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吕壹登场
2吕壹登场
吳大帝嘉禾三年(234年),孙吴历史上臭名昭著的酷吏吕壹登上了舞台。
吕壹担任了中书典检郎,简称中书郎,本来职责是监察中央和地方官府的文书,孙权交给他的重点任务,却是刺探臣民的言行,举罪纠奸。
这一回,孙权的目的是要用“特务”来遏制一下力量日益壮大的江东士族。
55岁的孙权,自建安五年(200年)登位,已掌权30多年,帝王之权术越来越老道,运用自如,几近炉火纯青。
他的心里非常清楚:父亲虽生自江东,但很早离乡,在江东并未立根基。哥哥利用中原诸雄争霸、无暇东顾之际向江东发展,最初所率不过马数十匹,宾客数百而已,全赖许多南渡的北方人才投入麾下,齐心协力,才开疆扩土奠定了如今的基业。
直至自己掌权东吴,周瑜、张昭、诸葛瑾、吕范、程普、韩当等人组成的淮泗集团,始终是赖以立国的主要力量。
然而随着宿将旧臣逐渐死去,自己要割据一方保有江东,必须笼络羁糜江东士族,使之深厚的本地财力、人力为自己所用。
在赤壁之战后,江东士人逐渐占了主体地位。顾雍代替了张昭,陆逊接替了周瑜,成为文武之领袖,正显示了这一转换的标志。
“聪明的人主应当善搞平衡,既要依靠江东大族,也要维护淮泗集团,更重要的是让两家互相制约,互相抗衡,孤居中调停,打打压压、抑抑扬扬,全由孤从中操控,不让一家擅权,使两家乖乖为孤所用,才有利于政权巩固、长治久安。”
可惜这些话不能向群臣公开,而吕壹也不能体会孙权的私心。
所谓人得志便猖狂,吕壹就像一头脱去了链锁的恶犬,疯狂凶猛的扑向群臣,将他的阴狠残忍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和他的副秦博,指挥下肆无忌惮的给官员罗罪名,陷害无辜,夸大事实,挾私报复,无所不用其极。
权力这东西真是不用不知道,用了真奇妙!吕壹一时兴奋得忘乎所以,不管你是多大的官,被我揪住就得乖乖低头!
事实确实如此,吕壹胆子大得出奇,管你是丞相、大将军,他都敢捋虎须。
他控告江夏太守刁嘉诽谤国政,孙权大怒,抓刁嘉入狱。不少人受到牵连,吓得信口胡,咬出更多的无辜者。只有侍中是仪坚持正义,在严刑拷打下也不改口,不肯诬陷别人。这才使刁嘉此案不了了之。
接下来,丞相顾雍也被吕壹盯上了。
顾氏是东汉末吴郡四大家族之首。
“顾、张、朱、陆”,或者是“顾、陆、朱、张”,不管怎么排,顾姓总是第位。
顾雍是蔡邕的得意门生之一,所学书法和琴艺都十分出色,极为老师所器重。蔡邕曾赞叹:老弟将来必大有成就,就将我的名字送给你吧!所以顾雍的字叫做“元叹”(邕、雍同音)。
顾雍才思敏捷,举动却持重自敛,官居高位,为人却低调,比起话直而冲、老气横秋的张昭来,他更受孙权信任和同僚的喜爱。
他20岁就当了合肥县长,孙权领会稽太守时,顾雍正在吴县,就让他任郡丞,主持大事务。孙权做吴王,顾雍又提拔做了尚书令。
就是这样一个大好人,吕壹也要向他下口。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如果百官之首都被我整倒了,其他人还在话下吗?何况顾雍也曾向孙权告过老子的黑状!
黄武四年(225年),暨艳事件的第一年,东吴首任丞相孙邵就忧郁而死了。顾雍继任后,一直做了9年丞相。
孙权很尊重他的意见,多有采纳。晚年顾雍多病衰老,常休息在家不上朝,孙权遇有难题就派人去请教。
顾雍如果赞同,会留来人用餐,将问题讲深讲透。如果不赞成,就不多话,也不请客。久而久之,这变成了惯例,孙权只要问使者:顾公请你吃饭否?就知道了顾雍的态度。
吕壹就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向孙权诬告:
“臣每次去,丞相都板着脸,不要请臣吃饭,连话都不愿搭理,还表现出很厌恶的样子。即使开口,也只是一味指责过去某某事有所欠缺,这事该如何,那事又当如何显然对陛下的旨意很不认同,不以为然。
“他自以为什么都正确,百官都以其马首为瞻,长此以往,陛下您的权威何在?舆论的导向又如何?与国家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啊!”
