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七十九章东吴梦魇（上）

    暨艳事件

    在蜀汉与魏国大战的时候，吴国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去帮助同盟军，也没有趁在东线袭击曹魏，给共同的敌人施以新一轮压力和打击，白白错过了大好时。

    为什么呢？因为孙权顾不得外患，正忙于处理内政，在国内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大清洗。

    起孙权与朝臣的矛盾由来已久。

    孙权本是个性格开朗诙谐，能够容贤蓄众的人主。臣僚们都心情舒畅的甘为所用。他又是个重情重义的君王，因此对为孙家三代打天下的宿将故旧特别记功怀恩。对世族士人则广加延用，许多才干平庸的世家子弟，靠着父祖辈的关系，都得到了高官厚禄。君臣之间可谓相安无事，其乐融融。

    到了黄武三年（224年），有个叫暨艳的吴郡人，受太子太傅张温的推荐，入尚书台，旋又升任了选曹尚书，掌握着人事大权。此人性格刚正不阿，不肯随俗浮尘，属于清流一派，喜好用儒家伦理道德为标准，来品评人物。

    他向吳王孙权指出：

    “主公照顾世族子弟，固然是大王的恩德，然而这样一来，朝堂上充斥着尸位素餐的碌碌庸人。上不能为君分忧，中不能为国立功，下不能为民谋利，徒耗俸粮，实属韩非子所的蠹虫。

    “更重要的是许多有能力而无背景的寒门子弟，他们的进身之阶被堵塞了，大王您就失去了许多有用的人才。所以这些弊病必须改革不可。”

    这些话打动了孙权，

    “唔，言之有理依卿之言，该当如何？”

    “应当建立人事考核制度，根据考核结果重新确定官员人选。特别是各郎署部门混浊淆杂，所用多非其人。可以先从三署郎官入，淘汰贪鄙无能之流，扬清去浊。”

    郎官分为议郎、中郎、侍郎、郎中四等，由五官将署和左、右中郎将属三部门统管，故称三署。

    郎官的品秩不高，却做的是君主身边的宿卫，出从车骑等事。既把持了要害部门的流转往来，又常有出任外官的会，所以是仕途的捷径。而且三署构庞大，人员众多，牛骥同槽，贤愚混杂，确实是要改革的主要部门。

    这些郎官大都出身跟随孙氏三代开拓江东的淮泗集团旧将领一系。暨艳等人却是地道的吴郡人。随着吴国在江东的立足根深蒂固，世族集团就有了向旧权贵集团争夺权力的要求。

    这个权力之争的发端是潜在的，而以张温、暨艳等士人为代表，将矛盾公开化了。孙权想在两派之间搞个平衡，让新兴的士族来压抑一下日益骄狂的勋臣一派，更有利于自己的统治。

    “要孤亲自下令罢免某人、留任某人，现在还不是时候，就让此人去做一个出头椽吧。招来怨气，也怪不得孤”

    孙权这样想着，便点头同意了。却狡猾的留了一，没有以君主的名义下达公文。

    暨艳和自己的副选曹郎徐彪，开始了大规模的官员考核。

    这一下朝中鸡飞狗跳，触动了很多人的根本利益。

    由于考核标准严格，三署中十之八九的人不合格，一律被降职。有些人被查出有贪污受贿等问题，更是贬为下级军吏，从君王身边赶了出来。

    暨艳的本意是要淘汰滥竽充数者，不料考核下来合格者只有十分之一强，这不是打击了绝大多数人吗？以暨艳的个人之力能斗得过盘根错节的集团势力吗？

    自古以来，锐意改革者都没有好下场。就连位居卿相的商鞅，搞变法给秦国带来了富国强兵的好结果，他本人却惨遭横死。更不要官不过600石，相当县令的尚书了。

    暨艳没有深入的考察后果，反而自以为曝光了某些人的隐私和错误，是值得炫耀的，是自己公而忘私的表现。

    侍御史朱据和陆逊的弟弟陆瑁等人都写信劝他适可而止，他却不肯听从。最后连丞相阳羡侯孙邵，也因为对三署混浊、失职不察的罪名受到弹劾。孙邵只好辞职请罪。

    事情闹大了。一时群情汹汹，众怨四起。反对者攻击暨艳等滥用权力，不是出于公心而是擅行私情。天天有人向孙权指责尚书台别有用心。

    孙权先是装聋作哑，到后来却无法交代了，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只得下令将暨艳、徐彪罢官，逮入狱中审查，以安抚众人。

    问题还没有结束。孙权的私心杂念一下没有约束的冲了出来：

    “要是那些深恨暨、徐的审问官挾私报复，两人受不住拷打，交代出是孤默许支持他们这样做的，这不就尴尬了？”

    当夜，两个文员打扮的人神秘地来到诏狱。狱吏见对方亮出那盖着鲜红名印的大王令，上书“如孤亲临”四个字，吓得一句也不敢多问，忙点头哈腰的放行。并遵令将暨艳叫到审讯室，自己识相的关门，站在远处站岗把守。

    那个瘦高个阴沉着脸，一双金鱼眼冷冷的盯了暨艳半晌。

    暨艳心里发毛：

    “上差有何指教？”

    “阁下做的太过分了！犯了众怒，连大王也救不了你”

    那人直截了当的奔了正题，阴寒的话语将暨艳的心一下冻得冰冷。

    “你辜负了大王的厚望，不但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也将朝政搅得一发不可收拾。如今百官人人喊杀，看来阁下将祸及三族呢！”

    暨艳大惊，叫屈道：

    “臣一片赤心，忠诚王事，竟落得如此下场，公道何在？”

