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节
文迎儿先让孔慈歇在她院子里,然后着绛绡去告诉冯君与管事的来安排他住处。
冯宅的慕宾自有院子,当然不和主人女眷挤在一起。但文迎儿已经将人带了近来,还让绛绡做了饭菜款待。
因为冯熙不在,规矩不大好单独和孔慈一块儿吃饭,那孔慈自然知道这个礼,独自在院落里面的石桌上吃着。
头一晚上早就告知了,但是堂上一直没派人来接孔慈去慕宾处,绛绡回来有些踟蹰:“今晚上难道要留孔将军在院内么?”
文迎儿知道冯熙不在,留他在院内不妥,只好让她再去多催几遍。但绛绡连夜来回几趟,都:“月凝总跟我大姐儿今日里不舒服,有什么事明天再。我又去找夫人,王妈妈夫人早就睡了,让别扰。王妈妈跟我不如就让孔将军在下人房将就一晚上。”
看来冯君又对她的自作主张不满了。文迎儿没有刚来时那样战战兢兢,做事也从容决断了许多,“不必,让孔大哥睡在冯熙书房就是。你去将书房的床榻收拾出来。”
绛绡道:“娘子这样不是给大姐儿留了口实?她就是看你这样,才想整你一整,将孔将军留在咱们院子里一定不妥的,明天必定要拿男女大防前后院规矩来事。我瞧这件事要比珠子那一回更严重,事关你的名节。上回她要作妖,夫人还让王妈妈出来劝和才解决了,这回涉及你名节,夫人在这方面也看重。还是委屈一下孔将军吧。”
“人是我请回来的,我自然要为他负责到底。如果冯君要在名节上疑我,那最好不过,让冯熙白纸黑字写下出妻,把我赶出去。”
这样她才是真正得自由了,她巴不得呢。
“被赶出去能去哪儿呢,回文家么?”
一提文家,文迎儿便盯着绛绡看。绛绡明白她还在埋怨自己。但下一刻文迎儿却:“如果我离开了冯宅,你便可以与冯熙有什么后话。其实这也是好事,但我还没有走,我的眼里容不了沙子。”
绛绡身子哆嗦着跪了下来,但没有像上次偷珠子后求她原谅,她知道文迎儿不想再听她求饶了。
“事不过三,你起来吧。”
绛绡听话起身。文迎儿看她也很清楚自己的态度,眼下确实没有必要多话,或者扮可怜给她看,只需要认真地听她的吩咐,做好她本分便可以了。
既然提到了文家,文迎儿也在思索。如果真的被出妻之后,她要回文家吗?文家的一切都与她记忆中不符,父母与姐姐看上去既陌生又没什么情意,难道真的是因为她不在家中长大么?
她倒是想起那日在文家与李氏、文拂樱话时,她们她这些年是养在京中的香庵,于是倒想尽快去香庵看一看,兴许能回忆起更多事情来。
到了晚上三更时,人都已经尽皆睡下,冯君突然来了。
也不管宾客有没有睡下,便直闯院落,着了家丁丫鬟将门都给开,让丫鬟把文迎儿叫醒。
她独个坐在门外石桌前的石墩上等着。
文迎儿被推搡起床,只随便给她头上扔来一件衣裳,便将她拉了出去。她心里有些准备,但被粗鲁对待的时候,脑袋里突然轰地一声炸开来。
她不是第一次被这么从床上拖出来了。
上一次是寒冷的冬夜,石板冰冷冷地,她与她记忆中的大姐姐抱在一起取暖。
那个大姐姐到底在哪儿,又到底是谁?她的头已经许久没再疼过了。
“这个家是你当么,你想叫人来便叫人来,你怎么不让他住在你房里?”冯君咄咄逼人,手握成拳头敲在石桌上。月凝在她旁边站着,也蛮横地仰着鼻孔出气。
文迎儿忍着头痛抬头看,仿佛忆起当时她们也是这样跪在别人脚底,黑靴子上销金的云纹……
“官家,官家啊……”
大姐姐在她旁边颤抖着声音向远处高喊,可还是被那云纹黑靴的人拖远了。
她到底去了哪里?
绛绡察觉文迎儿状态不对,知道她一定是头疼病犯了,急忙跪扶着她与冯君对峙:“大姐儿这是又哪一出?二哥刚走,你就来逞威风,你当真是觉得二哥不会对你发火么?”
冯君哼一声,“发火?他有什么资格与我发火?”
绛绡看见霜正在后面躲着,于是给她一个眼神。霜会意,便往夫人那里去了。
文迎儿捂着头稳了稳心神,倒是笑了出来,“我得感谢你,我现在想起了好多东西。若不然你再让人我几棍,兴许我还能想起更多来。”
“官家,官家啊……”文迎儿咀嚼着刚才想起的这句话,这是她从清醒到现在唯一忆起的一个“名字”。
冯君正要讽她,书房的门吱呀一响,那孔慈已经穿着得当站在了门口。
冯君立即起身:“你是孔慈。”
冯君是知道此人的,她这么动怒,也是因为此人。
孔慈在她爹死后,也同冯熙一般做了那阉人管通的狗腿,没有为他爹的冤情过一句话。后来跟着阉人四处征战,在江南杀了不少百姓,总算被革职了。
从冯君对战事与政局的浅薄理解上,他与冯熙都是阉人的□□走狗,是赢不得她尊重的。这样的人进冯家的门,是对死去父兄的侮辱。
“正是敝人。你就是冯君?”
