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韵德与她的内侍李铭府坐着马车回宫了。
近日那荀子衣动作很快, 李铭府虽然有掖庭和内侍省过年的经验, 但出了宫,始终也不能天天着人在宫里帮他听。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措手不及。那荀子衣带着教坊温承承, 现下已经入了宫门了。
最近韵德被官家摁在宫外, 又因为她母亲明的皇后冥寿,总去玉清神霄宫待着,荀子衣那边虽然一直暗中查探着,却没想到他动作会那么快。
大概是那温程程, 本来就是教坊浸染了多年的出身,随便听宫人讲讲宫中礼仪还有崇德脾性,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何况还有荀子衣这个险些娶了崇德的驸马在, 耳提面命的,手把手地,床上地下地教,也就教会了。
韵德这边本想将文迎儿招安过来, 和这温承承一样的办法, 不管荀子衣想用那教坊女来干什么,她自己也供一个出来抢在他前头。反正就是跟他比拼。
她原先选定文迎儿, 一个是因为长相和崇德有相似,二个是因为神态又像崔妃,三个是听到她本来得过瘟病搞得脑子发热,记不清东西又浑浑噩噩,好骗又好控制。
但文迎儿似乎和她听的结果有些不尽然相同。看她表面浑浑噩噩, 却还有些主意,是时而傻时而精,因此只能徐徐图之,好言劝,这一徐徐,没想到荀子衣就已经越过她行动了。
荀子衣也不傻,怎么会不知道韵德监视他。但他毕竟是个在朝中家中都得上话的男人,即便韵德是帝姬,也翻不出太大的花样。
现今的官家可不是个溺爱儿女、沉迷女色的人——儿女和女色对他来都只是兴趣的一部分,就像翻书、赏画、球、蹴鞠一样,翻书没有特别喜欢某一本,都喜欢,也都可以放置一旁,赏画也是,那球蹴鞠也没有非得是和谁,谁和他得来,谁跟他配合好,他就喜欢谁。
但是你不能,不想翻的书,偏被风吹到手边;上次配合输了,偏这次还来与他组队,这不是砢碜人么。
韵德现在急急带着李铭府入宫,要拦住荀子衣。她知道这会儿是官家下朝,准备去听御史们话,听完了用午膳。
午膳这段时候,内监和陪侍大臣或许会叫教坊的在旁边唱曲儿跳舞,那荀子衣就会趁着这个时候,把温程程献出来。
进了宫往里走,李铭府已经让一个相熟的御前内侍来接了,韵德问那御前内侍:“今天我爹爹午膳是哪位陪侍?”
“今天没有谁,就是高殿帅,正好是高殿帅在侍卫亲军里又拔了五个人,给起名叫‘破天’,各个儿脚上都是好花样,就在午膳的时候要给官家表演。”
“破天?他一个殿帅还想翻天?”
御前内侍笑:“所以官家就想看看这些人有多厉害,高殿帅那摸官家脾气一摸一个准。”
到了垂拱殿前,里边正有很多大臣在和皇帝话,御前内侍去前边给他们看去了。
韵德对李铭府:“为什么荀子衣不是把这温承承直接给我三哥韫王那边,非要自己献给官家?”
李铭府道:“根据的知道的,荀驸马一直都和高殿帅走得近,他们一同马球有几年了。马球队都纯粹是官家的人,高殿帅也是为官家马首是瞻,虽然他们和韫王、和魏国公经常沆瀣一气,但那也不是每天都和他们穿同一条裤子。高殿帅是整个侍卫亲军的统领,也是韫王、魏国公拉拢的对象,但他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不一定就全站在韫王那头。”
韵德摆摆手:“哎呀,这些事情你简单点。”
李铭府道:“韫王他们是和玉清神霄宫的道士们好了,找和崇德帝姬像的人,是为了给官家作法用的,这‘作法’就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弄,是要人命呢,还是要怎么的,总之瘆得慌。高殿帅一直都是给官家供好的赏玩的东西,道士那些他也看不上,因此他和荀驸马培养这温承承,肯定还是为了给官家‘赏玩’。”
“献一个女儿给官家‘赏玩’?怎么赏玩,难道真的认亲?”
