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回
文迎儿这日带了粥饭去庙里伺候文氏。文氏在冯熙出征后, 也又禁不住地担心起来, 好在每天早晚课念经、白日里抄经听讲,占满了时间,饮食睡觉也规律了些, 现今身子骨还是日渐好转了。
中午她和文迎儿一起吃饭, 正提到冯熙给她来了封信。
估摸着冯熙也给文迎儿写了的,便随口,“看来他这几日还算不错的,信上和我了四个字‘旗开得胜’, 后面就是问候家里、君君,还有你,看语气与他在西夏时很不同, 显得胸有成竹。那叛军与西夏人可没得比,我也能暂缓些精神。江南就是热了些。你替我拟信回他,就备点冰凿、凉水,让军里大夫多抓点药吃着, 天气凉还好, 一热就惯常得暑热红疹,若病了影响军中大计。”
文迎儿只好“嗯”一声。
文氏抬眼瞧她, “他也给你写信了罢。”
文迎儿随口道:“我看过了,是一样的意思。”
文氏很聪明,家里的事她多少会知道,文迎儿与冯熙在行前生了嫌隙,就怕没有台阶下。这是她收的冯熙的第一封信, 估摸那军差是一起送到冯宅的,文迎儿肯定也收了。
看文迎儿现在客客气气,提到冯熙没什么思念担忧,就怕她不想给冯熙回信,文氏只好出此下策了。
文氏按着她,“你现在就写了吧,写了我看看有没有补充的,就让厮跑腿儿去了。”
文迎儿没办法,只好按文氏的意思草拟了信。
回到冯宅,桌面边上的盒子里已经放了数封。从他第一天行军开始,每日一封,军里行走快马送至,那行走现下里都已经极其熟识冯宅了。
信她没拆过。本来算一封不看的,但她今天听文氏讲了信,等于已经知道了,那拆不拆也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便让绛绡来帮她都拆了。
绛绡满怀期望地拆开第一封,神色立刻黯下来,拿给她看,满张信笺上框里有十几道红线,就只写了两个黑色干墨的草字:“无事”。
第二封再拆开,还是“无事”。
第三封:“无事”。
……
全都是无事。
文迎儿远远瞥了一眼绛绡手里的一堆“无事”,让她放进盒子里关好。
绛绡跟着文拂樱学过字,就算不多,这两字也认得。文迎儿让她把盒子拿走,“如果以后都是无事,就不用告诉我了。如果有事,你看完了拣重要的跟我。”
绛绡叹一声。
文迎儿许久没注意过绛绡了,这时候看她杵在那里,想起来上次文拂樱过来和绛绡了什么悄悄话,这次就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绛绡看见她的眼神一凝重便腿软,这都是上几次留下的后遗症,两个手指头碰了碰有些局促,想了想还是实话:“上次文大姐儿来确实交代了我点事,她希望你不要与外面接触过多,如果你去了哪里,就让我差人事无巨细地告诉她,而且她还威胁我……”
“我与外面接触?”
“她,还是和外边疯传的崇德帝姬有关。娘子的长相与那帝姬太像,外面见过您的会有这辞,传出来风言风语。外面杂剧里也都在唱,崇德帝姬百日祭的时候,就有人私下里在街面点火烧纸;上个月鬼节,又有烧纸的、扮的在街上闹鬼的……”
“你到底想什么?”
“上次去荀宅的事她也从冯大姐这里知道了,宫里有人在利用这事捣鬼,与政事有关,牵扯文家,因此怕有人因为这个勾搭你出去……你主意,害你危险。”
文迎儿笑一声,“她觉得我和文家会有什么危险?”
“……这我真不知道。”
“你刚才她威胁你?”
绛绡咬了咬嘴唇,“她,如果一旦我没像她如实禀告,出了什么事的话,我那卖了我的爹,就会遭病灾……”
“你爹?”
