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姬允的旨意抵达谯州,整个大营都为之震动,尤其是江充,当先就不服地跳了出来。
“陛下这搞啥玩意儿,让大人主帅,怎么又冒出一个顾大将军?”
白宸脸上看起来却甚为平静,听到江充的抱不平,只淡淡似的,道:“吵什么。”
江充神色忿忿:“谯州出事以来,多亏了大人里外操持,将群龙无首的大营重新整治清楚,数次击退敌人立下大功,前次更是重创后梁……陛下偏这时候让顾将军复出协助大人,这哪里是什么协助——”
江充蓦然拔高音量:“陛下这摆明了是忌惮大人,派顾大将军来牵制大人,未免也太叫人寒心。”
听他越越离谱,白宸终于有些沉了脸色,斥道:“胡八道什么,出去!”
白宸平日里温文平和,几乎不曾朝人甩过脸色,鲜少发怒,更别这样直白地叫人滚,江充虽满腔都是主子不懂自己为其着想的委屈,但一时竟也不敢再什么,只气呼呼地掀帘而出。
帐中再无别人,白宸却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那卷圣旨攥在他的手中,因为过于用力,已经被攥得扭曲变形,完全看不出来圣旨两个字了。
他的神情在昏暗的帐中晦暗不明,但颜色却渐渐有些灰白似的。
连江充都这样觉得……
他两腮绷得死紧,简直要把牙齿咬碎了一般的力度。
不能去深想,不能去细思,人永远不可能对不敢面临的事情做好准备。
他闭上眼睛,眼皮却在颤抖,简直像是走投无路般地,他嘶哑地呢喃了一声:“……凤郎。”
姬允去了一趟大相寺,这是他的习惯了,心中有什么难解的心事时,便总要到佛寺里去清净清净,倒不是麻烦事因此能够解决,更不是他能突然醍醐灌顶,领悟真理,只是千钧重担压于一肩,压得久了,就会喘不过气来,总要找机会把沉重负担从肩上卸下来,逃避现实片刻。
而在这全国上下动荡不安之际,唯有这山中古刹,一如即往深幽宁静,总归叫人能放松一些。
了空住持在树下坐,风拂过时,头顶的枝桠落下花叶来,却都叶不沾衣,落不到他身上。
而他面容宁静,双目合拢,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大约是在默诵经文。
姬允走近了,自然不好扰他,只好也坐在一边,等对方这一轮坐结束。
也不知过了多久,姬允等得困乏又不耐,总算等到了空张开眼睛,那张老态龙钟的脸比上回见到似乎老了一些,大概已失去了面部神经功能,看见眼前乍然出现一个人,也毫无反应。
只合起双手,施了一礼:“施主。”
姬允也回了礼:“又来扰大师清修了。”
了空反应迟钝似的缓慢道:“施主言重,佛寺里修的是静心,自己心静了,外界如何风云变化,与我何关,又何来被扰一呢?”
姬允道:“也未必见得,若大相寺有朝一日落入贼手,毁了寺内的宝相庄严,烧了头顶的菩提之树,无处清修之后,还能如何心静呢?”
了空道:“施主忘了,这些本也是外物而已,与己无关的。”
姬允不置可否,心你要真这么想,每年的香火钱也没见你少拿一分。
面上倒不拆对方的台,只道:“大师,我有一惑 ,不知大师是否能解。”
了空合掌:“施主请。”
姬允却又不知该怎么才合适了,这个了空看起来很有一副高僧的境界,姬允也时常爱找他些有的没的,但真要到有多么信佛信神,又是掺着怀疑的。
像重生这种事,偶尔他自己午夜梦回,也要觉得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场宛如真实的虚幻梦境,从未敢向人提起。
他斟酌一番,但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前提既然不能出口,所言就虚泛模糊许多:“大师,你相信所谓不可逆转的命运吗?”
像是诚心来给人出哲学考卷的。
了空捻佛珠的手并无停顿,但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又闭了起来,仿佛是要掩盖住从眼里透出来的暗光。
“施主可还记得,老衲曾与施主过,人心所指向的,即是命运。”答得也是牛头不对马尾,“施主之惑,在于既不能勘破人心,又不能守住本心。不过时移势易,心随事变,都是常理,施主若为之所困,恐怕是要入了迷障。”
姬允觉得老家伙是不是年纪太大,耳背了没有听清楚自己的问题。
却又听了空道:“信陵长公主前些日找到老衲,想要出家。”
姬允一怔:“什么?”
了空阖目道:“施主觉得这应当是长公主的命运吗?”
上一世信陵痛失爱子,纵然也很伤心痛苦,也不到要上山出家的地步。过了两年,大约是为了弥补丧子之痛,信陵甚至还以高龄又怀了一个。
大约上一世陈瑜之死究竟于己无关,伤痛之余,心中到底是坦荡的。但是一个母亲,如何能够原谅是自己亲手促成了儿子的死亡?
信陵无法原谅自己,她的余生都要陷入痛苦悔恨之中。
姬允突然觉得一阵凉意从手臂蹿起来。
好像你想纠正一项错,结果发现,那竟然造成了一个更大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