“这咱们今天若是拦住了驸马,那咱们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了。”
“但是不拦住他,他万一又在官家面前固宠了,我和他更没有仳离的可能!就算要赏玩也得是我的人被官家赏玩才行!”
那御前内侍这时候哒哒地跑回来,“听见里边了,官家现在去宣和殿和高殿帅、荀驸马等人用膳,您既然来了,便和荀驸马一道,官家不会什么的。”
李铭府于是立即,“对,帝姬您赶快去石头阶旁边等着,驸马一出来,立即便迎上去,如果官家看见你们这样要好,定然会高兴。等上了席,咱们再要动作什么也容易。如果上不了席那就不好办了。”
韵德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垂拱殿殿门边上,这时候仪仗已经出来,韵德微笑万福在旁边恭迎,官家坐在御辇上低头看见她,皱着眉头没理她,还是她主动跪在下面笑:“今天臣与驸马约好,要一同来陪陛下用膳,因此特来殿外等候。”
官家一听,倒是和颜悦色了些,“那你也一起来吧。”
御辇先被抬走了,后边大臣跟上,荀子衣一出来,看见了韵德。那韵德便盈盈过去给他一个万福,大笑着搀扶住他的胳膊:“驸马终于出来了,我在这里站了好久,站得腿都疼了。”
荀子衣向四下看看,颇为尴尬,却又不得不向同僚露出笑脸,果然有人在旁道:“帝姬与驸马真是好一对举案齐眉的贤伉俪!”
“如此恩爱又登对,当真是难得。真叫我们这些人羡慕。”
韵德点头僵硬地笑,荀子衣拱手四下里向人道:“是,是……”
等下朝的那些人都散了,韵德仍旧笑着,只是咧着嘴却低声着不同的话:“今日宴上听你准备了新鲜玩意儿给官家?”
荀子衣嘴角动了动,“不劳帝姬操这些闲心。”
韵德白眼:“我i的心,不能算是闲心。何况你动的是我爹爹的脑筋,我就更不能不替我爹爹长个心眼。”
荀子衣道:“臣所做皆为忠君之事,谨言慎行,又有御史及皇城司督促,帝姬的心眼有七窍,也抵不上皇城司罢。”
宣和殿已经到了,里边歌舞已起,陪侍的除了他、还有高殿帅和宣和殿待制安祝,这个安祝,是右相安氏之大儿子。韵德进去后,看到他那张脸,登时吓了一跳。
当年安相的三次子安执,曾经被选尚过韵德,后来因为坠马身亡,这才将荀子衣选尚了韵德。
安祝看见帝姬入座了,主动过来敬酒赔笑脸,但是韵德却瞪大眼睛身子躲开,连连,“你,你走开,你坐回去!”
安相权倾朝野,连阉人管通都是安相当年推举给官家的。先帝时两相党争,王荀之斗,王氏的纲要改革为本朝继承。这如今的安相,就是王氏的女婿,一家数朝,把持朝政。现如今也是支持韫王一派的。
官家都是尊敬安氏的,当年安执的死是个意外,毕竟是坠马,和韵德没有关系,没人会怪罪她,但是她现在对眼前这个安祝态度如此恶劣,在场的人皆是一惊。
要知道,以前官家与安相、安祝一起用膳,韵德的母亲还得来陪酒祝酒,就在这宣和殿内。
这女儿长得倒是像母亲,脾性可是不像。安祝微微一皱眉,又颜展:“哎呀,臣冒犯韵德帝姬了。只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明节皇后的音容笑貌,哎呀,臣错话了。”完他就坐了回去。
韵德一时没醒悟过来,见荀子衣嘴角微咧了一下,似乎在偷嘲笑她,她才又将安祝的话在脑门里过了一遍:他的是“睹物思人”。她是物。
这句话就像“你是不是个东西”,是东西也不是,不是东西也不是。
韵德干笑一声。远远看教坊舞女一身旋裙金铛铃,跳起来伴着曲儿身上叮叮当当的,在场人看她们也不就看的一个“东西”。
李铭府在她耳边道,“那温承承在后面呢,要等官家来了,吃酣上酒后她才会出来。帝姬看要不要现在就……”
