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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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允眼睁睁看着陈瑜慢慢地滑到地上,涌出的血渐渐浸透衣衫,染到祭坛石阶上,流进石缝中。

    有一瞬间,姬允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明明已经万分心,甚至用尽手段,将陈瑜扣在了京城。

    可为什么陈瑜还是死了呢?

    就像上一世那样,陈瑜死在了叛军手下。

    简直像是避无可避的命运,终将奔赴那个被定好的结局。

    姬允仿佛被什么用力攥住了心脏,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看向眼前的姬照,恍惚间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

    无论眉目举止,还是周身的气势。

    纵使在公主府中沉寂良久,但血脉里的痕迹抹不掉,他仍旧是姬准的儿子——天生反骨,野心勃勃,不甘埋没,有朝一日要做尽离经叛道,大逆不道之事。

    “你……”姬允声音沙哑,仿佛是从肺里挤出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姬照的脸色原本还苍白着,仿佛不知所措,望着自己已经空了的手心,却在听见姬允的话后,他仿佛被什么硬生生给扯回现实。

    “从你杀了我父王那天开始,皇叔,我们已经不共戴天了。”他望向姬允,眼角微微地抽搐,他的眼里纠缠着浓烈而偏执的讽刺与恨意,“你杀我父王,屠我满门,夺走我原本该有的一切,难道你还以为留我一条命,我会感恩戴德吗?”

    “父王离家赴京之前,面对旁人的担忧劝阻,还大言不惭地你素来优容,不会对他怎么样,但是结果呢?皇叔多么厉害的手段,我父王自诩聪明,却不察你的圈套,一掉一个准。”姬照声音尖锐,脸上却扯出极为恶毒的笑来,“姬允,你无用无能,只好斩尽对自己有威胁的至亲手足,但你偏偏留下我这么个祸害——你怕是不知道,辽东王汉阳王为何约好一般,齐齐叛乱。”

    姬允几乎瞬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终于知道那封从辽东王到京城的信里写了什么了。

    他眼角一跳,声音几乎劈了:“你联合了他们一起?!”

    “是啊,不然我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废物,如何能与皇叔你抗衡?”姬照畅快而扭曲地大笑起来,“你仔细听,听见马蹄踏碎的声音了吗,他们怕是已经破了西华门,直奔皇宫而去了——姬允,你的江山,很快就要易主了。”

    姬允目眦欲裂:“不可能!辽东王汉阳王各自被困,早就无以为继,分身乏术,怎么可能再拨兵上京!”

    “怎么,皇叔还不知道吗?”姬照冷笑,“黑水那边收了一批辽东王的降将,那批降将夜半混进帅帐,手起刀落,将皇叔的得力干将一刀砍成了两半。”

    “啊,”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露出十分快悦地,仿佛大仇得报的癫狂笑容:“我记得其中有一个,还曾经是我父王的属臣,当年皇叔赶尽杀绝,唯有这位属臣金蝉脱壳,侥幸逃到辽东,得辽东王收容,从此改名换姓,苟且偷生——此人名叫于洪,不知皇叔是否还记得?”

    仿佛醍醐灌顶,姬允终于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余鸿那个名字时,他会觉得似曾相识了。

    在上一世,于洪作为姬准身边的得力干将,大杀四方,朝廷多少将士折损于他之手。

    而这一世,纵使出现了一点歪曲痕迹,于洪化名为了余鸿,从姬准身边到了辽东王身边,但是那些发生过的事,仍旧是一一重现了。

    姬允心如擂鼓,他感到自己是陷进了什么无限重复的怪圈里,他努力想要跑出这个怪圈,但是无论他怎么跑,往哪个方向跑,他精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仍然在那个圈里。

    他没有跑出来。

    姬照仍在咬牙切齿:“我在公主府中蛰伏数年,为的便是今日——”

    “为的便是今日,让你忘恩负义,杀了我儿吗?!”

