的阿瑜,也是他的亲侄儿!
姬允堪堪忍住了后半句话,他气得面色发青,脑仁里微微地发白。
这段时日里,他总是避免想起姬准,不去想上一世姬准挥兵入京,也不去想这一世疑点重重的刺杀。
他只告诉自己没做错,这一世姬准仍有反心,而他不愿重蹈覆辙。信陵只是不知道,她不能预料后事,只为了自己的弟弟变得如此冷酷而感到伤心愤怒。
他明白这一切,也在心中服了自己。却仍旧避免去想那张临死前不甘而怨恨的脸,也不能面对信陵的声声指责。
信陵仿佛失望极了,她脸上有种极深的悲哀。
“陛下可还记得么?当年陛下任性离宫,外出游历,在南疆染了时疫,眼看要不行了,却遇到正好云游到那处的神医云决子,救了陛下一命。”
姬允当然记得,他也是那次万幸捡了一条命回来之后,才觉到生命多么可贵,不是拿给自己作天作地无病呻吟的,病愈之后便点行装,急驰回了京城,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太子。
但信陵此刻提起,姬允心中蓦地微微一突,又觉得不可能。
便听信陵道:“阿准他听域外有神医,亲自带人去神医庐前守了一整夜,才将人请动出山。陛下想必知道,域外常年风雪不断——陛下,您不是一直不解,阿准后来怎么患上了腿疼的毛病吗?”
姬允身形微微一晃,记忆铺天盖地涌上来。
姬准讥嘲而悔恨地同他:“你知不知道你私自离宫在外游历那两年,我多么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回来?”
姬准时常会想,姬允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就好了。那他也不会迟迟下不了狠心了。
但他趴在姬允的背上,那个念头又要下去一些。
姬允背着他走得直喘气,还抽空和他话:“阿准,阿准,你不要睡,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姬准已经昏昏沉沉,快要陷入昏睡,被他这么催魂似的一叫,又勉强回过神来。
这是姬允姬准第一次随猎。原本姬准不到年纪,是不准来的。但他硬是求了父皇跟来,还一门心思要猎个厉害的,甩开了侍卫闯入深林中,姬允得知后找过去时,姬准已经受伤不能行走了。
两人一直走到边缘,才遇到了一直寻找他们的侍卫,姬允救了他一命。
后来姬准想,因果报应,这都是要还回去的。
都帝王家中无亲情,姬准生来早慧,又只了姬允不到两岁,两人是同时开的蒙。他尚年幼,已显出比姬允更聪明的天赋,又格外好强,处处想要比过自己那个温温吞吞、不学无术的哥哥。
他努力得到了父皇更多的宠爱,心中越发地将姬允视作竞争对手。
可偏偏那人完全不像是天子家中的人,从就喜欢拉着他东跑西玩,捧着各种从宫外淘来的垃圾玩意儿,一股脑地送给他,一边献宝地:“这个可好玩啦,准你肯定没见过,我托阿桓带了好多,都给你。”
简直有些没心没肺。
姬准烦死了,那些伪劣弱智玩具他八百年前就看不上眼,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傻哥哥脑子里进了什么水,一根竹编蚂蚱都能啧啧称叹大半天,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子。
烦虽烦,他的殿里倒不至于放不下这堆破玩意儿,便让人收了扔库里,虽然不理也不玩,也都好好地存着。
他自己是天生对亲情淡漠,只有一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心,他努力上进他不甘于原地,他将自己的哥哥视作对手,目标是败他,成为最尊贵的那一个。
偏偏那个对手却试图用亲情将他套住。
他心中不屑也不耐,竟也逐渐感到被捆缚的感觉。
那人在南疆快要死了,他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同朝中大臣商议政事。姬允不在,他在朝中更加如鱼得水,父皇信任他,大臣们拥护他,好像他才是国之储君,他迷恋这样被赞许被追捧的感觉。
但他蓦然感到一阵细细的,类似于针尖扎入心口的痛感,绵延不绝地从体内涌出来。
他突然想起那堆了半个库房的粗劣玩具;想起姬允哄他出宫去玩,一路紧拉着他手,防着他走丢;想起母后去世,姬允肿着哭了许久的眼睛,还大人似的抱住他,拍他的背,一边哽咽一边阿准不要难过,还有哥哥在;还有那次林苑狩猎,姬允背着他,单薄的脊背其实有些硌着他,但他昏沉欲睡中,也觉得很心安。
他暗暗与姬允较劲了十来年,却还未计划到姬允死的那一前景。骤然得知,反而慌了手脚,觉得不可能,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心中的惊惶,同那绵密的刺痛感一起发作,让他难以承受。
他得知域外有神医,点礼物行装,亲自去求了神医出山。
后来他常常后悔莫及,为自己那时候的优柔寡断,他失去了一个除掉姬允的绝佳机会。
姬允病愈回宫,又是正统的东宫太子了。姬准缺了那两岁的资历,就永远赢不过他。
而姬允与贵族之间达成的微妙平衡,在他眼里统统被加倍地放大成了无能与昏庸。
心中不甘愈烈。
他自认自己能力更为出众,有实力将人取而代之,那为什么不呢?