眼神狠厉了一下,意思是要不要给她下点药、或者让人偷偷把她领走之类。
韵德摆眼看见荀子衣正拿起酒杯,一丁点儿酒在杯中转来转去,似乎没将她放在眼里,也没将她来的动机放在眼里。
她想起李铭府的话:如果不让他做下去,其实还是不知道他究竟会用这女人达到什么目的。韵德自己想要弄一个教坊女,实在是太容易了,随便一个宫中可以用的内侍,都能将她无声无息的除掉。
她对李铭府道,“先不用。”
官家从后殿走出来了,与诸人举杯,这会儿要高高兴兴吃个午膳,喝上一点,然后再舒舒服服地午睡,下午与在场这几人马球去。
钧容直的鼓声在殿前传出来,官家率先起身,其他官员内侍跟上,都走步到殿外。
哨笛杖鼓中,眼睛注视到场中,那高殿帅准备的五个精干的蹴鞠兵士‘破天’,从左边上来,各个穿着长脚幞头、红锦袄,球头上前来报名,报名利落,官家道:“好!赏!”这五个人成了左军,然后还有五人从右边上来,着青锦衣,球头也是报名,但没得赏。
中间立着杂络缠绕的一个门,门中有个花洞。哨声中他们便开始了。那彩络球跟绣球似的,在场中乱飞,韵德看男人们在前面叫好,她当真不知道这一堆人争一个球有什么好看的,尤其是官家,看得津津有味,一大把年纪,两个眼睛却像少年人一样瞪着。他眼睛早就有些花了,能不能找着那球都是个问题。
韵德摆眼往侧边看,看那殿侧有个教坊女孩儿站在那里,摇旗呐喊,兴奋地很。
高殿帅这回给官家展示的,是那“破天”几人的蹴球实力和花样,因此一众都为穿红的呐喊。但这会儿是穿青的得了球,一堆人都安静下来,那教坊女孩儿突然跳起大叫鼓掌:“好好好啊!”
一众男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去,官家亦不例外。
那女孩见被看见了,急急缩回去,但却没缩远,墙头露出一个弯弯的绣鞋。
荀子衣嘴边动了动,瞥着官家的眼神。官家盯着那只绣着鸳鸯儿的珠子凤头鞋,那珠子在凤头上闪着光,饶是他有多眼花也会被吸引过去。
过得片刻表演完了,倒是没什么悬念,那“破天”的五个侍卫都赢了赏赐,回到殿上,官家高兴,吃饱又多喝了几杯,这个时候,软纱帐后一声琵琶响,彩绸当中款款飘过来一个扮仙女儿似的人,开始弹唱一曲醉落花。
那温承承一出来,韵德已经惊掉了下巴,除了这扮太浓艳,这声音太圆润动听,她真的就是十五岁的崇德本人。那眉目流转,那一颦一笑,就好像突然引领她回到将要及笄的那段岁月里面去。
这温承承也没有掩面,也没有遮挡,也不隐秘,韵德没想到荀子衣就让这个温承承这么自自然然走出来。他也不怕此人的脸面突然展示在官家面前,把官家吓到吗?
官家没被吓到,他想着这张脸也不是一两天了,但他很快被这女子的脚吸引了过去,珠儿鸳鸯凤头绣鞋,刚才藏在墙后面欢呼的那个女孩儿。
弹着中间,高殿帅凑在官家耳边声什么话,唱毕了一曲,官家道:“还会什么,再唱一曲。”那温承承一笑点头,继续唱。她每次笑都极其腼腆又短暂,露一霎那酒窝,就又收回去了,惹得人急急地想让她再把酒窝给笑出来,若不然,就忍不住想戳她的脸。
又弹了一曲,曲毕音停,她就大拜转身要下去了,官家意犹未尽地,吩咐了内侍几句话。
过得片刻,内侍就领着她上来,给官家和高殿帅倒酒,贴在跟前话。那女子也不是恭恭敬敬地,眼睛都胆敢数次抬头斜瞥官家,每次都一边瞥一边笑,官家伸着手指,借着酒劲同高殿帅一边讲什么笑话,一边让那女子不停叙着酒。倒是叙完了,就让她下去了,后面也没再提,神色上如常,一丁点都没受惊吓,也没悲悲戚戚回忆什么感伤什么。
这顿宴韵德看不懂。官家大约只是对长得如崇德模样的人,特别关爱一下?