绛绡突然又跪下了,有点泫然欲泣:“我爹虽然卖了我,但我过上了好日子,他一辈子就倒个泔水,也犯不着谁。可是文大姐,与崇德帝姬有关的都是杀头的大罪,如果娘子你与那些想从崇德帝姬身上涝死人油水的人扯上干系,那她文家就会有大难,如果文家有难,我和我爹的烂命就保不住……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她我不需要懂,更命令我不能告诉你,只要偷偷传话告诉她你每天见了什么人,去了哪儿。她派了个文家的厮,天天晚上守在冯宅等着和我会一次面。上次娘子和管家去乡下的事我告诉了她,去开封府的事我告诉了她,但是去香庵和玉清神霄宫那两次,我没……”
“别哭了,”文迎儿心下已经了然,她自己越发知道,文家对她的身份了解,因而才特别害怕窝藏她的事被抖出去。所幸绛绡前头犯了两次错,认了她为主,尤其是香庵试探的那一次她没,可见她是忠心的。玉清神霄宫与韵德的会面,郭管家知道一些,但文家恐怕不会特意去和他听。她私下得和郭管家多交代几句。
文迎儿很清楚,“长得像”和“真的是”,那是天壤之别,“长得像”得人一乐,引人注目,还能因此赚钱领赏,升官发财,但“真的是”,恐怕定会触怒那高高在上的人……
听冯熙与韵德的话,她过去并不优渥,反而经历凄惨。如果这些事情由她的口中诉诸于众,上头那些欺辱过她的人,还能不反扑死她么。她已经不再是傻子了。
她于是交代绛绡:“你继续每日向文宅报我的动向,什么能什么不能,你问我即可。”
绛绡道:“他们会不会派人跟踪娘子?”
文迎儿沉吟:“她既然还在问你我的去向,就还没到那一步,我们顺着她意思来便是了。且……她是我大姐,她的话有道理,我应当听着的。你帮我约她来一趟,正好大姐的婚事上我还得参详她意见。”
文家现在还只是担忧,因此才会从绛绡身上下手,再差人跟踪便显得多余了。更何况,冯熙知道她的身份,只要离家一定会暗中设防保护她。
虽然冯熙所设的人从来没让文迎儿看见过,但她却也很清楚,他的视线只会无处不在。若不然她出了事,他又怎对得起火场将她偷出来的苦心呢。
绛绡答应下来。
到了下午时,霜又过来请示,文迎儿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要去孔慈那里。
孔慈不到荀休案例也不归家,她便跑得更勤了,是“替二哥和娘子照顾孔家一家老,他家只剩下妇孺,初来乍到的,吃的也不省得去哪里买,还是咱们照顾着些方便。”
每次都能想到新词,文迎儿瞧她眼睛晶亮闪烁,倒是觉得很喜欢。想争取什么就大胆地去,不遮不掩,办事聪明又勤快。文迎儿对她的吩咐是,只要冯宅的事办妥了,想怎么样她都可以。
倒是想到冯君,已经不满意的婚事仍要强硬坚持,往好听了是为亡父家族,往难听了便是为她不肯放下的尊严。
下午冯忨放课后,她依着约请盛老先生与他那妾室出来,一并租了马车往云寺去。
她戴着帷帽,等到了云寺里也不摘下,那婢女扶着盛临下车,一见那殿顶仍然金光大炽,便道:“修缮得很快。”
“转眼已经五个月了。”
“差不多半年,就看不着丁点儿着火的痕迹了。”
文迎儿笑:“就连人也不过只烧一两个时辰便能成灰,不着痕迹,何况这寺庙,房梁木材一换,画师工匠一涂抹,还能留下什么?”
盛临睁大眼睛:“我的画!”
他身边那着婢女衣裳,实际上是妾室的女子这时一莞尔:“您的画指定得留着呢!”
盛临摆摆手:“大火无情,这天家之女也留不住,何况是我那画。原先他们将我那画当成吴道子的真迹,无人能识,我也不敢开口,如果当真已经被火烧了,那倒是天意代为惩罚我,我也不敢留遗憾……老天爷不将我这老头子命带走,我就得感激他咯!”
顺阶而上,此时香火正鼎盛,倒也无人注意到他们。走进殿去,一尊金佛高高在上,文迎儿仰起头,想起自己初次走入时,殿中也是这样摆着三排燃烧的香烛。
她跪在香烛之下,被三五个僧人压着,有个人拿着剃刀上来,要为她剃度。她看见刀,怕极了,怕极而生狠,一口咬住那人的食指,将他的食指生生咬断!