孔慈听她直叫他名讳,且叫得如此咬牙切齿,好似有深仇大恨似的。不过那也也没什么,毕竟冯熙以前统他提起过这个妹妹。
前几年在河西枕戈待旦的时候,孔慈道自己平生遗憾是已经无家无人了,冯熙兄弟我正有个妹妹年少,到了年龄与你结亲,你我便是自家人了。
孔慈当时枕着刀,翘个二郎腿,口里还吊着一根草。他本来脚一直在抖着,听到与冯熙妹妹结亲时,心上猛然动了动,那脚也不抖了,好像有些渴望,但还是
一口拒绝:“你妹妹是个大家闺秀,我这一双糙手不忍沾染。等到战事结了,功成名就,我再到这河西来在草原上放牧,娶一牧女就余生,才是再好不过。”
冯熙看他脚都从平稳放了下去,可见他是动心了,于是便答:“话也别得太早,往后归家你可以跟我去见一见她。”
孔慈现在确实是瞧见了,她坐在那里有些清冷,一张面皮阴着,他觉得还是牧女可爱些。
他声音沉厚如钟罄,“这是怎么了?”这一声出来,周遭众人都浑身抖了一抖,被这昔日将军的狮子吼镇住了一般。
文迎儿倒是坦然,低眉道:“让大哥看了笑话。”
冯君仰着头,“不速之客怎么出现在我嫂嫂的院内,孔慈将军可得解释解释。”
孔慈往外走了两步,那战将的架势摆了出来,“冯宅这么大,容不下敝人一张床榻?你让我弟妇跪在地上是怎么,你是这头顶官家,天王老子?”
文迎儿倒没觉得自己委屈,反而是对不起宾客。这样没有待客礼数的冯君,宛如一个泼妇,她与泼妇没什么好较劲的。这家中无人管束冯君,而将她性格乖戾至此。
“主男不在,孤男寡女在这院当中,若为人知道,该怎么?是女子不守妇道,还是怪你这昔日大将军泼皮流氓呢?”
孔慈又是一笑,“这冯宅之中的女子,嘴皮子都很利索,骂起敝人来当真是一句比一句狠。你这么不可一世,可有亲家?”
冯君冷眼一瞥:“不劳关心。”
这时候霜已经回来了,在后面大叫一声,“有亲家,但对方已经把婚期一拖再拖了!”
看霜孤零零回来的样子,是没有请来王妈妈。今日里夫人那边不来帮忙,是怎么个意思?
绛绡一脸焦急,文迎儿却看起了好戏。
冯君这时候被霜抖漏了这一句,眉头皱起来,脸面也微微发红。看来是提及了她窘迫羞耻的事情。
她的婚事确实拖了良久。因着父亲落难被冤,从她及笄到现在已三年。不过现下随着冯熙即将升调,对方端午也派人来走动了。
孔慈仰头哈哈一笑,向前走了几步,略略逼近她。
冯君立即站起身来,警戒地与他对视。
孔慈问旁边厮,“知道冯姑娘院子在哪儿么?”
那厮看他孔武高大,略略发憷,没敢回答。月凝着急了,想要上去保护她,孔慈却“嗯?”了一声,转了半个圈,险些将冯君跌下来。
这下月凝吓傻了,靠近都不敢再靠近一步。
霜又在后面抢答:“出院子右折一直走,过了花圃往左跟着墙根就到了!”
孔慈点点头,突然向前俯身,将那冯君一把抓起来扛在肩头上。
“混账!”冯君脑袋栽下去在他背上,一双腿被他胳膊箍着,她只有用两个拳头捶他的背。
孔慈眉头微蹙,“倒还有点力气。”随后转头对文迎儿道:“弟妇且先休息,我这兄弟的妹她怕我在你这院里,耽误了你的名节,这敝人省得。正好昔日仗时,我这兄弟已经将他妹妹许给了我,眼下她已没了上家,那么我便接手,去她院子睡便了。告辞。”
“我有婚约,你放我下来,你这个混账泼皮无赖……你们快点把我弄下来啊!”
那孔慈健步如飞,已经出去了。月凝与众厮正要走,文迎儿这时起身,笑着让人拦住他们。
“诸位今夜劳动也疲乏了,是我对不住。绛绡,拿些钱果给大家分分。”着便让绛绡立即取了铜钱盆子,一人分了一把。
“姑娘的名声事大,今夜的事还望诸位守口如瓶,切莫传出去让咱们姑娘的亲家知道。”
这么一,那月凝满面通红,钱也不许任何人碰触,便领着他们速速退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