转眼看荀子衣的表情还是一脸泰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出了宫,她就不停让李铭府问宫中,那温承承如何了,结果宫中都,那温承承就唱了唱曲儿,就出宫外去了。
隔了数日,也没召,再隔半月,就跟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此人再不从任何人嘴里听从,荀子衣也没将此人再接回来,就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
李铭府分析:“可能是这女子没起到让官家注意的作用,官家也没觉得她有多像崇德帝姬,也就被弃置了。”
韵德摇摇头,“她若不像,没人像了……她是太像,像到我觉得那冯宅的文氏,都根本不可能与她类比。我都觉得我是选错人了,怎么我早没有见到这样的人,却被荀子衣给捷足先登了……”
“可这像也没用啊,没给官家一点儿波澜。我看她若是被弃置了,不定,就被韫王那边的道士拿去做作法的药引去了,那就不知道是什么下场了。”
舔老虎屁股总有舔不得老虎满意的时候,或许荀子衣这回真的不成?
韵德没再理会,也是因此,她也对文迎儿没有穷追不舍。半月没有去玉清神霄宫,她又寻机去了一回,这回一见到蓝礼,他已经穿上了副都监翠微郎的华丽道服,站在她眼前,那乌黑发髻与衣衫趁得他面容姣好、颜色艳丽。
他这道官官阶,直接升到了翠微郎去,当然是拜她向她三哥韫王求情所致。她自然不愿意蓝礼就在这道宫当个的扫地道士。在她看来,一个副都监翠微郎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但其实已经比给她母亲看殿的那个金坛郎徐柳灵,足足高出了八阶。
她自然不会关心什么看殿的,也不知道这阶品之间的关系,还以为并不引人注目。事实上,对于皇亲国戚这样的人来,八阶道官确实不引人注目,可对于低阶的道士们来,这就是天大的升迁。
那徐柳灵便感到极受震动,但那也是无人关心的后话了。
隔了一段时间没见,蓝礼长得很快,他现在越来越有男人味道了。似乎为了她,蓝礼也十分努力地将自己变得比同龄人更壮硕。
蓝礼现在成了副都监,自然不必像以前那样找屋子给她躲,他有一个曲径通幽的院,十分封闭,她进去后无人知道,出来也不会被发现。
韵德这回拜过她母亲殿后,就顺着那路石阶弯弯绕绕到蓝礼的院。她看到蓝礼眼前一亮,呼吸加快,那蓝礼更是迫不及待,直奔上来将她抱住。
这院子太幽静太隐蔽,使得除了两人呼吸外,就什么也听不见。两人互相听了一会儿急促的呼吸,结果一点都没好转,反而越喘越重了。
蓝礼抱着她不放,手心全是汗,抱得越来越紧,然后在她背后摩挲。
韵德发觉他身上便热了,脑袋嗡地一声,低声道:“不行,这样不行的。”
蓝礼不话,手从她背后袄子里伸进去,虽然还隔着里边单衣,但他还是摩挲个不停。
韵德口里继续“不行,你才十四啊,你才十四,不行……”那蓝礼却突然用嘴堵上她的口,将她靠在墙上死死地。
她想挣脱,捶他胸口,却发现那里比以前紧实了许多,好似有些肌肉。韵德睁眼,看见他闭上了眼睛,那睫毛浓黑又长,弯弯地抖动,明明是个少年,此时认真地吻她时皱起眉头,竟如此令她心驰。
她遂酥软了,任凭这个少年亵玩她上身身躯,一直到快天黑,她才偷偷从那院子里出来,心砰砰直跳,回去后也平静不下来。
李铭府半夜时突然敲门,大惊失色地跟她,“驸马半夜未归……”
韵德管他未归不未归,让婢女赶李铭府走,李铭府道:“驸马与高殿帅都半夜未归,而且宫中传来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消息,官家今夜也偷偷出宫了,到现在都没回去。”
