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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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季是沙场老将,见多识广,并不拘泥于个把回的胜负,眼见情况不对,便让两翼变换方向,准备撤退。

    旁边观战的姬蘅见对手如此不堪一击,不免好胜心起,跃跃欲试想要去追。

    却被白宸止住了:“别追了,归兵勿遏。”

    姬蘅瞪大眼:“不追,就这么放过他们吗?”

    “薛季素来谨慎,不可能只带这么点人就来袭城,后头想必还有援军。如今急先锋失利,薛季必定有所防范。”

    白宸见他眼里簇簇火苗,显然是仍然有些不甘愿的样子,知道这个破孩子看起来胆子没有鸡卵大,实则却什么都干得出来,保不准没人看着又搞出什么大事来。

    只好指指楼下薛季撤退之后留下的痕迹,按捺下脾气,道:“他们的撤退路线有条不紊,并无慌乱,战旗也一直高扬没有倒,对方士气仍在,不宜再追。这些你在兵书里想必都看过的。”

    姬蘅顺着他的手指,仔细一看果然如此,他叹了口气,有些惭愧:“明明在书里见过的,但真的碰上,就都给忘了。”

    白宸点点头,也并没有刻意击他,只道:“学以致用是个过程,一时转换不过来是正常的,多习惯便好了。”

    姬蘅生来便是太子,姬允虽然脾性温和,但既然作为父亲,又是对待一国储君,在教育儿子时也会显出严厉,而且看到和自己年轻时候如出一辙的又混又怂的儿子,难免火气又更大一些。至于顾桓就更不提了,他对姬蘅宠归宠,但严苛惯了的人,其实很难容忍姬蘅那一堆破习惯。

    从到大,姬蘅不好是父皇骂他多一些,还是舅舅教训他多一些。

    大约总归是爱之深责之切,只是姬蘅从被骂得多了,有时不免也会怀疑起自己来,觉得自己是否果真不堪大用,并非可造之材。

    白宸奉了父皇的命照顾他,实际上却待他冷淡,这种漠不关心的提点,反而让他在密得透不过气的关爱照顾里,感受到了一部分的自我。

    姬蘅对自己没那么嫌弃,也没那么战战兢兢了,他好像终于能看清一点自己真实的样子。

    他不是那么没用,也不是偶尔幻想中的那样无所不能。

    姬蘅不由仔细量一番白宸,他之前觉得白宸这人眉目隽秀,神采非凡,白得仿佛在夜色中也微微发光一般,当真是明明如玉一般的人物,难怪他那喜好美人的父亲为之心折。

    可如今又觉得,以他父皇本性,只为美色恐怕也不能如此大费心思,一叠一叠地给人寄信。

    他目光一转,突然拍了拍白宸的肩,脱口道:“其实我父皇也并非只是贪图美貌的人。”

    白宸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白宸这边有惊无险,没怎么费力将敌军击退,倒是江充那头战况激烈一些。

    后梁人半途被冒充后梁士兵的江充的人给带偏了,一路给带到了江充布置好的陷阱里,如同入瓮的鳖,落到江充的手里。江充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到嘴的肉,只放开了膀子抡刀砍,直杀得岸边水草染血倒伏。

    对方猝不及防吃了这么大一个闷声亏,反应不及间就被杀了个七零八落,也不敢恋战,收拾起剩下那点人仓皇跑路,被赶上来的江充且杀且赶,一路上又死伤不少。

    江充没读过什么兵法,也不懂什么归师勿遏,穷寇莫追的道理,一直把人追到了沇水边上,正好和从城门撤退的薛季撞上。薛季本来因为偷袭失败,灰溜溜地撤退已经窝了一肚子火,现在还看见自己的人像鸭子似的被人赶着跑,当下怒不可遏,也不急着上船渡河了,先要把江充的头爆。

    江充虽以勇猛不要命著称,其实却不算鲁莽冲动之人 ,眼见得对方主帅薛季也出现了,对方两股兵力合为一股,自觉不过不过,当即掉头就跑,非常地从善如流,毫无操守可言。

    薛季出师不利已经自觉晦气,又是踩在别人的地盘上,不可能再追上去,只能忍气登船,谋后再定。

    谁知三十多条船才离岸没多久,刚刚跑了的江充带着人竟又回来了,此人行事很像个无赖,深谙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占完还要再补刀的无赖精髓,他扬手一挥,身后弓箭手立刻弯弓搭箭,搭做前中后三排。

    “嘿,”他舔了舔牙齿,笑得很有几分嗜血的兴奋,“送你们点好玩的!”

