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淮南一叛 1 二老斗法
第八十三章淮南一叛
、二老斗法
寿春。扬州都督府密室之内,只有两个人在喁喁私语。
青巾白衫,倚在胡床上的王凌,时不时下意识的拿起玉盏,啜一口羊酪又放下,浑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他的心里乱极了,眼睛望着面前端坐的外甥令狐愚,脑子里翻腾着种种的念头。
“舅舅,司马懿大权独揽,却又故作姿态,不肯担任丞相,皇上加他九锡之尊,他也推辞了难道他没有野心吗?绝不可能,只是时未到而已!”
令狐愚神秘兮兮的:
“舅舅,后将军牛金死了,您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牛金?是一员勇将啊,难道不是战死的?”
“非也。坊间流传一本谶书叫玄石图,上面有一句预言:'牛继马后',犯了司马懿大忌。姓牛的将抢夺司马氏的权?这怎么容许!
“他请来管辂占卜,测算子孙的前途,果然后运不佳。
“他认为姓牛的人里面,唯有牛金官高人勇,将来对子孙不利者唯其莫属。便请牛金赴宴,用一个阴阳酒壶,一半装好酒,一半装毒酒,竟将牛金毒死了!试想司马懿没有篡政霸权的野心,何以会这样做?”
(作者按:此事晋书、魏书、容斋随笔等历史文献,多有记载。司马懿孙子琅琊王司马觐之妻夏侯光姬,与同名牛金的吏勾搭成奸,生下司马睿,后成东晋开国皇帝晋元帝。可谓世事难以预料。只是此牛金非彼牛金啊。)
令狐愚一边观察着王凌的反应,一边滔滔不绝的将自己酝酿了多日的念头,组织成自以为有服力的话语倾吐出来。
“现在外有吳、蜀未平,国内嘛,只有舅舅您是他最顾忌的实力派,一旦他将曹大将军势力消除干净,就会来全力对付您,那时大魏天下就将不姓曹,而信司马啦”
令孤愚越越激动,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被王凌瞪了一眼才住口,心虚的望了一眼窗外。
“司马懿害死了曹大将军,而我们甥舅俩与他们的关系,亲疏不言而喻,天下人都将我们划为曹派。
“司马懿升您为太尉,无非想先稳住您,正好蒋济病故,顺水推舟,将这顶官帽做个假人情。其实遍数朝中大臣,除了您,还有谁有资格继任大将军之职位?舅舅,您不会是满足于太尉之位不思进取了吧?”
王凌搔了搔稀疏的白发,
“你舅公王允当年官居司徒,不畏艰险智除董卓,我今也晋三公之位,不辱王家祖宗,照理于愿已足,但我岂是贪慕荣华、只图私利,置国家社稷于罔顾之辈?只是有三点顾虑,故而犹豫不定啊!”
“舅舅请道其详?”
“第一,吾年将八十,位居三公,还有几年好活?还有何官可升?安度晚年,保全家族或是最好途径。如若起兵,凶险尚不论,诸般劳苦恐是我这老人难以承受的”
令狐愚忙道:
“舅舅筋骨强健,尚能骑马射箭,何得言老?何况一旦举事,不需您亲自上阵,后中指挥即可。再了,司马懿也与您年纪相仿,他的武艺还远不如您,论两军统帅身体素质,必是您胜出。至于这三公嘛,只是荣誉之衔而已,舅舅如获成功,便是新朝丞相,古来几人能比?”
王凌心中一动,不置可否,又道:
“第二,司马懿一掌握了禁军,西北军区也是其后盾实力派,他本人文韬武略,当今无双,我们胜算能得几何?”
“舅舅坐镇寿春,外甥屯兵平阿(安徽怀远西南30公里),这淮南一带全是我们势力范围。甥虽愚钝,也略有才干,不然不会被曹爽看中,任大将军府长史的。司马懿上台给了我什么?一点升擢恩赏全没有,还对我起了疑忌之心
“现在我所任刺史地兗州,乃齐鲁咽喉,四方通渠,位置十分紧要,与舅舅的扬州连成一片,足成天下雄藩。何况舅舅德高望重,大旗一举,各地不满司马懿者大有人在,大将军旧部必然纷纷归附,在实力上我们已不逊于司马懿。”
王凌微微点头,又道:
“这最后一点,当今天子少不更事,受制于权臣,我们既与司马懿做对头,必当拉虎皮做大旗,否则名不正言不顺。难道袭用'清君侧'故技吗?”
