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成也孙峻,败也孙峻
3成也孙峻,败也孙峻
诸葛恪走到铜镜前整了整衣冠,已经初冬0月了,软裘厚襖都上了身,本就丰肥的身材更显得有些臃肿。
铜镜里映出他苍白而满是赘肉的面孔,眼皮浮肿着,眼袋也挂了下来,皮肤粗糙没有光泽,两鬓头发稀疏还夹杂着银丝。
“唉,去年庆五十寿辰时,人人都赞'太傅保养有方,望去俨然未满不惑之年',却也不是阿谀谄媚之语,几个妻妾也夸我显得年轻充满朝气。谁料想一年光景变得如此模样!真可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啊。忧毁容,烦伤心啊”
诸葛恪心里叹息着,伸开双臂让侍从在他黑底白襟带着红色暗纹的官服外套上一件大红锦袍。
想了想,又令取来太傅之绶和阳都侯印,一起挂在腰带上,又配上一把孙权亲赐的龙泉宝剑。
“容颜会衰老,威严不可堕,我须让大臣们始终记住,谁才是吴国的首揆!”
诸葛恪安慰着自己,转身出了府第,去赴皇帝的宴席。
走到大门口,家中喂养的爱犬黄虎忽然奔过来,衔住诸葛恪的锦袍一角,口里咿咿呜呜发出低号声。
诸葛恪平日见它乖巧可爱,常在烦闷时逗弄玩耍,当下抚摸黄犬的脑袋笑道:
“阿黄不想我走吗?皇帝召我,我不得不去,又不能带你去,且在家等我吧。”
黄虎不肯松口,诸葛恪佯怒举要打:
“咬坏我衣服,我可要杀了你吃肉!”
黄虎咿唔欲语,睁着两只亮晶晶的圆眼哀哀的望着他,
“去拿块鹿肉来给它。”诸葛恪吩咐着,令家仆牵开黄虎,坐上车走了。
诸葛恪是月中旬回到京城的。
他的排场依然浩大,威势不减去时,骑兵开道,仪仗队导引,他在中军端坐马背,脸上极力装出从容笑颜。
然而看热闹的民众十分稀少,听不到一声道劳和欢呼,都远远的站在阴凉里躲避热日冷观着。脸上满是冷漠与不屑,有些甚至是怨恨。
诸葛恪悚然心惊:
“百姓有许多子弟死在战场上,尸骨都不得还乡,难怪他们这样迎接我”
顿时他如受针刺,坐不安稳,急令部下息锣罢鼓,默默地各回军营或府第。
自经新城这一战,诸葛恪变得不会笑了,脸上的肌肉似已僵死,整天板着脸,目光冰冷。
他自以为是威严,朝臣却把它看做是凶狠,是随时要找“替罪羊”的前奏。他明白自己的威信大大下降了,时时刻刻怀疑别人在暗中谴责他,嘲笑他。
“不行,不能这么下去,我必须重整旗鼓再立新功!”
诸葛恪更加独断专行,按照自己的思路走了三步棋。
首先是把以前尚书构提名,经皇帝批准任命的各级官员一律罢免,重新上任的人选全由他了算。
其次,宫内外的禁军将领也免职,改换了他的亲信和心腹。他的外孙张约、张震和亲信朱恩都担任了散骑常侍,掌控了禁军大权。
第3个措施是更重要的,他将京畿和几大军区的军队都集中起来,整张待发,随时候命,准备进攻魏国的青、徐两州。想用新的胜利,来挽回自己日渐消降的威望。
马车至皇宫,诸葛恪下车步入宫门。守卫的兵士立正行注目礼,络绎不绝进入宫殿的官员们也恭敬的打招呼。诸葛克心不在焉的点头回礼,威严的向前走。
如果他能细致的观察一下,今天的羽林军,全换成了孙峻武卫营的人,或许会心生疑窦而警觉。但是他没有,他不知道:一张凶残阴谋的已经向他撒开。
诸葛恪登上丹墀踏入殿门的时候,早已候在那里的张约和朱恩上前拜见。他俩算是天子近臣,入则规谏过失,出则骑马随从,职兼顾问与侍卫官。今天皇帝大宴群臣,两人也在被邀之列。诸葛恪和他们亲近的会反而少了。
张约单膝跪地,两抱拳一直不起身,诸葛恪皱眉道:
“自家人何必多礼?”