所谓谗言三至,慈母不亲,一次又一次,孙权的态度也逐渐转变了,从不相信到怀疑,再到确信,从心存疙瘩到生气不满,再到勃然大怒。
孙权忽然觉得顾雍所作所为,很有伪君子的味道:
“他受封阳遂乡侯的消息,家人是从别人口里才知道的。人人都向往衣锦还乡,可他却故意不以富贵为意,这不是沽名钓誉吗?
“孤好饮酒,顾雍却滴酒不沾,偏偏群臣都怕酒后言行有失,而被责怪,常常弄得宴席之上气氛沉闷,索然无味。孤只好扫兴地感叹“顾公在座,人不敢乐!”百官忌讳丞相甚于畏惧大王,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顾雍在朝廷上有所陈述,总是坚持己见,不肯通融,言辞表情却十分恭顺,这不是言不由衷吗?
“顾雍的儿子顾劭是孤大哥的女婿,颇有识人贤明,前途不可限量,但他3岁死讯传来时,顾雍正在府中接待下属,和人在一起下棋,他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强忍悲痛,若无其事,待来客尽兴辞去,才伤心哭泣。这,这是人之常情吗?
“还有那个陆逊,更让人不放心。当年庐江大战,我哥害得陆逊的叔父陆康憋屈而死,使陆家一度衰落,他会不记恨吗?虽多少年来,他为江东立下赫赫战功,但杀亲之仇、毁家之恨,有几个人能放得下?他又不是圣贤,能够超脱凡人呢?”
态度变了,考虑的角度也变了,顾雍过去种种被人赞不绝口的名士逸事,此时在孙权心里都变成了虚伪做作。孙权越想越讨厌顾雍,但又不愿当面责骂他,就让吕壹去训责。
吕壹气高趾扬的到了顾宅,看到顾雍服服帖帖跪在自己面前,得意地宣道:
“陛下有口谕:丞相多有舛误,年老昏聩乎?固步自封乎?孤念旧功,不忍贬黜,然亦不愿闻陈词滥调,不愿见卿之面。留孤耳根清净,幸事也!”
“老臣遵旨谢恩!”
顾雍站起一旁,脸上表情如恒,不见一丝怨怼和不安。
吕壹心里恨得牙痒痒:
“老家伙成精了!我就不信,老子再加把火,陛下也不会撤你的职,看你还能无动于衷否?”
吕壹的阴谋眼看就要得逞,一个人物的几句话却改变了顾雍的命运。
黄门侍郎谢厷,官不高爵不显,但他做过的一件事却使他声名鹊起。235年他奉命出使朝鲜,加封高句丽王位宫为单于,而当时魏国也正在笼络高句丽,命位宫捉拿吴国使臣。谢厷当立断,抓住前来接待的高句丽主簿笮咨等30余人做人质。逼得位宫只好谢罪,贡献数百匹马以表诚意。
谢厷不辱使命而回,受到孙权赞扬,留为近侍官员。因此他近天子而多知内幕,百官都高看一头。难得的是他做人圆通,不树政敌、不参帮派,尽管心里支持正派的顾雍,却与吕壹也能和睦相交。
这天他正逢吕壹,闲聊了几句,把话转到主题上:
“听顾公见弃,现在状况如何?”
“嘿嘿,不乐观啊!”吕壹顺口回答。
“若此公被免,谁能代替他呢?”
“谢厷此人值得与他交底否?”吕壹心里考虑着,因此未马上回答。
谢厷凑上一步,轻声道:
“莫不会是潘太常吧?”
吕壹盯着谢厷老半天,却没法从他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含糊道:
“你,你的差不多吧”
“嗨,阁下你不是迷糊了吧?潘太常提到你的名字就咬牙切齿,只因他身在武昌,路远而不得其便罢了!您忘了上次他设宴之事了吗?”
谢厷故作神秘的恫嚇道:
“他一当丞相,第一个就会对付你!”