“嘿嘿,这个更不用舅舅担心了,”
令狐愚兴奋的:
“您知道,楚王曹彪封地在外甥的兖州白马县。前不久,据传夜间从白马河跃出一匹白马,经过官家牧场一阵长嘶,引得众马皆嘶应。天明发现有巨大如斗的马蹄印出现在河边。郡中都在传民谣:'白马素羁西南驰,其水乘者朱虎骑'”
“朱虎?这不是曹彪的字吗?”
王凌很惊讶:
“这楚王,我知道他在太祖众子中与东阿王曹植最为相得,常有诗歌相唱和。现在也年有半百了吧?”
“楚王彪55岁了。其年既长,又有智勇,白马显灵之吉兆,正应了他有帝尊之分。我们可以迎他到许昌登基,与洛阳分庭抗礼,檄告天下,共同讨伐司马懿。大事成矣!”
王凌被令狐愚撺掇得信心大增,对这个自有“干才”之誉的外甥,不禁有些佩服起来。
“文帝当年因为你处置田豫不当,免你官,治你罪,诏文里还你'浚何愚'!记得你从此将令孤浚改成令狐愚,现在看来你不但不愚,还虑事深远,计谋百出,精明的很呀!哈哈哈哈”
令狐愚苦笑道:
“甥儿也是吃一亏长一智,恨自己先前做事莽撞,痛定思痛,才改名立志,提醒自己勿做不明智之事。
“可叹吾叔(弘农太守令狐邵)偏偏看不惯我,将我的倜傥成放荡不羁,将我为人称道的好声名一筆抹煞,我放荡不羁,会给家族带来灾祸舅舅到底是做大事的人,与他们的眼光就是不一样!”
王凌拈着颔下细长胡须,慷慨言道:
“人固有一死,老夫不求重于泰山,但也不愿轻于鸿毛。吾叔能除董卓,我何不能继其志,为国驱一权奸乎?你我甥舅联,做一番事业,大不了献上这颗皤然白头吧!”
“好!”令狐愚起身,郑重其事的拜了下去。
魏少帝嘉平元年(249年)9月末,令狐愚来报,已与楚王接上关系:
“甥派出的使者将军张式,以拜访为名,给曹彪留下一句大有深意的话:'天下事尚未可知,希望大王珍重自爱'。
“楚王果然是个明白人,回答:'代我向令狐使君致谢,他的厚意我明白,日后必当重报'!”
王凌很是高兴,派门客劳精偷偷去洛阳征求长子王广的意见。因为这个儿子胸有大志,富有良谋,不像他的二弟三弟王飞枭、王金虎勇武少文,也不像四弟王明山只埋头书法,不问正事,算得上酷肖父亲,是个做大事之人。
但王广表示反对,道:
“曹爽之败在于骄奢过度,失去民心。下何晏等人横行不法,加剧了垮台。如今为曹爽而反司马懿,难有支持者。废立大事,岂可轻举妄动!”
王凌有些犹豫,又求助于鬼神。他将善观天象的东平人浩详请来询问。
浩详听其言而知其意,装神作鬼一番,夜观天象后,告诉王凌:
“吴、楚分界之地,当有王者兴!”
王凌、令狐愚都是迷信之人,当下大喜,铁了心要“替天行道”!
人算不如天算,正当甥舅俩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令狐愚突患疾病,在月里猝死!王凌痛失臂膀,只好将废立之事搁浅。
第二年,星象出现了异变:荧惑(火星)侵于南斗星之中。王凌立即相信了浩详的解,这是必有显贵之人出现的预兆啊!他的信心又坚定了,决计独自将大事做下去。开始积极筹备。
行动的会是吴国提供的。
孙权令大军在堂邑县(江苏介合北)修建了一座堤坝,将涂水以北道路堵塞,以防魏军从此地南侵。王凌以此为借口,请求出兵讨伐吳贼。
司马懿接到王凌表章,对两个儿子冷冷一笑:
“嘿嘿,狐狸藏在雪洞里露出了尾巴,尚不自知!王凌自以为行事诡秘,哪知道我早对他存了戒心,这点伎俩还能瞒得过老夫吗?”
