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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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微臣所知,钱能一直在地方行凶作恶。他在府中阴养了一班手,平时不露面,只不时扮作土匪强盗,专去别人家中盗窃抢劫。劫来之资尽被钱能拿来修葺别墅豪宅,购置铺面地产。不到十年,钱家便一跃成为当地首富,而其兄钱通在京中又如鱼得水,在钱通阴蔽之下,钱能更是猖狂无状,竟直接强抢他人田产。钱能先是同农户商量,想要以极低的价格将田买来,有怂些的,见着钱能与他那帮凶狠家仆,也就从了。遇着不肯的,钱能就派手去毁坏农户庄稼。没了收成,农户缴不起租子,这时候钱能再佯装大善人地出现,以近乎白拿的价格把地买过来。如果对方仍然不从,钱能就再派手,将那家的壮劳力都得卧床不起之后,自然是钱能想怎样就怎样了。而一旦见识了钱能的这些手段,又因着地方县令与钱氏连襟,都一个鼻孔出气,百姓状告无门又无力反抗,也就只能任钱能为所欲为,作尽丧尽天良的恶事了。”

    饶是姬允已先知道些大概,此时听到其中细节,也不免悚然一惊。

    在锦绣堆里生,也在锦绣堆里死的人,满眼所见,无不歌舞升平,一派繁荣昌盛景象。姬允到底是想象不到,就在皇城脚下,世道竟已乱成如此怪象。

    他脸上真正显出怒色,而或许是因为近来较少沉迷美色的缘故,神情中少了以往那种疲乏倦怠,此时怒上眉梢,竟显出一种威严之态,教人不敢直视。

    “蓝玉,你所言当真吗!”

    顾桓脸色也不由微变,他也没料到此中还有这些破事儿,狠狠地往钱通站的位置剜了一眼,钱通受了他一记,脸色也即刻惨白,当即便站出来喊冤道:“陛下,万不可听信谣言啊!蓝玉大人与臣素有龃龉,从前就对臣颇多不满,前些日臣之从弟因故招祸,蓝玉大人更是借此攻讦,污蔑臣莫须有的罪状,臣实在不堪忍受,还望陛下明察!”

    蓝玉本不是汉人,原本就气性耿直,在北地呆过几年后更显彪悍。方才他就着稿子念了那一车轱辘的文章,已经憋得厉害,此时闻言怒目一张,当即将手中笏板掷向钱通,破口大骂道:“滚你的狗犊子!你算哪根葱值得老子特意对你不满,难道克扣兵士抚恤,带人上酒楼饭馆不付账,放任家仆当街纵马飞奔的不是你?!他娘的,老子早想揍你丫挺的了!”

    钱通脑门被笏板的角给磕破了皮,登时流出血来。钱通是在军营混的,脾气原本也不,自然受不得这等侮辱,当即也满面通红,口中骂着,挽起袖子要来揍蓝玉,身边人连忙去拉。

    登时你拉我衣袖我扯你纶巾,你砸我笏板我扔你鞋底儿,吵骂声穿透大殿宝顶,直冲云霄,简直乱成一锅沸粥。

    眼看着大朝会变成了聚众斗殴现场,姬允习以为常地眼角抽搐。而顾桓则完全事不关己地抱着手臂旁观,姬允猜他巴不得能一直吵到散朝。

    直到侍卫持刀上来,把两拨人都拉扯开了,姬允才沉声喝道:“都吵够了没有!”

    “要不要领你们去宫门口,给你们架个台子,轮流上去比比谁吵得更凶更久?!”

    众人犹自愤愤,哼哼唧唧,勉勉强强地才消停下来。

    而钱通顶着刚才撕扯途中被扯歪的冠戴,和脸上的数道红痕,往前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道:“陛下看到了,这帮人何等凶残,简直如同化外野民!不究真假,不讲证据,便要将臣屈成招,这还是在陛下眼前,若离了陛下的眼,还不知道他们要猖狂成什么样子!”