吕壹吓了一大跳,想起上次差点死在潘濬里,心里打了个寒噤。
潘濬是蒋琬的表弟,原是刘表的部下,被刘备任为治中从事,留在荆州帮助董督关羽管理事务。吴国夺了荆州,蜀汉官员全被孙权留用。潘璿却不愿降吳,托病在家。孙权几番诚意相邀,并亲自登门抚慰,才将他收在帐下。凭着才干,从中郎将渐次做到了九卿之一的太常卿。
此人文武皆全,能力很强偏又不乏血性,刚正不阿。他长期派在武昌管理荆州事务,也是上大将军陆逊的高参。
听到校事专权之事,潘濬与主帅陆逊深为忧虑,两人常相对流泪长叹。
后来潘濬忍无可忍,请求还朝,多次向孙权进谏。
但孙权铁了心要培植心腹,打压权臣,连太子孙登屡劝也不听。西陵督步骘、尚书郎李衡等都上疏力谏,都置若罔闻,何况是一个降臣的意见?
潘濬发了犟脾气,准备与吕壹同归于尽,以一己之身为国除害。便设下宴席,遍请群臣,想在宴会上亲杀了吕壹。但吕壹耳目众多,侦知了消息,称疾不敢去,才算躲过一死。
听谢厷这么一,吕壹暗骂自己犯傻!仇人正恨没会,我这不是倒执宝剑送上门,请人家来杀吗?顾雍再怎么藐视我,不和我一条心,毕竟还是个温和派,让他继续待在相位上,至少我没有生命之忧啊!
于是吕壹一反常态,有会就帮顾雍好话。
孙权很奇怪,吕壹回答:
“顾丞相虽然迂腐,办事情还算公正,对自己对别人都很严格。目前看来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一时难找。何况丞相只是虚设一职而已,陛下愿听就听,不愿听直之罔闻,乾纲独掌。既然是挂名的,就不必多费心思去更换了,这也体现了陛下宽大为怀、天高地厚之恩。”
孙权很满意吕壹的辞。顾雍的位置才算保留了下来。
远在武昌的陆逊和潘濬听到吕壹惑乱朝政变本加厉,不禁都忧心忡忡。
“陛下何等英明之人,何以会宠幸一个人?”潘濬摇头叹息:
“想当初关云长失荆州,我称疾家中,准备以身殉汉。皇上亲自登门,谆谆诱导,百般安慰,使我感戴万分,认为遇见了命世之主,方才归附。
“由来20多年,信我用我,略有寸功便加擢升,直至今日官列九卿,爵封县侯。窥一豹而见其余,对我一个降将尚且如此,可见朝中多少文臣武将都受过陛下隆恩,那是多么的礼贤下士,容贤蓄众。为何如今也信用酷吏,残害忠良岂不是自毁长城吗?”
陆逊沉默许久,脸上满是无奈。
“人的行为是人性所操控的,人性复杂之极,一个人并非只有一种面目啊。而且会随时事而变”
“哎呀,上大将军您就不要故弄玄虚了,我都快急死了!”
陆逊苦笑一声:
“就以当今天下开国之君主来,何尝有一个单一性格的人呢?曹孟德奸诈无比,却又豪爽大气;珍爱人才却又滥杀无辜;喜欢你便推恩腹心,宽容放纵庇佑,憎恨你则满天追杀,冷酷无情;大造铜雀台,肆意享乐,却又雅性节检,不好华丽种种矛盾不一而足。
“刘备貌似崇道义,讲仁德,但绝不迂腐。巧取荆州、豪夺益州,管你是什么盟友,还是族亲?人都他宽厚爱才,可是三顾茅庐请出诸葛亮,信用程度还不如刘表下的法正。刘玄德口口声声以辅佐汉室为己任,其实早有称帝之野心,还在颠沛之中,给两个儿子起名刘封、刘禅,'封、禅,封禅',你看不是不言自喻了吗?咳,人性之复杂,岂是一两句话便得清,道得明吗?”
“伯言兄果然高见!那,那这个又如何呢?”潘濬竖起大拇指晃晃,意指孙权。见陆逊不语,悻悻然道:
“莫非上大将军对我还有所顾忌吗?”