王凌万万没想到的是:令狐愚死讯传出,幕僚杨康正在京城汇报兖州政务,他感到靠山倒了,又惊又怕,竟向太尉高柔举报了政变的密谋。
“父亲何不早早将王凌这老家伙除去,免留后患?”司马昭狠狠的做了个砍头的势。
“王凌素有人望,又位立三公,不可草莽处置,怎可凭杨康一面之词定罪?再只是计划,没有真凭实据,又何以服众?”
司马懿轻轻摆,沉稳地:
“等他表演的再充分些,再下不迟。反正统兵虎符不在他,他要妄动便是谋反。兖州那边有新任刺史黄华监视着,不怕王凌翻了天。”
王凌接到不许出兵的诏令,很是恼丧,但仍不死心,认为如有兖州兵马相助,自己就不用骗取朝廷的军队,便可以趁早举事了,于是便派将军杨弘前去兖州游黄华。
不料杨弘自料王凌不能成事,也做了叛徒,和黄华两人联名密报司马懿。
“自作孽不可活呀,王凌确实活得不耐烦了!”
司马懿摇头叹息:
“我就知道他等不及了,会自我爆炸。本想逼一逼他,让他早点亮相,免得我牵肠挂肚等着防备,嘿嘿,看来他的部下可靠之人不多呀!”
司马懿当即下令:
“师儿,你率禁军三营与我同行,赶紧去做好一切准备,越早出发越好。我要让王凌成第二个孟达,来不及反抗就束被擒!”
“可能吗?王凌也是个能征惯战之人,要是他反抗,即使兵少也可能会陷入胶着状态父亲年迈,就不必亲去了。”司马昭有些不放心。
司马懿笑道:
“蒋济王凌才干当世无双,老夫有些不服,且看看我们两个同为大魏栋梁的老头,谁的能耐更大些?”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
“昭儿,你去宫中让皇上亲书一份诏令,看在往日功勋上,赦免王凌不轨之罪。只要改过自新,既往不咎。我再让尚书广东也作一封书劝谕他。
“唔,还有他儿子王广也是个好筹码,把他带在军中,也让他写信开导开导老子,这叫先稳其心,再缚其身!呵呵呵”
“父亲真是高明!儿子又学了一招。”
司马师、司马昭两兄弟相视一眼,心中由衷的佩服。
魏少帝嘉平三年4月,司马懿数万大军从水路南下,出其不意的到达百尺堰,(河南沈丘北),逼进了寿春。
王凌又惊又慌,但因为先前已接到皇诏和两封书信,自忖兵力动员未能完成,势单力孤,抵御不了司马懿讨伐大军,已经做了放弃抵抗的准备。
他先派出掾属王或去试探一下,送去了太尉和扬州都督的印绶和节钺,还捎去一封亲笔信。
司马懿看到信中写的一句:
“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司马公矣!”心里得意极了,恶毒的暗笑:
“老哥你现在做伏低已经迟了!”
脸上不动声色,微微点了点头,安慰了几句遣王或回去。
王凌心里没底,干脆亲自出动,带了几个随从坐着船到了武丘(河南沈丘东南),然后令人将自己反绑,脱帽赤足,对着司马懿的船队跪在岸上请罪。
一只战船驶近岸边,司马懿的主簿走下船来,恭敬地对王凌道:
“太傅奉召,已赦免太尉之罪,您何必如此?”随即亲为他解开绳索,
“这是太傅还您的印绶和节钺。”
王凌心头一块石头落地,甚至有些感动。
“此公心胸宽大,我有些对不起他呀!想来我早年与其兄司马朗交情深厚,他还是念旧情的。”
王凌坐上自己的船,向司马懿帅船划去。将近0多丈的时候,一名将军站在船头拦住了他,不让靠近。
王凌忙道:
“老夫是来向太傅当面道谢的。”
将军回头请示了片刻,回答道:
“不必了,太傅让您回去等候处理吧。”
“啊”王凌呆住了。
河上一阵寒风吹来,他打了个冷战,两腿立在船板上微微发抖,愣了一会儿,他颤声喊道:
“太傅!太傅!”
司马懿慢慢踱出中舱,走到船头,居高临下,冷冷的望着王凌。
“司马公,您就直接以半根短简招我,我怎敢不来?公何必引来大军啊!”