    “……”姬允瞧着对方那蓄满络腮胡,一脸凶相的壮硕汉子哭哭啼啼梨花带雨,就浑身都不得劲儿。

    他忙眼珠往上翻了翻,不去看那败坏自己心情的一张脸。

    缓了缓,才要话,已有人站了出来,面上微微含了笑意地,垂目看向楚楚可怜的钱通。

    “钱大人何以没有证据?”

    声音温暖和煦,听来简直让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

    钱通都不由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对方究竟了什么之后,脸上才显出怒色:“你什么意思?……你谁啊!”

    从钱通的一脸莫名,足可看出大朝会根本没人在听。需知朝会开始的半个时辰里,就耗在了讨论白宸的事上。

    而钱通既是武将,还因为实在长得太粗野彪悍,想装文雅也装不来,干脆自暴自弃,彻底不习文艺,自然也就不怎么听闻白宸的名声。所以不认得白宸,也实在是很正常。

    只是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一大群,本来也不可能互相全都认识,能眼熟就不错了。不过即便不认识,通过对方的衣冠服饰,也能推测出对方的官资地位,绝不至于到需要问你是谁的尴尬地步。

    钱通故意这样装疯卖傻一问,却是看出白宸官位低于自己,还在这时候来触自己眉头,刻意羞辱他罢了。

    寻常人被这样撂了脸面,即便涵养风度上佳,没有当场发作,脸色也至少会显出尴尬。

    但白宸面上微笑丝毫不变,仿佛是张壳套在了他原本的脸皮上面。

    他也并未理会钱通的话,只目光淡淡地掠过他,而后转向姬允。

    不知是否错觉,姬允总觉得他的视线穿透了珠旒,在自己脸上停顿了片刻,才移开。

    但并不等姬允分辨清楚,白宸已垂下目光,又是恭谨恭顺的模样了。

    白宸道:“陛下,臣前些日于宴上偶遇刑狱司的耿朔大人,耿朔私下给了臣一份钱能自己画押的字据。而按照字据上的地址,也在钱能府上找到了钱能授意奴仆行凶的名单,罗列详细,并且都添了标注,包括这些人抵抗过几次才得手,又是何年何月得手。臣着人探访过后,都一一能够对上。”

    “钱能既自称对奴仆所为毫不知情,又该如何解释名单,和那份他自己画押的字据呢?”

    “一派胡言!”

    话音才落,钱通便霍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白宸怒目而视,骂道:“你是哪家竖子,竟敢这样口出狂言!钱能至今还在狱中,你又是从哪里得来一份所谓画了押的字据,怕不是你自己编造,信口雌黄污蔑于人!”

    白宸仍不理他,只从袖中取出两份书文,由内侍接了递给姬允。

    道:“前些日臣于宴上偶遇刑狱司的耿朔大人,耿大人私下给了臣由钱能画押的字据,其中罪状不可细数,臣不敢私藏,所以奉给陛下。”

    钱通数次被白宸无视,也实在觉得憋气。闻言,又轻蔑地哼了一声:“耿朔又是谁,刑狱司何时竟轮到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主持了?钱能一案早在之前便由刑狱司专人审讯看管,耿朔得了证词不报给主事薛昶薛大人,反倒私底下给你,也不知是有什么不得的原因。”

    着,他还寻求认可地,将目光移向后边站着的薛昶,薛昶却避开他的目光,脖子一缩,低了低头。

    钱通不由一愣,再转视线,正对上面色晦暗,阴冷看着自己的顾桓。

    白宸听得钱通的嘲讽,并不显出怒色,反而越发地温和,他缓声道:“是啊,耿大人何以不将证词交给自己的上司,反而给在下这等微末之辈,的确是有不得的原因。”

    他转向目光左右漂移的薛昶,再停到脸色越发阴沉的顾桓身上:“您是不是,薛大人,顾将军?”

