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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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巷子到了贡院街,正是华灯初上时候。

    孔慈在前边快步走着。他迈步看着从容,实际上一步跨得三尺去,文迎儿碍于情面又不好去叫他,只好快步跑跟上。

    跑着跑着,突然开启了什么记忆之门。文迎儿望见熟悉的店铺名字,左一排右一排,彩帛与灯箱的颜色一如往年,路边勾栏内演傀儡、叫果子,蓦然望一望,杂班好像穿得还是同样的衣裳,耍的还是那几个熟悉的把戏。

    孔慈忽然停住脚步,文迎儿没留意着,飞身便撞了上去。好在他看见了,伸出一根手指将她肩膀弹走,才没让她撞个满怀。

    文迎儿心头一突,忆起上次来时,也有一个高大男人在前边这么走着,步伐很大,她不得不提着裙哒哒跟上。

    那记忆中人也是这样蓦地停下,她也就这么同样地撞上去。但那个人可没有推开他,反而是抱住了一瞬,才恍然松开。那天他穿着锦绣捻金线的衫袍、额前紫抹,白净又沉默的脸色。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的。

    其他诸人紧跟在他们身后。霜也没什么机会到这么远来,东张西望地,被郭叔揪住才没走丢。

    孔慈停下来是有缘由的,他给文迎儿指着前边道,“正好法酒库出新酒,这街上两面正对的一个徐鱼正店、一个临江酒楼,都从法酒库接了新酒回来,今日就要门对门地擂台。弟妇莫要笑话,这新酒总得尝一尝,不废得什么钱。你且和诸位在这里看看热闹。”

    这孔慈虽是被她骂醒悟了,但好酒的习性也改不了。

    文迎儿这时候听见一阵敲锣鼓,还没回答他,周遭已经有许多看客围了上来。那孔慈已经趁机窜到酒楼里边去了。

    霜指着徐鱼正店门前道:“出来人了!”

    文迎儿望过去,一个穿着鲜亮、脂粉滑腻的女子走了上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乐师。这会儿乐师一拨弦子,那女子便唱了起来,声音嫩得如三岁女童,一颦一笑甜腻死人。

    “是红春儿吧,声音这样细嫩。”霜问。

    郭叔和家丁也站了上来探头去看,郭叔笑盈盈地答到,“的确是红春儿。这些人里头她出来的最多。若是教坊的主张,就不容易见到咯。”

    霜扁扁嘴,“红春儿就是声音酥麻麻的装孩儿,也不会唱几首曲子,招不到什么有钱的主顾。若不是缺钱怎会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呢。”

    文迎儿笑,“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霜得意道:“汴梁城里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她倒是个江湖百晓生。

    听了半首曲儿,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周围的男人们可都盯着红春儿目光呆滞得很。

    郭叔和那些家丁们眼睛睁得如猛虎,内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春儿唱了两首,将头上的簪花两朵摘了下来,用软糯的声音,“便见哪个是奴奴的有缘人,这花儿便归了谁呀。”

    男人们立时哄叫起来,全都疯了一样涌着人潮前去抢。

    霜拉着文迎儿道:“娘子,咱们去对面看看。” 着便拽住她胳膊往对面临江酒楼门前去。

    眼见临江酒楼围拢的人群时不时就会大叫一声“好!”,似乎里面正在有人比斗。

    霜个子矮,往起跳了几跳,向文迎儿解释道,“娘子,里边儿是女相扑。两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在互相撕衣裳。”

    文迎儿蹙了蹙眉,“这么不成体统。”

    霜眼神却放着光,“这娘子就有所不知了吧,酒是男人喝的,娘儿也是男人看的。酒楼做的就是这种营生。娘子难道不想想,为什么贡院门口都是酒楼和妓馆,还不是给那些举子们消遣的。现如今还不是大比之年,到了那时会更加热闹。”

    文迎儿点点头,心里想着那栋楼很快便会是一棵摇钱树了。

    “娘子要不要看,肩膀也露出来了。”

    文迎儿内心纠结了一瞬,还是踮起脚去瞅那女相扑了。只看不到一会儿,她就已经忘了什么体统,只顾着选定了一个看似更加勇猛的女子,但见那女子抱住对手往后摔时,她也忍不住:“好好!稳住!”

    霜都讶异她这股劲头,拽她袖子幽幽,“娘子收敛些,你比旁的男人都叫得大声了。”

    文迎儿哪里收得住,两颗眼睛圆溜溜地盯住场子里,这时候场子内的杂班乙请看客们下注赌输赢,文迎儿毫不犹豫地掏出了一吊钱。

    “娘子!”

    她赌了一吊钱!霜真给她吓住了!