    “此时还谈什么公道？公道即是人心，形势即是天理。阁下是个聪明人，不至于执迷不悟吧？”矮个子也一脸冷笑。

    暨艳仰天长叹：

    “吾今日方知商鞅当年感叹自己作法自毙，孤苦无依之心境！”

    瘦高个诡异的一笑：

    “商鞅自己遭车裂，家族也尽遭屠戮，阁下不一样，只要聪明一些，便可保全家人性命”

    暨艳睁大了眼睛：“请先生明示”

    “阁下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承认受了张温指使，大王便可有理由为你开脱减轻罪名。二嘛，嘿嘿，也不用我了，阁下自己明白

    “这样的话，你以身赎罪，一了百了，大王定可保你家。不然的话，那些人恨你入骨，定会拷打得你体无完肤，最后还免不了吃一刀，甚至处予磔裂腰斩之刑，岂不惨哉？何去何从，君自忖之！嘿嘿，告辞了。”

    “且慢”暨艳起身作了一揖：

    “两位能告以尊姓大名吗？如能保我妻儿无恙，我在泉下也感念大恩！”

    瘦高个一愣：

    “在下乃无足轻重之人，知我名姓又能如何？告诉你也无妨，我叫吕壹，他叫秦博，乃大王身边文书。你放心，我会向大王进言，赦免你家眷，这个顺水人情在下可以答应的。”

    “吕壹好，我记住了，吾当在九泉之下祷祝先生，隆膺宠眷，飞黄腾达！”

    “嘿嘿，不敢不敢。就此别过”

    两人鬼魅般的来，又影子般的消失了。

    狱吏听他们临走时关照自己，今日之事不许对任何人起，否则后果自负！连忙频频点头应诺。

    个性耿直倔强的暨艳万念俱灰，子夜时分就在狱中解下裤带自缢而死。

    凌晨醒来的徐彪发现悬挂的尸体吓得半死，想想众怒难犯，自己无非也是替罪羊的角色，不知要受多少苦痛，不如一死了之，于是他也悬梁自尽了。

    两人一死，孙权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于是贬官者全部平反，公布暨艳罪行的判决书上：

    “其父兄附恶随逆专与孤孙家作对，孤宽大为怀，进而用了他，本想考察他，不料其居心叵测，终难掩盖害人乱世的狐狼本色”

    不仅如此，推荐他的张温以荐人不差、谋取私利等理由，被成是幕后指使者，撤销一切职务：”其罪当诛，孤不忍心为之，故从轻发落”云云。

    这冤错假案真正的原因，全出于孙权的一片私心。

    本想借抑制一下权臣集团，谁知道反击力量这么强大，只好半途罢了。

    到底，这两大势力将来都不利于我孙氏王族的统治，顺便转移标靶，对本地的士族射上一箭也好。张温此人是江东四大家族代表之一，正好他有两点令孤不快，就拿他开刀做替罪羊吧。

    一是：张温出使蜀汉回来，促成了吳蜀再次联盟，其功不，但他多次称颂诸葛亮治理下的蜀汉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让孙权心生疑隙。

    二是：张温出生本地望族，声名显赫，百姓都被其德行才能所景仰、所迷惑，令孙权十分不快。

    试想哪个臣子威望要是超过了主上，能够被容忍？于是张温就倒了霉，被彻底贬官罢职。偏将军骆统为他上书求情也不许。这是224年黄武三年的事。

    6年后，张温在吴郡病逝。

    家人也受到牵连，两个弟弟同遭废黜。连他已经嫁给前丞相顾雍孙子顾承的姐姐，也被强令改嫁。这个烈性女子不久喝毒酒而死。

    如果暨艳此人只是孙权抛出的检验臣子能量的试验品，那么吕壹就是他刻意向臣僚挑战的急先锋了。

    韩当的儿子韩综降魏，对孙权的刺激很大。有一段时间，孙权常常魂不守舍，独自发呆。

    有一天他拿着前线的军报又陷入了沉思。一个恭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大王夙兴夜寐，太辛苦了。然而天纵之英才，难以概世间万事；人间之龙凤，亦逮不尽蝼蚁。微臣见大王因为韩综之叛，久系于心而清减许多，十分痛心。君忧乃臣罪，微臣倘能为大王分担些琐事，臣之万幸啊！”

    孙权见是吕壹，心中一动：

    此人在暨艳事件中处理得当，隐秘保密，被提拔做了王府主簿，越发受自己信用，平时话得体，惯能看风使舵，而且智计百出，鬼点子颇多，有他在，内府的杂事都不用自己操心。是不是还能派他做些更重要的事呢？

    他应声叹道：

    “咳，孤便是三头六臂，也无法掌握百官的动态，孤便是一条神龙，也控制不了大大的蛟鼋蛇鳖啊！孤在想：如何能更有效及时的管理朝纲，将尚未冒头的叛乱扼杀在萌芽之中？”

    吕壹头垂得更低，声音越发轻微，但足以让孙权听清楚：

    “臣听战国有候正官，汉武帝设绣衣吏，皆为君王的内卫。即使曹阿瞒也有校事官，可见为人主者为统治天下，此类保卫皇权的构不可缺少。它只对君王本人负责，它就是君王的耳目，就是神龙的利爪呀”

    “对呀！卿一言点醒梦中人！”

    孙权兴奋的一拍案几，将侍立的几个宫女吓了一大跳。

    “孤想让你主持此事，卿可敢担当？”

    吕壹霍地跪下，伏地道：

    “微臣就是大王的猎犬，您逮兔就逮兔，您咬狼就咬狼。哪怕是猛虎，臣也敢扑，粉身碎骨决不退缩！”

    “好！卿真是孤的腹心之臣！”孙权大喜，起身亲自将吕壹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