    他话中意有所指得太明显,在场之人无不感到了一种突然微妙的尴尬气氛。

    白宸面上微微带了点笑意,不躲不避地与顾桓对视,顾桓面色沉冷,渐渐地,那锋利的眉梢末端,才往上挑了一个微的弧度出来。

    他道:“白散骑初入官场,恐怕不知所谓在其位谋其职,同样,越俎代庖也是大忌。只念在白散骑年幼无知,不予计较。而刑狱司内部审案向来有其固定流程,案件未定之前,一应过程不得向外泄露。耿朔身为刑狱司职官,知法犯法,应以贬谪。而其证词未经刑狱司考证,亦不足取信。至于本将军这边,日前已经收到刑狱司的结案,钱能管教奴仆不力,使奴仆胆大妄为,应处杖责赔款。此案到此结束,已没有再查下去的必要。”

    不容反驳地这么一通完,顾桓挥一挥手,直接宣布道:“今日朝会到此毕了,诸位散了吧。”

    饶是姬允脾气再好,为君再弱,也不由遽然变色。

    他猛地从座上站起来,信手从御案上抓了方镇纸,往地上猛力一砸。

    “谁敢走!”

    他这一声怒到极致,到中途就破了音。

    众臣子一时之间踌躇原地,进退无措。左瞧瞧勃然大怒的姬允,右瞅瞅神色深沉的顾桓,心中也都知顾桓此举实在有些太过,便是个泥性子也要被搓起了火,就有些担心姬允要拿他们来发作。但那担忧在心里只过了一遍,到底还是更顾忌一手拿捏着自己身家性命,仕途前程的顾桓,便都不敢妄动。

    顾桓也站住了,转回身来,抬抬眼睛,直望向御座上的姬允:“陛下还有事?”

    姬允面上隐隐显出怒极之时的青色,面皮也微微地抽搐,他咬紧了牙齿,强自忍耐怒气,道:“原来你还知道朕才是皇帝啊,”

    却实在忍耐不住,声音猛地撕裂似的拔高:“朕还以为这天下姓顾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不由都是一变。

    饶是大家都对顾桓掌权的事实已是心照不宣,但也都有志一同地对姬允保持了表面的恭敬与顺从,口中仍旧只将姬允唤作是陛下。

    但姬允偏扯破了这一层遮羞布,将朝堂上长久以来的微妙平衡彻底破,如同宣战一般,他厉声道:“把涉案人员带上来,朕要亲自再审一遍。”

    他微眯起眼睛,扫过台下众人,最终定在顾桓脸上,语速缓而沉,一字一句地道:“朕看看,谁还敢拦?”

    因为情绪过于激愤,姬允眼里甚至浮出了血丝,使得他脸上显出一种近乎狠厉的神情。

    众人不曾见过这样的姬允,一时过于震惊,也终于感到了对君上应有的畏惧,纷纷垂下头去,气都不敢大声喘。

    连顾桓看着他,一时都微微怔住,仿佛避其锋芒一般,不再言语。

    于是钱能从监狱里又被提出来。

    钱能本是不学无术之辈,狠毒常有,脑子却不常有。之前不知被谁提点过,言之凿凿钱贵作恶与自己无关,只是进大牢之后,提点的人可能就再懒得管他,被耿朔一提审,三言两语便撬出了话,在字据上画了押。

    如今字据呈到堂前,钱能惊慌失措,想要分辨,却是颠三倒四越扯越乱。

    偏此时,白宸慢悠悠地,闲闲道:“依微臣之见,钱能蠢钝如猪,倒也真不一定能干出这么多事来。八成是背后谋划之人看钱能无足轻重,要他做替死鬼呢。”

    人在绝望之时极易狗急跳墙,先前被审讯,钱能不住地往哥哥钱通抛眼色,钱通都只做不见,心中已是又急又气,再听得这么一挑拨,真的便要认定自己要当了替死鬼,心中怨气哪还忍得住,当即指向钱通,愤愤不已道:“钱通!你忘了你这官位是靠谁来的了吗!若不是我上下点,你以为你能平步青云?朝我张口讨银子倒是勤得很,现在怎么装哑巴了!”

    钱通如被点着似的,当即跳了起来,大骂道:“你瞎什么!我何时向你讨了银子!分明是你一直上赶着送我,我又怎么知道你那些银子是什么不干净手段得来的!”

