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厨
文迎儿在黑暗中, 摩挲着冯熙的脊背。中间的那一条长长的沟脊, 渐渐随用力变得黏湿湿的。
脑子里有个印象,坐在一个男人的马背后头,将脑袋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 下巴陷进这沟脊里头去。
周身风裹挟着烧灼的热浪, 就和现在冯熙的吐息一样。然后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不在马上,男人把她捂着抱着窝在谷堆子里, 她头上鼻里全都是杂草和谷穗,外边窸窸窣窣有脚步和声响:
“看见了吗?”
几个银色枪头从谷堆里头伸进来,男人捂着她的口, 她拼命想尖叫,叫不出来,想挣扎,却被箍得更死。
男人啄她额头, 死死地吻着不动, 她仰眼看,他眉头挤成了一团, 似紧张到了极点,脸色惨白,像是等死的神情。
那几个枪头没扎中他们,谷堆摇晃了摇晃,外边人脚步远了。
男人深深吐了一口气, 压着嗓子,声音在抖,“都走了,都走了,顽顽,顽顽,顽顽……”一遍遍没玩没了地重复。
这人手掌盖在她脸上又粗又大,使劲地往他脖子锁骨上揉。泪跟雨似的从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往下淌,她仰脸一看,这男人哭得痉挛,狰狞,跟野兽嚎哭似的。
这是冯熙从云寺救出她后,躲在林子后头谷堆里的事。她自然还想不通透,但已经有了模糊的影子,隐隐约约觉得就是冯熙,是冯熙带着她从哪里逃了出来,躲在那个谷堆里头,捂着她口不让她叫出声。
心头一紧,上下来回在他脊背上乱摸,越摸越快。脑袋里还想再回忆起点什么,又紧了一阵,手上历时扭死了他背上的肉。
“疼了?”
她不话。
然后,一股激荡的热气无处施放,想咬住什么,咬不着就,就用指甲又掐又抠的,最后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仰头倒下。
这一晚上睡得极香,也过得极快,等醒来的时候,冯熙微睁着一双眼睛,手正在撩拨她的下巴。
“累……别动……”自己别动,又跟猫似的,将头窝进他胸前硬肉去了。
冯熙倒没想到一夜过去,她会这么鸟依人地靠着他,却好像以前的赵顽顽。
赵顽顽老想在他身前蹭,却总被他据礼隔开,比如她一过来就将她头推走,然后立即抱拳低头道:“帝姬恕罪”,又或者赵顽顽故意找借口,什么“哎呀呀头又好疼”,然后身子向他身上崴,他便立时向前或向后几步,让她自己朝旁跌一跤。
多数时候他都沉默,像鹰犬一样警觉地目视前方,这是身为侍卫最惯常的姿态。但既然是鹰犬,周遭一切也都尽在他眼里,何况这笑靥如花,着波浪在眼前晃的耀眼女子。
冯熙将她抱了一会儿,下巴抵在她脑后发丝上,用胡茬来回地蹭她的软发,就好像倦鸟归巢一般。
昨晚上,堂上已经吩咐他不用早起过去探望,所以这才囫囵吞枣地抱着文迎儿,一觉睡到晌午去了。
等睡到手脚发湿汗了,实在没法再睡,看怀里的人微鼾,像个蚊子似的。
他率先起身,嘱咐绛绡不要叫醒她,随后去堂上问候文氏,文氏见了他倒是喜悦了许多,这几天因为吃了太医开的药,果然见效,又准备着收拾东西,这两日就搬去文迎儿给选定的凉庵去。
文氏虽然没与他太多话,但是王妈妈却拉着他,了许多文迎儿的好话,她聪明剔透,办事伶俐,而且冯君脾气不好她也没放在心上,那真是大度能忍,来去的赞不绝口。
随后又去大厅见了郭管家,了解近日发生的事。那郭管家和王妈妈商量好了似的,一边事情,一边将文迎儿从头夸到脚,郭管家不仅口上,还唱戏似的瞪着铜锣眼演示,眼神也忍不住发亮,直把楼里文迎儿对着孔慈的剑端,演绎成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又把在文迎儿在田庄面对那倨傲老翰林,得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四两拨千斤;再来絮絮又讲到开封府昂首直面判官、玉清神霄宫吓唬道官、见了韵德帝姬等等。
冯熙初时听得微笑,到后面却越听越险峻,尤其是到韵德,令他一凛。
眼下他投在太子门下,韫王手下已开始对他动作,烧楼抢楼只不过是开始罢了。而官家对寻找崇德的兴趣正浓,这些皇亲贵胄们在这上头大动脑筋,韵德显见是揪住了文迎儿不放了。
那郭管家韵德与她闭门聊了半晌,引得他猜测起来。郭管家因为去备马,没见到韵德张皇失措跑出来的模样,也没见到烧画的情形,若不然了这个,冯熙还能猜出点端倪。
待回来时,文迎儿正张皇失措在厨房里头做活,反而绛绡和霜两个坐在石台上嗑瓜子。
一见他回来,立时站起来,恬笑着:“娘子要亲自下厨,不让我们帮手,瓜子都是她拿过来给我们吃的,,嗑不完不让干活!这我们这也……”
冯熙嘴角动了动,“那就随她吧。”
霜吐吐舌头,“那可难为死我们了,一会不干我手痒腿痒!”