“承明兄想哪去了?“陆逊摇摇头:
“你我虽职分上下级,但一同辅佐太子,共事多年,志趣相投,私交甚厚,我怎会信不过你呢?只是”
陆逊起身踱了几步,望了望牖外阴沉欲雨的天色,犹豫片刻将房门关上,挥令侍立的亲兵家仆全部退下,又回到原位坐下。
“不瞒吾兄,我近来也时常在思索这个问题。探索天子的心路过程是犯忌的事,但这对国家、对你我这些做臣子的来,又是深切攸关的。今日我便不揣冒昧,试为承明兄剖析之”
陆逊放低声音,近乎耳语般的缓缓道:
“皇族据有江东,已历三代人努力。但孙氏乃孤微发迹,没有深厚的背景,也就是没有强大的门阀支撑,特别是皇兄孙伯符的一些做法,几乎将孙氏推到了与江东豪族的对立面。他的性格也是十分矛盾的,或而大度无比,或而倔强偏执,发起脾气来很可怕,血性镇压诛戮了许多不合作者,最终自己也死在了反抗者的刺杀下。
“今上即位,想方设法弥补和江东士族的关系。在这方面,陛下可做得很成功:他惨淡经营,费尽心笼络了无数江东豪杰,使巩固东南半壁江山的功业达到了鼎盛。特别是通过三大战役,破曹操于赤壁,歼关羽于荆州,败刘备于夷陵,今上的威望和自信登峰造极,终于践帝位,立国家。
“接下来问题就来了,对这些功臣宿将、世族势力该如何处置,如何对待呢?我不敢'狡兎死,走狗烹'是人主的一贯段,然今上的种种做法,已经显示他防范和猜忌功臣的端倪了
“我大吴打天下者,靠三股力量:宗族子弟,淮泗旧部和江东世族。且来看看今上是怎样报答的:
“国家有今日规模,第一功臣是周公瑾,但周瑜后人何曾有过特别照顾?长子周循,贵为陛下大女婿,人一死,马上将公主再嫁全琮,断了翁婿关系;次子周胤因一点罪就被免官撤职,大臣多有求情而无效。为什么?你不妨想象一下:
“当年赤壁大战,掌握东吴命运的人是周瑜而不是今上,周瑜要降,举国皆降,周瑜要战,才使东吳存在。一国之存亡,寄予大将之,而非以人主意志为转移,你皇上的心情如何?
“再看皇兄之事,陛下追谥皇考为武烈皇帝,却只追封江东的实际缔造者孙伯符为长沙恒王,这不奇怪吗?出来也不是秘密的秘密,因为恒王临终前对张昭密言:'若仲谋不能胜任,君便自取之。若不能战胜江东势力,可以一步步放弃江东,西归淮泗另行发展。'你今上会没有心存怨怼吗?连带着对有外事决定权的周瑜,和对内事决定权的张昭都隐怀不满,所以对张昭的种种厌恶态度就很好解释了呀!
“如今,宿将多已亡故,江东士族已是国家和军队主力军。政权已稳,三国鼎立,谁也吃不了谁,当然要对付我们这股令他心中不安的实力派了”
陆逊看着听得目瞪口呆的潘濬有些伤感:
“今日我所之言,倘被佞人闻知,必罹大逆不道之罪,恐怕我将死无葬身之地!承明你也将受牵连啊”
潘濬从震惊中惊醒过来:
“今上竟有如此残忍吗?”
“你还不知道吗?那年李术叛乱,今上屠了全城无辜百姓。有笔、舌、刀三妙之誉的名字沈友,只因心存汉统,稍有不敬即被杀了。另一个名士盛宪,因名气太大又不肯归附,今上怕被曹魏所用,也杀之断念。那个文武兼备的能臣、怪人虞翻,你是听过的,因脾性耿直,被属贬致死
“唉,怎么呢?福亏禍所倚,别看今天我们正蒙眷宠,风光无限,不知哪天今上一翻脸,你我也成了砧上肉,釜底魂!天威难测啊。”
潘濬仰天长叹:
“唉,天呐,为人臣者,上不能匡正朝政之失,佐君王以尧舜,下不能除奸佞以清朝纲,中亦乏自保身家性命之良策,人生至此,真是悲哀莫名啊!”
两人蓦然相对许久,竟至流下了伤心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