    眼看着又要演变成了两兄弟互相扯皮,姬允不耐烦地一皱眉,正要发怒。

    白宸已抬手,按住了要站起来与钱通对骂的钱能,道:“你也别想着洗刷罪名便胡乱指责别人,就算钱通一直靠你银子点,也不能明什么。”

    “什么不能明什么!要不是他钱通贪心不足,指使我干这干那,我好好的至于和全村的人过不去吗!他自己在京城升官发达了,自然是不管我在村里被人指着脊梁骂!”

    钱能骂着骂着,竟还真情实感地委屈了起来。仿佛他是被钱通压迫的无辜白花一般。

    白宸默了默,才道:“口无凭,可有证据吗?”

    钱能便报出他与钱通私相往来的一本账簿,还有一摞书信,这下人证物证俱在,钱通面色又白又青,要不是被人拉着,估计很想上来一脚踹死他。

    案情就此明了。钱氏兄弟罪大恶极,均处以抄家之刑,所贪土地尽还原主。

    在诏书里,姬允还提到,以此为警,显出现行土地法已其弊无穷,为免更多惨案发生,将进行第一轮土地改革方案。

    诏书来时,顾桓正在院子练一套拳法

    自钱能一案之后,姬允便强制恢复了朝会,虽还不曾开口要顾桓裁减僚属,但每日奏疏要先入宫这一点,已经将姬允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了。

    顾桓称病不朝,每日却在庭院里拳练剑,天子派人来宣读诏书,他也没有迎接的意思,仍自顾自地一套完了,才慢悠悠地擦着汗走进屋。

    天子使者也不敢什么,勉强镇定地宣读完,才颤巍巍地,请示一般道:“大将军,接,接旨吗?”

    顾桓才抬抬下巴,由身边的侍从将诏书接了。

    也不忌讳使者还在,道:“是我容忍陛下太过,倒纵得他越发地不像样子了。”

    姬允听到使者转述顾桓的话,眉毛抽动了几番,方才抑住怒意,冷笑了一声:“如今朕既不按着他顾桓的意思行事了,还要往他身上开刀,他自然有诸多不满,只怕还想效伊霍行事呢。”

    他上辈子就是太过忌惮顾桓,心中总是怀着隐忧,怕对方也仿效前朝故事那样,一个不满意就随意废立自己,对顾桓言听计从。

    但为帝王者,又有谁真能甘心当个傀儡,任人摆布?

    上一世尚且能忍,重生一回,却是不愿意再憋屈下去了。

    姬允又着使者向大将军送去慰问诏书,大意左不过是念其身体许久不豫,不忍大将军劳累,不若暂且放下杂务,安心休养一段时日。

    且又开始重整禁军队伍,搞土地改革,话里话外,行为举止,要收权的意思都已是昭然若揭了。

    动作太大,白宸都露出一些不妥的意思来。

    “大将军如今势头正盛,又掌着军队,陛下何必这样急进?”白宸微微蹙着眉,面上隐有忧色,道,“大将军强势惯了,又本不是善容忍退让之辈,陛下相逼太紧,恐怕反而激怒于他。”

    听他这样,姬允不由露出一点诧异的颜色来,道:“我还以为你很厌恶大将军,怎么倒为他起话来。”

    白宸有些无奈地看他一眼,道:“臣对大将军,自然是不上有丁点好感,臣比陛下更想给顾将军吃些教训。只是,”他顿了顿,后头的话仿佛是被他收了回去,只道,“如今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算是时候呢。

    白宸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又迅速地从角落里溜走了。

    姬允没有花力气去深思白宸的话,只脸上笑意渐渐淡了,在那一贯倦怠慵懒,漫不经心的脸上,少见地显出了一点晦暗的神色来。

    “是时候了,否则他恐怕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到此,仿佛又感到了愤怒,他咬了咬牙,“真将我当作是傻子,三年前他做的那些事,我丝毫不知么?”

    他的声音近乎是自语,但并不是为了刻意避讳白宸,所以白宸还是能听到个大概。

    三年前姬允被刺客刺杀,看来果然是有隐情,大约也是顾桓的手笔。

    而白宸的心也慢慢地沉落下去,在袖下攥住了手指。

    凤郎什么也没忘记,他曾遭受过的,他都记得,他都会一一地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