伸来扶,忽觉心里塞进一样绢布之类的东西。他是聪明之人,会意地不露差异之色。
张越乘势起身,与朱恩避开了。
诸葛恪在一根廊柱后,迅速展开中的白娟,上写:
“今日张设非同平常,恐有变故!”
他心中一惊,犹豫片刻,返身走出殿去,迎面却碰上了太常卿滕胤。
滕胤之女嫁与诸葛恪儿子诸葛悚为妻,两人关系自然非同一般。出征合肥时,诸葛恪就任滕胤为都下督,等于是临时摄政。
“太傅为何来而复返?”滕胤笑着问道。
“这个咳,吾在军中染了微恙,老觉腹痛,不宜食油腻之物,还是不去了吧。”
滕胤劝道:
“幼主难得请您,怎好不赴宴?已经到了门口就进去敷衍一下吧。”
诸葛恪将他引到一旁,从袖中掏出白绢。滕胤看罢大惊:
“谁人将对太傅不利?难道要有也只有孙峻既如此,太傳就回吧,心无大错。不要被人暗算了!”
一句话反而激起了诸葛恪的傲气。
当年孙权还是吴王时,就对诸葛恪和滕胤两人都很亲信,喜爱诸葛恪的聪明警,博学多识;赏识滕胤的恪守臣礼,洁身自励。
滕胤生得肤色白皙,仪表堂堂,诸葛恪却宽脸胖腮,眉稀须少,又生的一张大嘴,他自己也觉得相貌不如人家,心里却颇不服气。
有一天孙权问他:
“你和腾胤相比,给人的印象如何?”
他明知道吴王问的主要是外观上的感觉,却故意歪曲其意,开玩笑回答,反正吴王是个喜欢幽默、戏谑的主。
“若论以貌取人,在朝堂之上,举止得当,彬彬有礼,臣不如滕胤;但论人之内才,运筹帷幄,伏降寇敌,滕胤就不能与我比肩了!”
孙权大笑:
“你这家伙永远不肯吃亏!”
时至今日,两人的发展果然大不一样。
“我撤换朝官,自然是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心里不服气,又不能奈我何但要想谋害我,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诸葛恪心里想着,口吻轻蔑的:
“孙峻这子能干什么大事?靠着裙带过日子的武将,哪会有出息!我看最多是在酒菜中下毒罢了。我不饮他的酒便是”
罢,反而拉着滕胤一同进宫。
这时孙峻笑容满面的迎了过来,
“太傅驾到,有失远迎。皇上这几日略受风寒,不能亲迎,吩咐末将代理宴会总司。我来为太傅引路,请,请!”
“罢了,我等自己进去。”
诸葛恪不冷不热的了句,与滕胤一前一后走入宴厅。
孙峻躬身望着诸葛恪的背影,嘴角嘴角的笑容慢慢收敛,眼睛里射出狠毒的凶光。
“哼!狂妄傲慢的家伙,自以为能一遮天吗?”
他想起两个月前,中书令孙默向皇帝称病告假的情景,孙默哭丧着脸,胆战心惊的委屈样。
“太傅一回来就召臣责骂,'尔等怎敢如此胆大妄为,连下诏书召我回京?'
“臣臣真无法回复,臣也是依令行事而已呀臣不敢答辩,只好诺诺受训臣最近心悸神慌,浑身无力,恐误国事,不能胜任公职,恳请陛下准假”
目睹这一幕的孙峻,心里很不是滋味。诸葛恪独断专行的几项措施更让孙峻心生怨恨,失去了对他的所有好感。
按自己也是顾命大臣之一,又是他的力荐人,可是诸葛恪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呼来喝去,讥讽辱骂,就像对家仆一般。
“不管怎么,老子也算金枝玉叶,为何要低头侍奉一个外姓臣子?我就不能为孙氏宗室做一个榜样吗?