冯熙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想进去看一看,绛绡和霜伸手拦住:“不行不行,娘子吩咐,厨房只能她一人进,但是她又,如果你饿了也不能去四处找吃的,只能去书房里面待着,去睡一觉也好,去看看书写写字也罢。”
冯熙哭笑不得,“那我去幕宾那里瞧一瞧。”
“这也不行,没吃到饭前不能出院门。”
冯熙无奈叹一声,听见厨房里丁零当啷的,想到这或许是她第一次下厨罢,既然心血来潮就让她试试,于是先回卧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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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迎儿一觉醒来,昨天晚上圆房时候回忆起来的片段,一溜烟也都忘了,就咂摸着床榻上面的动作。
好像是后来她两条腿两条手都挂着他身上,自己也十分费劲,早起来腰酸背痛的。
但是身心都通透得厉害!女人家到了这个时候,就喜欢上这种和人蹭来蹭去的感觉,有时候也会十分卖力地讨好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一头狗熊,借着冯熙这棵大树来瘙痒。
但大树毕竟辛苦,文迎儿算亲自下厨做个菜来犒劳他。
跑进厨房里一看,挂着有两只蟹,还有几条肉,有一堆乱七八糟不认识的菜堆在窗下、有吊着的还有各种瓶瓶罐罐的大料。文迎儿印象里有一道“五味酒酱蟹”,是记忆里大姐姐跟她过的。
“你爹爹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道五味酒酱蟹,酒酱的料你要背得熟悉,炒盐三两、花椒一钱、茴香一钱、干姜一钱、神曲二钱、红曲五钱、再加上五味子酒。蟹盖用箸撬开,挖了鳃、沙囊,洗干净把大钳剁下来,裹上蛋清和粉儿裹得匀匀称称,卸成八块,把酒酱倒进去腌上一个时辰,再把蟹捞出来在油锅里煎便是了,最后就要将那剩下的酒酱再倒进去,裹得蟹出了香,便可上桌。只记得莫煎得焦了。记住了么?往常你爹爹来时,隔三五次,我会用这法子做给他吃,但也不是每一次都做,这样他腻了,也就不会来了。”
大姐姐教她背这做法时,手便握着她,冰凉冰凉地,脸上憔悴,却极认真又带着微笑,“我就指望着你出去后,能做给未来夫君吃,哄得人家开心,对你不离不弃的,那样我便放心了。只愿是个好人家,能照顾你这任性的家伙。做人家的妻子,总要顾得周到,堂上主母殷勤问候,万万不能晚起让人嫌恶,如果是……做妾,就莫要与主母冲突,凡事学会忍耐,也万万不能抱怨……”
后面这段想起,酸了酸鼻子,随后一转念想那菜谱,却傻了眼。
就算她背得会,也不大清楚神曲、红曲、茴香、干姜、花椒都是什么,因为大姐姐从来不让她到厨房去,未婚的女子若是被油被烟雾熏着,身上便永远也不香了,那将来便不会受夫家欢喜。
即便是大姐姐,每次下厨也不过是远远地指挥厨娘,而即便只是远观,菜饭将好后她也会着人扶她去汤沐,用香料仔仔细细地泡过身上,这才会出来用饭菜的。
文迎儿本想叫绛绡进来问一问,偷偷瞄出去却看见冯熙已经回来了,正在问询她,于是一脸红,缩回厨房里。
不能让冯熙看她的笑话。
开灶台上摆着的一溜罐子,不管里面是什么的,都往外抓一把,掂量都是一钱两钱的往锅里放,然后找酒,所幸也不用必得是五味子酒,就看到地上一坛便撕开口子倒进锅里。酒坛子太重,这一倒可倒了半坛,文迎儿心里想:呀,不是酒酱蟹了,是醉蟹!不过也没关系,醉了就睡觉嘛。
“醋是食总管也,醋是食总管也……”文迎儿脑袋里回忆着以前背的词儿,然后在罐子里去闻,找着醋了也哗啦倒进半罐,又心想:呀,不是醉蟹了,是醋蟹,不过醋蟹以前也吃过,酸糖酸糖的。
最后把两只蟹放进去,盖上铁锅盖,然后想着要生火。
生火又是个不容易的活计,可她今天是和自己卯足了劲,不想任何一步假手于人。
这下可好了,外面绛绡和霜坐着拌嘴间,里边浓黑烟雾冒了出来,这下才慌张了,待要叫喊时,冯熙已从卧房冲出,钻进厨房将文迎儿扛了出来。
文迎儿抹了抹脸,“火上烧着呢!放我下去!”