韵德被婢女扶起来,正娇无力,李铭府已经进来了,在碧纱橱后头,“这消息得来不容易,道是官家最近隔个几日,就会由高殿帅陪伴出宫,然后四更就又回来了,跑得可勤。这侍卫亲军嘴严,透不出来,那御前内侍只告诉了我。而最近驸马也是夜里出去,定然也是陪伴官家。如果我们这几天跟紧了驸马,就能知道他拐带官家去了哪。”
韵德倒被这奇闻给激得更睡不着了。官家偷偷出宫,谁也不告诉,是去哪处?以前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所以她秘密令武臣多加监视荀子衣。
三天之后,武臣回报,荀子衣夜晚又静悄悄地出了门,坐他的马车在御街茶楼停下,接上了两位翰林名士模样的人坐上车,然后在贡院南巷子里的一处隐蔽大宅前停下,那武臣在旁听,那宅名为宜宅,里边只住着教坊温承承、妈妈和多个家丁。
韵德听完,当真是脑袋乱了。这官家半夜出去会温承承,且每隔几日就去一次,难道是为了认女儿吗?即便真的认女儿,为何这么偷偷摸摸?几日就要见一次,女儿有这么稀罕么?
当下便披上衣裳,去到荀子衣每晚回来时进宅的后门门口,让武臣举着火把守着。
等荀子衣一进门,便让人把他压住带到屋里关上门问:“你和姓高的对官家灌了什么迷魂汤,彻夜彻夜地去找你那教坊女,难不成官家已经确定她是崇德了?”
荀子衣进了屋,才被那武臣松开。她这话肯定不敢让武臣听见,于是眼下屋里就他们两个人。荀子衣冷笑道:“崇德?谁她是崇德?倒是你,监视我不算,连官家你都敢监视,你那几个内侍和宫中的勾当有勾连,你当我不知道?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我告诉了官家,你信不信以后你走到宫门边上,就会被监门侍卫赶出去!”
韵德瞪着他:“你休要在我面前猖狂,那温承承,活脱脱就是崇德活了一模一样,你把她领到官家身边不算,你还让官家私自出宫不管不顾,就不怕御史弹劾你!你自身难保了!”
荀子衣叹一口气:“有官家在,有殿前都指挥使高殿帅在,我自身如何难保?我何时那女子是崇德了,我也从来没有对官家如此过,对官家来,她不过是个脸与脚生得好看,脾气顽劣又可爱的妓/女罢了,官家喜欢她,在她榻上流连,日日夜夜想念,甚至还想将她接回宫里去,只不过是叫我与殿帅从旁护驾而已,我又何罪之有?”
韵德张大了口:“床、床榻……”
荀子衣挑眉:“那女子过几日,恐怕就是你爹爹后宫嫔妃中的一人了,到时候你还得给她屈膝。”
韵德惊喘:“你将一个长得像他女儿的人,供上他的床榻?你……好恶心!”
韵德越想,越觉得反胃,以她做一个女儿的思维万万也想不到荀子衣是如此龌龊,而她又怎能想到她爹爹能对长得如那样的人,做哪种事?
荀子衣大笑几声,“我恶心么?还是你爹爹恶心?我也恶心透了,可我为人臣子,我要攀附他,他有多恶心我都得看着闻着,然后,‘陛下圣明’。”他顿了顿,冷静下来,淡淡地,“她不是崇德,也不会是,你爹爹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对他来像他的女儿是这个女人身上的优点,是值得他贡献他龙根的优点。可笑么?”
韵德寒毛竖起,眼泪狂流,眼睛瞪着却肌肉僵硬,无法作出任何表情。她大约是看到了她爹爹的真实,无法直面这样的官家。
随即想到了崇德,非要将自己脑袋上的血抹在官家衣角上的崇德,官家在与那个女人睡上床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金灿灿的衣角上面沾过的血呢?