    一把尖锐得近乎崩溃的声音,却突然斜插进来,姬照猛地转向声音来处,就看见信陵站在通道口,仿佛一片破碎飘絮般浑身颤抖,她不得不扶住了栏杆,以防自己站不稳。

    她双眼通红,死死地盯住姬照,她悔不当初,她恨之入骨。

    其实直到方才,信陵心中仍然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她仍然不愿全部相信姬昭的话——姬昭他包藏祸心,早已勾结了两大藩王,准备谋反。姬照在公主府中不过是卧薪尝胆,对瑜儿也不过是存了利用之心,想通过瑜儿接触到京城的整个大网,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仿佛这样,她才能劝自己稳住阵脚,才不会去想象祭坛上,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她有一瞬间甚至不能理解,这两姐弟已是姬准留下的唯一一双血脉了,而他们不仅未能紧拥取暖,反而相互防备,互捅刀子。

    姬昭和姬照可以都是被她抚养长大的,那双姐弟却一直相处淡漠,还不如对瑜儿这个表兄来得亲。姬照沉默寡言,足不出户,唯有同瑜儿一起时,偶尔能露个笑模样。她并不老眼昏花,看得出姬照虽然明面上不,背地里却多有关照这个平时不大着调的哥哥。瑜儿年轻时习骑射,素来娇惯坏了的孩子,磕碰着一点看起来便很触目惊心,瑜儿喜欢黏着姬照,姬照也任劳任怨为瑜儿敷药,比谁都更尽心。后面又给瑜儿做陪练,几次为了护着瑜儿自己受了伤……皇家亲情固然淡薄,但究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之前姬准的事,她心中已经怀了歉疚,对姬允当初的心狠手辣颇有怨气,如今又怎么可能愿意把姬照想成一个煞费苦心,满腹心机的深沉之人。

    只是不愿意归不愿意,世间多的是你不愿意的事。陈瑜才是她的儿子,纵使再不愿意,她又怎么敢让陈瑜涉险。

    如果,如果……她不知要如何才能开解自己,她开解不了的,她无法原谅自己当初的心慈手软,她不能理解当初自己为什么会留下这么个祸害进自己的家门,她会亲手杀了姬照的——而那都不足以消解她心头之恨,弥补她失去爱子的痛楚。

    而这些漫无边际,没有落地的想象,在看到祭坛上陈瑜的尸体之后,纷纷化为巨石压向她的心口,而理智崩塌,聚起疯狂的杀意和戾气。

    “我当初,我当初为什么会让你这个祸害进我家门?!”她浑身发抖,每一个字都吐出了恶毒又刻骨的恨意,“你怎么没有和你爹一起去死?!你为什么还要来害我的孩子!?”

    长公主的端庄风度荡然无存,她成了一个市井里的泼妇,为自己孩子的枉死,而恨不得剥了姬照的皮。

    而她也真的提剑往姬照砍去,她毫无章法,只凭着胸中一团无法排遣的怨恨与悲怒,没有任何一个母亲,在目睹自己儿子身死,而不想要手刃仇人的。

    她之前对姬照有多么怜惜,现在就有多么痛恨。她更为自己当初的一厢情愿,却导致自己儿子惨死而悔之莫及,痛不欲生。

    所有人都被信陵的疯癫失态震住,竟没人能制住她。

    姬照狼狈躲闪,信陵不会剑法,甚至剑也拿不太稳,其实根本伤不了他,但他竟无力回击。

    有些事情你做下了,就根本不能回想,否则午夜梦回,你会被后知后觉,密密麻麻的痛意给纠缠得无法入眠。

    姬照还一晚都没有度过,但已经感受到那让人手脚抽搐,心脏抽痛的痛苦了。

    他茫然四顾,发现周围已全都是想要杀他的人。信陵带兵赶来,这里局势就完全变了。

    而他也始终未能听到那边攻破皇宫的礼花声——也是,信陵都来了,皇宫那边还能不知情吗?

    他的所谓蛰伏,卧薪尝胆,原来不过是一张一戳即破的薄纸。

    他父亲没做到的事,移交到他手中,他也仍然没能做到。

    他费尽心机,无所不用其极,骗了一个被呵护在温柔爱意中,天真得近乎蠢的人。

    而自己杀了他。

    他突然躲不动了,要抵抗从四肢传来的过于密集的疼痛,已经让他耗光了所有力气。

    他站定在那里,信陵一剑刺穿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