    话音一落,一排排擦了火油的箭顿时倾射而出。

    此时薛季的船离岸已有一阵,最远的已经走到了河心,只有部分尚在射击范围里。

    但是薛季大约也是命犯太岁,运气格外地不好,很不巧今晚的风是西风,箭雨借着风就射得再远了一些。

    沇水上起了大火,直从深夜烧到天欲破晓,启明东升时分。

    后梁此番失利,损失不 ,照往常来,是会缩回脑袋怂一阵子的,两岸百姓也都习惯了三不五时一架,消停一阵,然后再一架的相处模式,但是这回河对岸好像并不算继续遵守这样的友邻之谊了。

    时隔不到一月,后梁大军卷土重来。

    并且终于不是以往的偷偷摸摸闹,规模阵仗十分宏大,三十万大军屯次沇水对岸,中军主帐高大华美地被拱聚在中央,据传是因为后梁皇帝段匹焕御驾亲征来了。

    如此大规模兴师,必然要师出有名。他们像模像样地拟了一状子盛朝的滔天罪行,列在最首的就是盛朝趁夜火烧停在沇水上演习的后梁军舰,明显是要背弃盟约,寻衅开战。

    檄文不知是谁掌的笔,写得感情充沛激情四射,满是一腔真心喂了狗的悲愤,发出之后反响剧烈,各地莫不群起响应,一浪高过一浪的声潮里 ,甚至有人喊出了“收复山河”的口号——好像完全不记得百年之前还是后梁的太祖皇帝亲自把前朝末代皇帝从龙椅上拉下来砍死的,也亏他们好意思收复河山。

    既然对面已经不要脸,这边自然也要给出回应与反击。

    白宸自己操刀写了一封告天下书,厉陈后梁数度背信弃义,骚扰边境的罪状,又细数百年以来为践行盟约盛朝所做的一切努力。洋洋洒洒数千字,用词克制又犀利,理智有条理地卖惨喊冤,后来这封告天下书被收录进《盛史*白宸传》,与后梁那位的互为对比,被作为檄文范本一起流传后世。

    然而细究起来,两国交战哪有那许多正义与委屈。后梁偷袭无耻,江充背后补刀同样也很猥琐,大家彼此彼此,谁都没资格嘲笑谁。不过是万事需有理由,师出必然有名,所行应当正义,于是起来的时候互相都骂对方背盟弃约,手段下流,卑鄙无耻。

    仿佛唯有自己佛光加身,代表这世上唯一的道德与正义,但显然并非所有人都会认可你。

    所以当矛盾累积到一定程度,各自所立足的理论依据都截然不同的时候,所谓坦诚相待,沟通互信都是虚言,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文斗之后是武斗。

    后梁大军边境压城,朝堂之上阴云笼聚。

    早上的朝会在吵究竟该由谁挂旗主帅,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可吵的,藩王之乱才平下来,朝廷损失惨重,大半将领折在这场内耗之中,找不到几个人能堪大任,吵来吵去,无非是要在功勋卓著的老将樊城,和驻在谯州,前些日又立功勋的白宸,还有在威名赫赫的顾桓顾大将军中间选一选。

    然而老将樊城年已八十,恐怕还没走到谯州先就要断了气。白宸倒是年轻,但是又太过年轻,场面或者还能应付,对上人家三十万大军,比经验比阅历,白宸恐怕就不太够看了。至于顾桓,倒是各方面都很合适的不二人选,但是这位至今伤病未愈,还在别墅里休养,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得战场。

    “诸君听我一句劝,白宸不过弱冠之年,就算再是天赋其才,能扛得住三十万大军的压力吗?你们可别捧杀了他,又害了我们!”

    “谁不想顾大将军上啊,可他现在能吗,我可听大将军在谯州大营的嫡系,都被白宸给清理了,不是我刻薄,可没了士兵的大将军,也能算大将军吗?”

    “谁能知道白宸颇有手段,这么快就将谯州大营清洗了一遍?可要我,这种毛头子纵有两分心机手段,到底上不得台面,比得过大将军战功彪炳,光是名字就能令敌退却吗?”

    “呵,要真起功勋,那最后不还得请出樊老将来吗?”

    ……

    …………

    除了这帮选不出主帅的主战派,也还有倡议和平的主和派在中间和稀泥。

    姬允听他们吵了一早上,仍是没吵出什么结果来,反而自己被吵得头昏脑胀,脾气暴躁。

    终于忍不下去地敲了敲桌案。

    “行了。”姬允不耐烦道,“后梁迫近,如今正是朝中急需用人的时机。白宸自赴谯州做督军以来,帐下军纪严明,未曾出过乱子,又数次击退前来骚扰的敌军,成绩斐然,朕看此人可堪一用。但是诸卿所言也有道理 ,白宸年纪尚轻,恐怕镇不住大场面。”

    他顿了顿,手指敲击桌案的节奏也是一顿,他似是思考一阵,才续道:“这样吧,白宸作为此次的行军主帅,负责一切军事行动指挥,而顾大将军德高望重,素有威名,完全担得起白宸的前辈顾问,正好大将军仍旧伤病未愈,只负责幕后谋划即可,不必亲自上阵。”

    也不等众人从这新鲜奇特的组合安排里回过神来,姬允十分满意地又点点头,一锤定音道:“行了,就这样拟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