    文迎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淡淡地瞧她一眼,“慌张什么,我一定会赢回来的。”

    她只管她赌的人一定要赢。局势越发紧张,她就越兴奋,眼见她赌的那人渐渐落到下风,她紧张地咬着后槽牙,恨不能自己上去。

    渐渐地颓势扳回,她才略略松了口气,与旁边男人比较喊声高低。

    霜却心里害怕。文迎儿花了一吊钱来赌,这若是回去给冯君大姐儿知道了,冯君定要重新将钢鞭刑具拿出来伺候了。

    这时候已经意兴阑珊,拉扯了几次文迎儿,她劲力好大,且充耳不闻,已经是十足赌徒。霜立时感到脚下有千斤重,无助地四处张望,揣度这事必得瞒着,不能让对面郭叔他们知道。

    微愣了一会儿神,霜望向临江酒楼的二层处。那雕栏甚是精致,后面此时正端正坐着……

    霜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文迎儿?怎么一晌没看她,就坐在楼上了?

    眼睛蓦然收回望向面前的人堆里,文迎儿正双手握着拳头咬着压根,丝毫就没挪动过地方。

    霜揉一揉眼睛,这可见鬼了。

    楼上那女人穿着一件粉紫大袖,头上金步摇白玉簪,细眉艳唇,脸颊红润,风流款曲,却看上去娇娇,仿佛只有十四五岁年纪。对面尚坐着一名男子,但只露出个后脑勺,依稀看得是紫衣蝉冠。

    文迎儿却是薄淡清凉的容貌,身上今天仍旧是一身藕绿。霜上看下看,啧啧称奇。

    文迎儿那处的相扑终于有了眉目。她赌赢了。那杂班乙把装钱的盆钵拿在手里,正嚷嚷着要分钱时,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叫:“官差来了!抓关扑啊!”

    除却大年初一至初三,这相扑的赌博都是违律的,官差到处抓人是惯例。此时一有人叫喊,众人纷纷推搡奔逃。

    文迎儿的眼睛却只盯在杂班乙的身上。那乙抱着钱钵拔腿就跑,文迎儿将裙一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就这么朝着他冲杀出去,一把抓住那杂班乙的袖口,大声向周围道,“想跑么,与那叫喊官差的人里应外合骗我们的钱财么?”

    这乙被突然抓住,一时跑不开,周围已经围住了人。

    他回头见是个女子,便欲要挣脱,文迎儿大声道:“诸位可瞧有没有官差,若没有,便来他这里分钱!”

    那周遭人群四下一看,根本没有穿着官差衣裳的人出现,于是一群人蜂拥而上地抢钱,那乙便被猛地推倒下去。

    文迎儿倒是很机智,趁着周遭人往外瞧时,已经将自己的一吊钱取了出来,还留心多取了一文当做赢资,随即挤出人群。

    再回头时,一堆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已抢得不亦乐乎了。

    霜在外面看得震惊无比,此时见文迎儿毫发无损,更是牙都合不拢了。

    文迎儿和方才一样,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的淡然,笑着走过来问:“你怎么了?”

    霜摇摇头,呆呆地,“没怎么……娘子,你今天好像变了个人。”

    文迎儿沉吟片刻,郑重承诺,“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赌了。今日险些吃了教训。”

    霜叹一声,“还有更奇怪的。”她指一指临江酒楼的二层。

    “上面怎么了?”

    霜仰头一看,方才那个酷似文迎儿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连带她对面那紫衣的男子也不见了。正不知道如何解释时,从正厅门楼里面一前一后走出两个熟悉的面孔,那前者竟是今日碰到的荀驸马荀子衣,后者便是刚才那粉紫大袖的艳妆少女!

    荀子衣的目光投向楼外,一眼便望见了文迎儿。他愣怔在那处,而身旁的女子眉眼弯着跟在他身后,声音细嫩:“驸马怎么不走了?”

    荀子衣迅疾把目光收了回来,“没事,我们走吧。”

    那女子巧笑倩兮,款款点头。她比文迎儿矮了半个头,年纪仿佛也些,面颊两腮、胸前腰间都丰盈许多,声音酷似红春儿那般娃娃音。

    见他们走了,霜转头问文迎儿,“娘子可觉得那女子长得像谁?”

    文迎儿已经意识到了。那荀子衣跟前的人,和自己长得确实有几分相似。莫不就是那内侍蓝怀吉曾过的:她与许多人都长得像那已死的崇德帝姬?

    诡异的是那荀驸马与韵德帝姬、皇城司的探子,都在搜集这模样的脸面。若是一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同桌围坐,到底是什么场面?

    文迎儿头一次对自己的面容感到恐惧。

    正遐思间,孔慈提着两坛松醑春回来了,与她道:“弟妇先将这两坛酒留好,待冯熙回来再拿出来给我们共饮。”

    文迎儿接过道:“好。”

    孔慈在酒楼逗留了一圈儿,心情看似很好,忽然便一边向前走,一边哼吟:“西北望河湟,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