或许他已经忘了,或许他只记得崇德以前是个“顽顽”,一个最顽皮的女儿,懂得他的书画,会做别的女儿不会做的事,爬墙、架、叫喊,他只记得这些优点,不记得她的血了。
如果自己死了,官家找来一个长得像自己的人,缠绵床榻……韵德猛地一呕,呕出了一口酸水,吐在荀子衣身上。
荀子衣没有像以前看见她那样躲开,这时候她已经吐在他身上,他却动都没动。他盯着她,过了片刻后脱下外衣,往前走了一步,将她拥抱在怀里。
突然温柔地:“你要是当时,嫁给了安执,而我娶了崇德,便没有以后的事。但你让安执坠了马,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原先我还不以为是你,今天恰好让我看见你对安祝的那个表情。”
韵德一时惊恐,猛地想推开他,他却不放,反而温柔地伸手摸着她的头:“我一直不明白,你对我毫无情谊,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姻缘?我是个胆之人,只会攀附官家,体察他所需,我并不想破坏你我的姻缘,为什么你非要至别人于死地也要嫁给我,但却又如此厌恶与我接触?后来我想,或许与我没有关系,而是与崇德有关系。她喜欢红色你就穿红色,她的驸马你就据为己有,她有的你都要有,你看你屋里还摆着一个磨喝乐,你是喜欢那玩意么,你都不会玩儿,你留着只是因为崇德被抓去云寺后,冷宫里搜出来的,你就拿着了。”
“你胡!”
“我从来不会胡。你知道斑鸠儿那件衣裳,是她偷偷从我柜中拿的,她以为那是我为她做的衣裳,她胆敢穿了,即便是我也不会饶她。你将她死了,我也不会什么。这件衣裳你让文氏穿在身上,是为了让我看她像不像崇德,我一旦觉得像,你便也会觉得她像。你看我失魂落魄了,便觉得你找对人了,那么现在,我将一个更像崇德的人供上了龙床,你也想将文迎儿供上龙床吗?”
韵德咬着牙齿道:“我不是你,绝不会让陛下来玷污他的女儿!”
“现在不叫爹爹了,叫陛下了?玷污?那不是应该叫临幸?”
“无耻,无耻之极!糊涂……”
韵德抓着他衣裳,渐渐滑在地上。如果她将来真的听到官家封那女子为嫔妃的消息,她真恨不能也撞在柱子上,把自己头上的血擦下来给官家看,看看他是怎样一个恶心的父亲。
所幸后来并没听到这消息,渐渐地似乎官家夜晚出宫的频率也越来越少,时间一长,近乎一月官家都没有去过那温承承处。听前去监视的武臣,那温承承门前落叶原先每天都有人扫,现在都积了不少了。
她甚至都开始怀疑,前段时间听荀子衣所的,还有她自己监视的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她神情恍惚,总想找个人聊一聊。她想到了文迎儿。
———
荀子衣与冯熙在会仙酒楼见过一次。
冯熙旬休结束,已经回到东宫了。
荀子衣带了不少名珍,请拖冯熙带给太子,眼见冯熙将这些名珍令太子幕僚一一记在册子上,才与他坐下话。
冯熙首先问道:“记得殿帅与驸马一向都心系官家头疼病的事,不知道官家的病可好些了?”
“我们给官家出了许多治病的方子,现有一例得用,官家甚喜,且用了此例,官家倒都没有那么依赖道士了。”
道士就代表玉清神霄宫,代表韫王,没那么依赖韫王,对太子来是个好事。
荀子衣将此事当做向太子的投诚,当然这只是一个很的回报,太子需要他做更多的事情来瓦解官家对韫王那一方的信任。
冯熙不会管他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招数,宫廷中的那些令人作呕的手段,他已经非常清楚,但太子需要这种人在官家身边,这也是无可厚非的。
即便冯熙知道他们供了一个长得像崇德的女子给官家去睡,他也只会一笑了之。因为崇德从始至终都不会再有这个父亲,她只是他妻子。
冯熙拿出一张内容,请他递给不与党争相关的几个监察御史,上面写着京兆尹与开封府官员渎职贪腐各项罪状,并且请高殿帅等人在必要的时候为太子话。
荀子衣还不大明白开封府与太子的关系,但他既然投诚,这事自然照办。
很快地,京兆尹与开封府一案彻查发酵,但作为官家监察喉舌的皇城司,却一直以来没有察觉,官家动怒。
这时李昂、御史、六部官员一致劝官家,八月太子赵煦拜开封牧。皇城司高官调动,东宫诸官得以入主。
冯熙为太子开这个缺口,立了大功,太子在官家面前举荐冯熙为带御器械、江南东路马步军副总管、仍兼任引进使。
官家倒是素来知道冯熙这人丰容俊美,原先就在禁中当值,这个提议便被接纳。带御器械,冯熙日后可在御前带刀,出入东宫及内苑。
同月因为江南慕容凌叛乱,冯熙请战,被准,带领部分西军旧部赴任江南。
———
冯熙出征前未归家,没有与文迎儿上一句话。
出征那天领部队从御街出发,街两旁民众瞩目,他领兵绕道路过家门。
霜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回来急急报,“二哥的车骑过来了,娘子出去看一下罢!”