冯熙将她摁在地上,怒目道:“你好好在这里待着。”
他拿起木桶从水缸里舀了一桶水,赶忙地将灶火浇了,文迎儿却站不住,跑进来道:“火候刚好啊,只是烟而已,难不成怕我烧了厨房么?”
“我怕你烧了你自己!”冯熙声音大得可怕,文迎儿听得浑身一颤,讷讷地不敢话了。
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就是烟熏火燎些罢了。
但见他伸手凝在眉心处,似在抑制脾气,文迎儿惦记锅里,便心翼翼地绕过他,奔去烟里揭开盖子一看!
香得很!
当下七零八落地找着碗,将自己的杰作舀出来,笑意盈盈盛到冯熙眼前,“你浇火浇得及时,再多烧一时就焦黑了!现在只有一丁点儿糊。闻闻,香不香。”
冯熙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望见她这一派天真的模样。
突然冷淡地:“出来吧。”
绛绡和霜都在门口被冯熙吓了一跳,见他冷峻严肃得像是要上战场一般,眉头皱着化不开,气氛冷冰到了极致。
绛绡见文迎儿有些挫败,眼睛巴巴地瞧着自己刚出锅的这酱蟹,赶忙地从她手里接过来,端出去。
端上了石台,冯熙一句话也不,但却将那蟹剥开了送入嘴里,闷声吃着。文迎儿自己吃了一口,太酸太涩,实在难以下咽,但见冯熙却食不知味地全都吃下去了。
扫光了那一盘,他坐在那里低着头沉吟半晌,道:“你同我来。”
除了第一次见他,后来就再没有在他面前露怯过,文迎儿这回直觉发生了什么,仔细一思,心沉下来:是那张出妻书。
绛绡与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悬着一颗心。毕竟冯熙是大将出身,这么一发怒,对面西夏人也要颤抖三分,何况她们这几个深宅女子,早都吓得魂也出窍了。
文迎儿还算是镇定的,她知道除了这件事,也没有哪件能让他如此不满地,既然他看见了,那也只好清楚。
当下稳了稳心神,跟随着他进了卧房。
那纸团他已经平摊在了桌上,里边的簪花楷是她所写,冯熙坐在座中,仰头望过来:“这上面字字句句,言辞恳切……你是真想要与我仳离?”
文迎儿咬了咬下唇,心想着原本要缓一缓,现在既然他已经问了,如果自己再不想,将来再要仳离便成了两面三刀。
当下点点头,“你我在成婚前,连认都不认得,至今也谈不上什么情谊。宗姬是光大门楣的良配,既然能与你情投意合,总好过我这样身份不明不白的女子。我现在对我的身份有了眉目,对你也有了交代……”
“你的身份?”冯熙仰头看她,此时倒是没有刚才冲进厨房那股怒气了,面上沉静无比,声音也冷浊。
“我恐怕不是文家的女儿,虽不知道文家为何要编造我身份来骗我,但既然我知道我不是,我定要找出来我是谁。那韵德帝姬指认我是她的妹妹,我虽然不信,但心中却越来越怀疑,此事没来由连累你的大好姻缘……”
“大好姻缘?”冯熙冷哼一声,“若你是帝姬,对我而言也是光大门楣的良配,何谈连累之?”