口里含着半指,血从嘴边流下,那三五个人都吓到了,松开了她前去请示。到最后他们便不为她再剃度,而是上了铁链子,像这云寺里关着的两笼老虎一样关在了一间狭僧房中。
她大抵对他们来就是凶猛的野兽。
但他们还好,在那僧房里放了一口水缸,原是喂她喝水冲脸的,到后来才没让她淹死。
文迎儿观察那大殿,今日里来得晚了,僧人们正在晚课,此时殿上背跪满了灰袍僧人,只有金佛香烛前面那一排面向殿门,穿着黄袍和外着袈裟,一个个双手合十坐在**上引导念经。
文迎儿瞧见那一排黄袍袈裟中,有一个少了一半的食指。她轻轻在帷帽底下笑了笑,随后突然觉得自己笑得甚是愉悦,这种愉悦感甚至超脱于她与冯熙在书房木榻上的那一夜……
文迎儿上前捐了不少香火钱,因为捐得多,立即便有僧人给他们引路。
文迎儿于是问那僧人:“听闻原先云寺有两笼老虎,不知现在还在么?”
那僧人答:“上次走水后修缮,特意在后山建了虎池,将那两虎放在内。”
“怎的会想着凿出个虎池?”
“虎久在笼中,脾性孤躁,更易伤人,因此凿池供养。来自从火后凿池,寺里香火更盛,是以弟子联系《摩诃萨埵以身施虎品》,当日为老虎喂食所伤而舍身的师弟,已投身兜率天,才为本寺投下此福祉福报。正如火中重生中人,是为涅槃。”
火中重生的人,是为涅槃。文迎儿咀嚼这句话。
那人引着他们观赏过了老虎,文迎儿过去看,那俩老虎果然比在笼子里慵懒多了,那池中遍布铜钱,都是善客扔下去的,
这僧人因为刚提了舍身饲虎品,于是便在虎池旁双手合十念起经来。文迎儿听到他背到摩诃萨埵自己刺颈出血后吸引饿虎来吃他,这个时候“天雨众华及妙香末,缤纷乱墬,遍满林中。虚空诸天,咸共称赞。”
文迎儿看见正有善客在往老虎身上丢铜板,缤纷乱坠,天雨众华。老虎们被这砸来的铜板砸中,却也头都不抬一下。
文迎儿心道,它们还在等待下一个吃人的时机。
下一个人,上不上得兜率天便不知道,但死前看见自己尸首分离,一定会无比绝望。
盛临观完虎,急切地便要观赏云寺这皇家寺院的藏画,那僧人一听是老翰林,当下尊敬起来,引领他们去那殿后一座五开间的华丽阁楼去了。
这里曾经可与宫中南熏阁的藏画相媲美,佛画众多,现在眼看阁楼前又立了一座巨大的石壁,上面封着绸缎没有展示。
盛临问:“这石壁原先没有罢?”
僧人道:“也是新建起来的,现翰林画院正筹名士画比试,为此壁选画师,您是翰林,应当也听了罢?不过这比试不是比佛画,是比的临摹《万国咸宁》。”
盛临急忙道:“老夫倒久不出来走动,是以从你这儿才头次听。”
那僧人继续引领他们进入画阁,盛临一一观摩起来,最后皱着眉头叹息。
文迎儿便替他问询那僧人,“此处曾挂有吴道子真迹,怎的这回却没见到?”
僧人道:“那幅真迹当然不会有失,走水当时就被抢救下来,送往朝中了,听闻官家将它挂在南熏阁中,不容再有失呢!”
盛临紧皱的眉头突然放开,朝天笑了三声,负手仰头,迈着踽踽的老态步伐出去了。
文迎儿却陷入沉思,许久才道:“你着火那天,朝中来过人?”
“正是啊,云寺失火惊动禁中,很快便有官员前来带人扑火了。”
云寺乃皇家寺庙,关着不止一位皇家有罪女眷,不止是她崇德一个人。据,还有先帝废后,现如今也有六旬了,就在寺中隐蔽院落。所以不管是为了画还是人,禁中一定不会让火势蔓延。
“那火到底是从哪里着起的?”