文迎儿坐在那里拿着笔画画,没有理会她什么。
“大军肯定不能停留,娘子就去道旁看一下吧。”
绛绡也忍不住了。自从上次梁园同孔慈家人吃宴后,回来两人就冷了脸,互相不话。
晚上文迎儿睡在卧房,冯熙睡在书房,白天两人一起去堂上问候,相敬如宾,回来后中午也一起吃饭,但毫无交流,到了睡觉时又是一个卧房一个书房,问冯熙,冯熙无事,问文迎儿,也笑着没事。
然后冯熙就回东宫去了,不到半月就得来擢升消息和出战消息,文迎儿日常起居,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每日去帮冯君处理家事,冯君还有一个月的出嫁,她现在忙里忙外的准备,十分尽心,也喘不上气。即便冯君有时候发脾气,她都笑咪咪的。
文氏已经搬去寺庙,文迎儿每天带着粥饭过去照顾,在那里陪文氏待一两个时辰再回来。回来后她就在屋里画画,画的都是没有脸的人儿,画了很多人。
每次都是画了人之后,就在后面开始添房屋殿院花园的背景。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冯宅主母的生活。
霜急死了,看她一直都不出来,不由得想法子激她:“万一、万一二哥出征要是出了什么事,再也见不着他了怎么办?娘子,你就不能去看一下!”
绛绡想堵她的嘴,但文迎儿的笔停滞了一下,眼睛抬起来,似乎在想这件事。
霜眼睛一晃,大声道:“二哥如果战死了,你就再也见不着他了,不管上次你们吵了什么架,那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文迎儿点点头,“那就去看一看他吧。”
霜泪都快流出来了。赶紧拉着她往出跑,但文迎儿也不想跑,霜只能拉扯着她走出去,还好大队刚拐了前面弯,这时候恰恰才要经过大门。
文迎儿看见冯熙这统领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盔甲走在最前面的三人集团中,出征的英武是她没有见过的。
三人集团路过时,霜在她背后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冯熙的马有理由停住,低头看着她。文迎儿也仰头,两人一时间都没话。
冯熙想了想,先开口:“我会写信给你。”
文迎儿也想了想,“你死了,我再回信烧给你。”
三人集团都是他的同僚,另外两人听到这话,都惊得面面相觑,因为这回是冯熙特地要求大军路过家门,他们知道他特别爱重妻子。
冯熙目光微黯,点点头,一跨马腹,向前径直离去了。
霜与绛绡也心凉了半截,眼望着冯熙军马渐渐都走过去,尘土荡了一路,尤其是霜,二哥擢升这么高兴的事,文迎儿不庆祝,连冯君都叫他们院子做了好饭,还去寺庙同她娘一起庆祝,然后二哥出征了,冯君都给他先送了几床被子褥子过去,而且还是冯君专门用江南丝绸做的凉被,文迎儿却什么都没管。
可是对于文迎儿来,刚才那句没什么不对。她继续坐回去书房,画她的画去了。只是抬头看见对面的木榻,之前每晚他睡在那儿的。他俩也睡在那里过。如果他活着,有什么话,回来她再跟他就好了。想听就活着回来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