王凌在气势上大大输了一头,话口气不禁软了许多。
“那是因为君并非听命折简之客,不得不如此啊!”
司马懿脸色如霜,语出如冰。
“我既蒙朝廷免罪,太傅又何必如此见外呢?”
“罪虽免,事未了。君还当接受审理调查。”
“我就是个大傻瓜呀!”
王凌觉得被愚弄了,七老八十的人了,居然还会受骗上当!他心中怒骂着自己,豁出去了,愤愤的喊道:
“你你言而无信,有负于我!”
司马懿一双狼眼阴挚地望着王凌,徐徐吐出两句斩钉截铁的话来:
“我宁可负你,也不负国家!”
王凌脑中一震,心中一闷,喉头一痒,猛咳几声,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眼前一黑,摇摇欲坠,被一个随从及时伸扶住,才没有坠落江中。
一支600步骑组成的队伍,押解王凌从陆路去往洛阳。
王凌面无人色,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呆呆的望着沿途山川林木,一一从眼前掠过。又是一年春夏交替的大好时节,一片姹紫嫣红,生盎然。
“春光依然,老夫的人生却走到头了”
王凌嗫嚅地自语:
“我真笨,我真傻!我还笑曹真轻信司马懿的诺言不战而降,可我,我,我比他还要天真,相信人家赦我无罪嗬嗬嗬嗬”
他发出比哀哭还瘆人的笑声,心里已经彻底绝望了。
出发前,王凌抱着一丝希望,想试探一下自己是否还有活命的可能,便向押送官索要钉棺材的长钉子。
根据民间习俗,不给钉,是让你活着,给钉必死无疑。押送将领请示司马懿,得到的是冷酷的回答:
“给他,他要多少给多少。”
王凌拿0余枚长钉,簌簌发抖:
“这不是要我一个人死,还要搭上许多条命啊!儿啊,我害了你们呀!”
到了项县(在河南沈丘西)地方,天色将晚,准备住宿。馆驿旁有一座祠堂,走近一看,竟然供着贾逵像,还立有一块石碑。
王凌心中感慨万分:贾逵一心报效魏国,又才干卓越,刚正不阿,被曹丕称为“真刺史”,死后又被当地百姓奉为神灵。自己与他同朝为官,也算是声名过人,才干非庸,但结局呢?他不禁悲从中来,伏地大哭:
“贾梁道啊!我王凌忠于大魏社稷,只有您有神灵知道我啊!”
他的眼前闪过一幕幕往事,年少时与司马朗、贾逵性情相投,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三人友情非浅。成人后各奔仕途,在各自职位上忠于王事,贡献卓著。
贾逵历佐太祖、文帝、明帝三朝,功德圆满,在22年逝世。而自己更历四朝,官职更高,不但不能像贾逵那样立有词庙,被后人凭弔,反而将死于非命,禍及家族,辱没祖宗!思之怎不肝肠欲断,痛不欲生?
王凌以头撞地,老泪纵横:
“呜呼,吾何不早死,留作今日之羞!贾梁道,吾无颜见老友面啊!”
当晚,王凌将陪同的几个掾属叫到身边,悲怆的与之诀别:
“吾年将0岁,竟然声名俱裂了呀!各位好自为之”
罢,从怀里掏出一瓶早已准备好的鸠酒一饮而尽,当场七窍流血,倒地身亡。
掾属含泪将他就地埋在贾奎庙旁。
司马懿率领船队继续南下,进入寿春。
王凌部将张式第一个前去自首,在审讯下,又供述出许多知情者。司马懿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所有牵连的人全部拿下,连同他们的三族亲人通通斩首!
张式也没侥幸逃命,临死还被遭难的同事们骂得狗血喷头,还没等砍头,三魂已经去了两魂了。
听到王凌自尽的消息,司马懿大怒,命令将押送官以失职罪处死。又派出两队人马分赴吩咐项城和兖州。
“王彦云,你以为一死了之,便可安眠于地下了吗?老夫偏不让你得意,反贼之罪,当彰显于世间,逆贼之躯,当暴尸于光天化日之下!”
王凌和令狐愚的坟墓都被掘开,棺材劈破,两具尸体被扔到泥地上,暴露三日。他们的印绶和官服全部烧毁后,将灰烬埋进地里。以示他们在这世上的功名全归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