这僧人倒是个老实人,没察觉有异,有问必答:“就是从殿西北的几个僧房起的火,后来因为晚上风大,竟把火星子吹到大殿去了。”
僧房……那火就是特地点着她所住的僧房了,所以最后画没损失,其他人也没损失,就是佯装地烧了个殿顶,死了一个崇德而已。
文迎儿走出去,向西北僧房去,那僧人却将她拦住:“那处是僧人们休憩之地,恐有辱观瞻。”遂引得他们去吃斋饭了。
回来后已是晚上,文迎儿准备睡下了,那盛临的婢子却过来找她,透露今日那僧人所提的画壁之事。
那婢子道:“我观先生是想参加那画院比试的,他曾跟我,他画壁曾被官家夸赞为‘天下第二’,因为官家自己是‘天下一人’。这回那《万国咸宁》,也是吴道子的壁画,这是先生是最善摹的,世上没人比先生摹得更好,我上次见了娘子,就知道娘子神通广大,二哥又在官家和太子面前得脸,所以求娘子帮帮先生罢!”
着着她动了容,还要跪下。文迎儿将她扶住,她仰头时候,眼睛里都冒着泪花,显见是对盛临情深义重。
原先文迎儿还以为她是傍着盛老先生衣食无忧,现在看来,却是真情。她答应下:“我请人问问这比赛的事,你先别忙。”
那婢子道:“一定要成行,他,他今天一回来,就闷在桌前开始描画了,这几年间,从未见他如此认真,精神矍铄得,像个年轻人。名次倒不如何要紧,只让他能亢奋起来,也算功德一件。”
文迎儿应承下来。等她走后,看见霜正在干活,便写了封信托她明天跑一趟宫门三衙,去给孔慈送信去关于画院招比的事,看能不能攀上门路。霜别提多高兴了。
第二天有厮过来禀报,玉清神霄宫的金坛郎道官在外面求见,是为了冯家贡院街楼的事来的。
冯君与郭管家、并文迎儿一道在大厅见到了徐柳灵。那徐柳灵一入内,便恭敬地略低着头,将冯家楼的大门钥匙交了上来。
冯君很得意。现如今整个开封府都是太子的了,太子贵为开封牧,之前徐鱼与冯家楼的案子,立时便翻了个儿,那几个纵火焚烧的,已经全都重新关押下了大狱,玉清神霄宫派徐柳灵来归还钥匙,并且提供资费重新修缮。
冯君当然不依不饶:“听我们楼内闹鬼之事是由徐道官出面,那到底这鬼捉没捉到?是什么鬼装作我爹的样子四处下人,还害得整个贡院街都惶惶不安的呢?这事徐道观钥匙不给我们个交代,我们也不敢轻易放徐道官走。”
冯君让十名厮,大张旗鼓地敲着锣,把尉迟恭钢鞭给抬出来,就放在大厅里当摆设。
徐柳灵看见那硕大的钢鞭上长满倒刺,登时吓得汗毛竖起。现如今冯家正在得势,府衙是太子的,如果冯家真给他滥用私刑也不是不可能,而他一个道官当真是无处可逃。
文迎儿观察这个徐柳灵,脸上苍白如死,虚汗淋漓。先前韫王整治冯家,以他为手,胡乱上几句话就搞得人心惶惶,现在情势略微转换,立即主动把他供出来示好,可见他本就是最下层的一个弃子。
冯君一边冷笑着,一边对他道:“我们冯家历来喜欢在客人面前表演这个杂耍,就是耍鞭。昔日我父亲在西北,就是挥舞此鞭一次斩杀数千贼敌,现如今它陈列家中,上面不仅有我父亲一腔忠魂,还有千万被他禁锢之恶鬼,若不为徐道官表演一回,有些对不住徐道官为我家楼鞠躬尽瘁、驱鬼除妖、维护一方安定的苦心。”
徐柳灵瑟瑟发抖:“道还得回道宫复命……”
一个专门被冯君请来的歧路人(杂耍)从外面站了上来,长得人高马大,看样子像个勾栏相扑手,立在那里就好似尉迟恭给再世了一样,瞪着铜铃眼,“喝”地一声,叫得整个大厅震了一震,随后便喀拉拉将手指骨节全都弄响了一遍,随后一把搂住徐柳灵的脖颈,将他猴子捞月一般捞在大厅中央,仍在地上,徐柳灵险些撞到那放置着的钢鞭上去。
钢鞭的钢刺泛着银光,那大汉又喝哈一声,绕过他的头将那钢鞭拿起来,丢在他头顶,悬空转了三圈落下来!