文迎儿看他目光直逼,倒是将她激起了反弹的意识,于是道:“我了,你我在成婚前,连认都不认得,至今也谈不上什么情谊。既然我已经给了你交代……”
“你昨晚是给我的交代?”
冯熙眼神变得愈发奇怪了,似是在嘲弄她一般。
文迎儿喉咙一紧:“昨晚……”昨晚那种激得蜜意粘稠的感觉,又荡漾上来,她心想,难道不是交代,还是她自己忍不住,偏要享受他么。她所指的交代,不过是这些时日的夫妻名份罢了。
“昨晚就当没发生过,你若要算这是交代,那便算是交代。”
冯熙的脸色阴沉得看不下去,过了半晌,才看他喉咙动了动,不知是吞咽还是哽咽,声音嘶哑地道:“是我令你厌恶?要你用委身来换,让我同意你离开?”
文迎儿心想,他怎么想都无所谓,但若能同意那是最好不过了,于是道:“嗯……是有些……嫌弃。”
“嫌什么?”
“你只是从五品散官,而我却可能是帝姬。你攀附太子,而我却认为他将落败,到时我若没有与你仳离,岂不是要受到连累?”
“原来是这样……”冯熙眼皮耷拉下去,眸光突然就暗了。
文迎儿竟有些不知所措,但话出来就是泼出来的水,收是没法收,只能硬着头皮了。
冯熙突然将那出妻书撕扯成几条,撒在地上,站起身来负手立着,长吸一口气道:“那么你只昨晚这一次交代,交代得还不够,等交代到我满意,我亲自给你写这出妻书。”
文迎儿胸腔一阵绞痛,没想到他这么可恶……又这么干脆“你要亲自写么?也好。那要几次交代你才能满意?”
冯熙盯住她道:“少一日五六次,一年千次,十年万次,百年万万次,不止不休,执死入了土,也得与你同棺同眠!”
“你……”
冯熙二话不,将她摁住贴在门上,嘴巴猛压下来稳住她唇,随后伸手去撕弄她衣裳,当真是有一股怨气要发泄,将她当成西夏人了,势要决一死战。
一股又酸又涩的蟹味伴着他舌头启开她嘴唇,文迎儿忍不住,拼命捶他,将头偏向一边,奋力喘息几口气:“要我交代可以,但是那蟹……你为什么要都吃了它……”
冯熙愣了愣,顿道:“因是你做的,自然要吃干净。”
文迎儿脸蓦地又满脸红霞,低头,“我下次一定能做好,但这次就饶了我罢……”
侧过脸来,见他满面的凶狠收了一半,就好像匍匐的野兽一转眼成野猫了似的,俊俏的面容赏心悦目,他这神情倒是让她又有些忍不住。
“下一次?这一次味道就正是入口,我还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蟹。”
冯熙在西北时日长久,口味甚重,这又带着辛辣的酒味醉意,又有陈醋的厚重酸香,正是他一口爱好。倒是因文迎儿在宫中吃得颇清淡,这才觉得略酸涩便难以下口。
方才虽然因为看见那出妻书,心里刺痛了一下,但知道她已将这揉皱了丢下,又愿意同他圆房,那必是消了。即便她再狠心的话,在他眼里也不过是“赵顽顽的狡童性子”,他生气的,只是她钻进火里不知道深浅,她是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从火里将她带出来的,当真不该让她进这厨房来……
但这蟹肉是确实香,方才在厨房看见她这在盘子后的一张娇俏笑脸和嘴儿,差点也让他忍不住想吻上去。
文迎儿得了突如其来的赞赏,看他那出离真诚的模样,倒是心里顿时安慰了。冯熙将她往怀里一揽,她就十分没骨气地跌了进去,那仳离什么的,便等往后再罢。
正僵持着,绛绡敲了敲门,低声道:“真不是咱们要扰,可是孔将军在门外问,前些时日让娘子贮藏的那坛酒是不是能拿出来……”
文迎儿“啊”地一声:“他是来找你吃酒的,吃酒不能没有下酒菜,这样,我重新做一回,这五味酒酱蟹,真的是我最拿手的。”
冯熙干脆地拒绝道:“你不能再碰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