但他还未做好万全的准备——哪里有什么万全的准备呢,不过就是等他完全能狠下心的时候。
但他一贯宽容仁慈,对他次次退让的兄长,这回终于撕下伪装,首先亮出了锋芒。
原来一直是自己误会了他。
帝王家中无亲情,他明明一直嗤之以鼻,到头来竟仍然被蒙蔽了。
他的哥哥,真是极好的手段。
他在狱中喝下那杯金屑酒,五内如焚的痛苦使他眼前模糊起来。
那段段的,尘封的带了沉重血腥味的记忆突然涌进来。
他看见自己陈兵都下,他看见信陵的儿子死在自己眼前,他看见城门口的尸山血海。
而姬允和信陵再见他,目中再无丝毫软色,他们出现是为了观他的刑。
记忆不等他张皇失措,继续迅速回溯。
他看见自己短短的手和脚,眼前还有个勉强能够走稳路的胖娃娃。
那胖娃娃手里拿着个拨浪鼓,在他面前摇啊摇。
那胖娃娃笑得傻乎乎的,又仰头去问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女子:“母后,这个娃娃,就是我的弟弟吗?”
那女子姬准觉得熟悉,但终究时隔太久,他也不怎么认得。
“是啊,准是允的弟弟,允要护着弟弟哦。”
那声音非常温柔,凝望自己的目光也充满了爱意。姬准怔怔地望着她,不知怎么,觉得鼻头发酸起来。
那胖娃娃手忙脚乱起来:“弟弟哭了,母后,怎么办啊?”
他伸出短短肉肉的手指,努力去抓住了那个胖娃娃。
他张了张嘴:哥哥……
却只发出了奶娃娃毫无意义的啊啊声。
记忆最终回到人生开始的地方,此生清零,前事再无所知了。
姬允又从梦中惊醒过来。
梦里姬准惨死的形状犹在眼前,他眼里流着血泪,却像两人尚且未生隔阂时候那样,依赖地喊他哥哥。
心脏仿佛被人捏在手里用力地揉,他快要喘不过气来,连喉咙也被扼住。
涔涔冷汗腻了一背,他沙声地唤:“李承年……”
过了片刻,有人掀帘进来,心地问他:“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这声音年轻一些,少了一种李承年那老货特有的油滑。李承年也很少喊他陛下。
姬允这才想起来,李承年已被他赶走了。
姬允垂垂眉毛,有些厌烦地摆摆手:“无事,下去吧。”
那内侍见他不像没事的样子,有些犹豫,只胆子到底不如李承年那么大,终究听话地退下了。
姬允拥被在床上坐了一阵,衣内冷汗已经快被夜风吹干。禅房不比宫中,多少有些简陋,会透风进来。
姬允素信神佛,也时常有入寺参禅的习惯。半月前姬允要到大相寺禅修,朝中众臣劝了一阵,劝不过也只好任他去。
姬允的床正对着一面墙壁,墙面无任何装饰,只书了一个占了半墙的禅字。
即便窗外月色朦胧,那个字也清清楚楚。
姬允盯着那个字,盯了半晌,而后披衣下床。
大相寺位于京郊的山中,自前朝便已建寺,是一座百年古刹了。
寺内深幽寂静,只有青竹叶在簌簌摇动。
姬允绕过禅房回廊,来到住持门前,屋内竟还未熄灯。
姬允正欲敲门,里面传来老住持了空浑浊的声音:“施主直接推门便是。”
姬允顿了顿,推门而入。
了空坐在**上,手中捻着串佛珠,正在闭目诵经。
姬允并不扰他,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发现凉得很,便只碰了碰嘴唇,并不喝。
了空诵完一段,才睁眼,对他施了一礼:“施主造访,老衲照顾不周,失礼了。”
“是我扰了住持清修,原是我的过错。”姬允摇摇头,又道,“住持夜里仍然诵经念佛,我自愧不如。”
“不敢当。”了空又施了一礼,道,“施主深夜来访,可是又做了梦吗?”
姬允捏着杯子,片刻,才垂下眼,道:“我为往事所困,夜夜入梦。不得解脱。”
了空不语。
姬允继续道:“住持曾,种业得果。那么为了避免那颗结果,先把业障消除。住持,这样做可有错么?”
所以他将白宸从自己身边推开,将李承年废弃,将姬准……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去避免一世引发结局的诱因。
……结局总该有所不同了吧?
了空须眉皆白,无人知他的年岁,姬允第一次见他时,了空似乎已经是现在的这幅模样。有人他古稀,有人他耄耋,终究都只是传言。
他眼中仿佛是老朽之人即将腐朽的浑浊,又好像遍历红尘,胸中早已分明,不过垂眼俯看世间,了此余生罢了。
了空捻着佛珠,道:“施主有心结,所以不得解脱。施主若是要问老衲,老衲只能送施主一句话。”
“陛下,人心所指向的,是命运。”捻佛珠的手指一顿,了空半阖的眼皮突然完全睁开了,那浑浊的眼睛盯住他,道,“而人心最善变,又最不易变。”
“陛下既掌握不住,又何必自苦呢?”
又半月后,大将军顾桓领朝廷百官,赴大相寺,亲迎明帝还宫。
大赦天下。
前扶风王子女因避一难,信陵长公主念其失怙,收养至膝下。
番外:弟弟
完。
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