他的眼睛瞪如死前猪猡,唇齿抖动中发出呻/吟,然而那大汉却在此时轻轻巧巧地将钢鞭接了过去。
冯君鼓掌喝彩。
文迎儿坐着看这一幕没有话。
她曾经威胁过徐柳灵,即便冯家再不济也会盯着他这人物不放,但那只不过是威胁其话的一种手段罢了。
等冯君尽了兴,那徐柳灵灰溜溜地起身向外走去,也无人送他。文迎儿却让绛绡跟着他到了门口,拦上去问:
“听我家娘子,徐道官曾经医术惊人,救人无数,又有道行本事,还曾替娘子身上驱除梦魇,救了帝姬一命。想必玉清神霄宫对徐道官的能耐一定大加奖赏了罢,难道没有加官进爵么?”
那徐柳灵自嘲:“这是娘子多虑了,我这道何曾能得那样青睐?倒是不知娘子有所耳闻否,在我玉真殿中司职洒扫的蓝礼,都已平步青云成了副都监翠微郎了,我不过是殿守,无法与之匹肩。”
绛绡道:“娘子就知道你要谦虚,特地让我送出这个来,”着递给他一张名帖,正是孔慈的。
孔慈乃是西上阁门副使,宫门监的职见外也好见,内里又是东宫官,兼着东宫曹参这样的位置,与春坊官员都有牵系。
文迎儿知道,并不只有韫王才需要道士,只不过如今玉清神霄宫最顶头那侍奉皇帝的陈素,人称道天大一先生,以“神霄一府总诸天”将官家笼络住,又和韫王集团交好,这才得宠多年,让太子无从下手。
文迎儿倒是看出了这个徐柳灵有些本事,又在底下郁郁不得志,现如今他他医术惊人,一定是比一般道士堪用的,太子既然在吸纳人才,这样在韫王他们底下不得志的肯定会有所用途。
她本想将这徐柳灵推荐给冯熙的,可是两人破身份后,她也不可能再同他什么,只好间接地,让孔慈去同他了。
孔慈有没有这样替太子辨识人的能耐就不知道,但他听了她的话,定会与冯熙商量的。这样就足够了。
徐柳灵接过孔慈的名帖,看了半晌。他是个聪明人,虽则看着孔慈不过是武臣,但一看到是宫门使,立即反应过来,当下眉开眼笑,大跪下给绛绡磕了一个头,又站起来:“替我给娘子带一句话,若柳灵得偿所愿,定会重谢报答娘子,万死不辞!”
绛绡已经听文迎儿过他可能会有的反应,因此没被吓到,但见他竟然真的如文迎儿所的下跪磕头了,还当真略吃了一惊,只是立即笑,“娘子了,不求回报,但求您他日拉扯一番,将来若是娘子有什么灾难的,还得请求徐先生治病解难呢!”
徐柳灵当日提及自己医人,不过是随口,没想到被她留心了。他点点头,“那必当如此。”
霜自然又得了任务,三天两头地往孔慈那里跑,连西阁门的监门都认识她了,一见到她都,“孔副使家娘子又来了!”
霜面颊通红,从来不做解释。孔慈倒也是个大大咧咧之人,对这些毫不在意,因为她是文迎儿跟前的婢女,又时常照顾他家里,连他母亲都对她交口称赞,他便对霜也尤其照顾。
果然,这徐柳灵凭借着一身本事,还有对医理的精通,很快就得到了太子接见。
然后便拖人送了一颗据是“千年人参”到冯宅来。
——
霜很快也带回了好消息,便是有关于翰林画院那幅《万国咸宁》图的临摹比赛的,这比赛已开启月余,将在半月后天宁节前评选出炉,规定细则为:画幅不得超过一丈二尺。最终榜首可为皇家云寺画阁作佛壁之画,这可是名垂千古的奖励。要知道,原先吴道子的《万国咸宁》图便是画在北岳庙德宁殿的壁画。
盛临知道后更是欣喜万分:“别给老夫半月,便只有一天,老夫也定能拔得头筹!若这天下有人比我摹得更像,那便只有吴道子本人了!”
从这消息以来,他便钻入书房去,不眠不休,只吃些流食。
冯忨原本是不爱跟着他读闷躁的书的,但见自己老师竟然每日钻在画里,摊开书房一张一丈二尺宣纸,笔尖攒动如有神助,倒是看得他每天都不愿意回自己院子了。
冯忨蹲在老师书房里不捣乱也不吭声,盛临也不赶他,还让婢子给他一日三餐备好吃食。冯忨自己就在屋里翻书,再看老师,再翻书,他是完全被老师的本事和专注给迷住了。
待得那画呈给文迎儿去看时,文迎儿忍不住惊叹,如若盛临不能为第一,那就真的只有吴道子从棺材里头钻出来才能做到了。
又端详了一遍,文迎儿问盛临:“画上没有您的押签?”
盛临摸着下巴道:“老夫临了一辈子,画上明面儿自然不能留老夫的押签,不过,老夫也是想留下点痕迹之人。泼水散墨后,左角出老夫之姓名,若用火在下烧,能见我用奶所盖的印鉴。哈哈,这都是些江湖术士法子。”
文迎儿:“是该当如此的。”
因整整画了半月,到了截止之日,盛临已经疲累得眼睛里血丝满布,走路气喘不止,但还是坚持要亲自将画送去画院。
孔慈此日荀休回来,代为车马,带着盛临、婢子和文迎儿以及霜,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翰林画院去。
路上盛临兴致勃勃,与众人讲述画院旧事:“早年间,画院在宣德门东,从御街一路行来,便见画院,后来才改到右掖门。初时老夫得了翰林待诏之职,专攻画壁,临的便是地狱图、神仙卷,与‘吴道子’这三个字就没分开过,以至于庄周梦蝶,时而竟以为自己为玄宗时人,官家也曾下过同样的命令,令我‘非有诏,不能画’,倒令我一时得意忘形,自认为在官家面前得脸,便些御史的话,结果却令官家动怒,我‘妄议朝政’……后来得冯公赏识,与我时常攀谈,我亦多因他描绘他口中西北奇景。”
霜全然没听进去,因为车挤,她一直躲在孔慈身后。车颠簸时,她脑袋一晃,发髻时不时会撞到孔慈背上去,随后挣扎坐起,满面绯红,憋着笑不语。
孔慈偶尔因她撞在身上,回头瞧一眼她,四目相对,见她没事也就转过去了,后来撞得多了,也不以为意。霜所幸就将发髻靠在他背上,只要旁人不注意,她靠着的时候就越来越长。
到得画院,孔慈已经请大内黄门侍引领,由画院中的东宫僚属安排送画上去。
里边已经陈列诸多画幅,挂满了一室,由画院一位学正主持,画学生在周遭一一点选整理。
盛临的画一送出去,一群画学生当即震动,各个聚集起来,不敢相信有这么逼真的临摹画作。
现如今的学正也较年轻,只是看得盛临有些熟悉,却叫不上来,但盛临上去拱手作揖一报上名,他立即两眼放光,“原来是盛老!当年某只是个刚入画院的画学生,已听闻盛老之宗教画乃是画院一绝!但后来盛老怎么就悄然离开了?”
“来话长,”盛临自然不可能将涉及党争朝政的事情也出去,寒暄几句,那学正也道:“此回参赛的画几已收齐,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我瞧盛老之作,必得头筹!”
文迎儿走了一圈,已经将周遭所挂参赛者的一众图都遍览了,高下立判,盛临的画作是当之无愧的头名,几乎已经赢定了。
盛临这回在次回到画院,自然是不愿意早走的,他四处转转,观赏各处所挂昔日同僚的作品,又问询画院现状,颇多唏嘘感慨。到了晚间时,回到那比试送画的屋外,文迎儿见正有人修改那屋外所挂的比试细则。
仔细一瞧,上面将至高不超过一丈六尺寸的标识去掉了,改成了“尺寸不限。”
文迎儿觉出点奇怪的意味,便拦住一个出来的画学生,“怎的突然改了规则?”
那学生道,“这是学正方才告知下来的,我们也不大清楚。”
盛临看到不以为意:“尺寸而已,不掩本质。无须挂怀这个。”
离去后,文迎儿觉得仍旧有些怪异之处,第二日便在此央郭慈引她进去。
就在学正敲那截止钟铃前,外面突然好大动作,数十个人抬入一幅长十丈余的画幅,一入内,便叫画学生们将所有的画幅取下,以供它悬挂。
挂起之后,这巨大的画幅果然要比旁的壮观许多,虽然近看瑕疵很多,但远远望之,却好像攀登上北岳德宁殿了一般。
孔慈望见这画,也闻出了怪味儿,问文迎儿,“这样一幅临摹,耗时大约多久?”
文迎儿冷笑:“至少数月,即便是吴道子本人作画,快也要月余。”
孔慈道:“那便是在比赛之前就早已动笔了。”
文迎儿叹息一声:“我看这胜负已定了。”
“怎么如此确定?盛老的画的确是最出类拔萃的,此画不过是盛大了些而已。”
文迎儿笑,“而已?规则都能为他而改,你若想想,这批画推到日理万机的官家面前,官家会什么?‘怎的其他人都画这么幅省事么?唯有此人当真将以是在作壁画,还有什么可看的’?抑或官家也会看其他幅,但画如此之多,且都是同一副画的拟本,若要仔细研究谁更像,那必得花废心力去认真细察才能看得出。官家有耐心看完所有再作评判么?再或,官家一看到那多如牛毛的画,便会同画院等人,这你们自己选便罢了。那画院便会指出巨幅,‘此为最好’,官家一对比,只此一副如此壮观,自然也就胜出了。”
“那你的意思是,盛老与其他参赛者,便是被画院所玩弄了。此人早已内定,比赛不过是过场,不过是为了捧出他这么一个人物来?”
文迎儿点头,“你去查查这画师的来头。我怕此事对盛老击过大,暂时先不要告诉他。我们要在这上面,好好地想一想办法……”
孔慈去查这人背景倒是容易,可文迎儿居然还想在这内定的结果上面动脑筋,他倒是不知道这还能如何更改。难不成要服那方退赛不成?
文迎儿悄无声息地去一堆画幅中,将盛临的那幅拿了回来,出门后,径直让车夫带她前去玉清神霄宫,去找徐柳灵去了。
迂回曲折地,将这幅画给了徐柳灵,并告诉他,“这是我夫君从江南花费大力气,据是北岳吴道子壁画的粉本(稿本),你可帮我鉴赏鉴赏?”
“此画当真是粉本?”
那徐柳灵因为受到太子赏识,近日正好要参与一次有官家在场的开坛法会,来预测叛军头领慕容凌藏身之处。他已从江南前线得到线报,也就是,冯熙早已经探知慕容凌藏身点,只是按兵不动,欲要让太子在前朝也用叛军的事作一作文章,再鸣金收兵、一网尽。这个徐柳灵,就成了太子摆弄官家的一个关键。
徐柳灵只要法会过后,指出叛军位置,再由冯熙抵报上奏抓到了人,那么太子方便在朝堂与战事上大获全胜,连带着官家会对徐柳灵顶礼膜拜,当做神人。
这幅画由徐柳灵递上去,官家自然有八九分信服。
文迎儿听他道,太子举荐他在官家和百官面前开坛作法,突然眼睛放亮了,同他,“你不是要重谢我么?那你给我一套道服,带我去参加你的法事!这画由我来递上,如果官家鉴定是假的,不是吴道子的粉本,那罪责也不在你而在我。如果是真的,功劳便在你,你看如何?”
徐柳灵刚才也想到了,万一是假的可怎么办,她这么一,便又觉是个不冒险又有得赚的极好的办法,“可是……”他犹豫道,“你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呢?”
文迎儿道:“我想看看官家到底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