“今非昔比,朝野上下已经对他怨声载道,除掉这独裁者一定顺应人心”
想到这里,孙峻陡起恶念,酝酿了几日,决定拉皇帝做自己的同盟军,这样更加名正言顺。他借着武卫将军和侍中这两个官职能经常接触皇帝的会,和孙亮密谋。
“陛下,您的皇位恐不长久了!”
孙峻开门见山就甩出骇人听闻的话:
“诸葛恪准备造反,废了陛下,迎废太子孙和为帝!”
“这这可能吗?”孙亮又惊又疑。
虽然他只有岁,但自幼聪明,长于深宫的他,比一般孩童早熟,做了一年皇帝,尝到了一呼百诺、至尊无上的甜头,已经很热爱自己屁股下这尊贵无比的宝座了。
“怎么不可能?诸葛恪原本就是孙登的太子府首席属官,而孙登与孙和一向交好,诸葛恪因此与孙和也过往甚密,他一直称赞他们两兄弟酷肖,都是才华出众的贤德之人”
孙峻又加油添酱的,将全公主孙大虎那里听来的道消息大肆渲染:
“孙和的张妃就是诸葛恪的外孙女。去年姐派黄门陈迁来建邺上书,特意问候舅舅,诸葛恪让陈迁带话,'到时我一定让她超过别人!'
“诸葛恪又派人整修武昌宫殿,扬言要迁都陛下您想,这不明摆着要行大逆之事吗?”
“啊!这这怎么办?”皇帝相信了,声音发颤,脸色骤变。
“只有先下为强了,否则陛下必遭毒!”
“朕朕有些害怕呀!”
孙亮毕竟年幼,想到要在宫中亲历刀光血影,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切都有臣做主,陛下只须如此如此”孙亮低声面授计宜。一场阴谋就此议定。
诸葛恪进殿,少帝与众大臣已到齐。
滕胤脱下朝靴,解下配剑,在侍卫的导引下坐到席位上去了。诸葛恪犹豫了一下,作势要脱鞋,坐在階上主席的孙亮清亮的童音响起:
“太傅快请落座吧。您是可以剑履上殿的呀。”
“谢陛下隆恩。”诸葛恪就坡下驴,心安理得的坐在右边首席上。
孙亮举起金樽道:
“朕少不更事,全仗太傅与众位爱卿尽心辅佐,今聊备薄酒,以表谢忱。诸位尽兴呵!”
众臣举杯应答,一饮而尽。
诸葛恪端起酒爵做了做样子,又放下了。孙亮望了一眼左边首席的孙峻:
“孙卿代朕为诸位大臣行酒吧。”
“臣领命。”
孙峻起身,拿着满满一壶酒准备斟酒,头一个就来到诸葛恪坐席。诸葛恪捂酒爵摇摇头:
“我腹疾未癒,这几日正在服药,这酒就不饮了。”
孙峻陪笑道:
“既如此,我知太傅喜欢自己酿制药酒,如有随身携带的常用药酒,就请自便吧。”
“你倒是了解我。”诸葛恪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真的从怀里取出自带的药酒,口对瓶喝了起来一一他怕酒杯有毒,不倒出来,菜也没动一口。
酒过三巡,孙亮摸着额头摇了摇脑袋,
“朕不胜酒力,有些晕了。姑且略微休息。”
诸葛恪心又陡一下提紧:
“此种场景历史上多有,难道又是鸿门宴吗?傀儡一走,主角就出场了”
不料孙亮接下去道:
“诸君自饮,不用管朕。朕就在这里陪大家。”
罢,令近宦撤去面前的酒菜,竟扑在案几上打起盹来。
诸葛恪暗笑:
“毕竟是孩子,倒也率真可爱。”心理防线彻底松懈了。
皇上太,自己与他与晤言不多,更不用诙谐笑了。他不禁想起和自己最是亲密无间的先太子孙登来。两人常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有一次他俩在孙权面前互相斗嘴,孙登不过他,有些急了,脱口骂道:
“诸葛元逊吃马粪!”
孙权拈着胡须望着诸葛恪微笑,心想这下子子吃癟了,总不见得和太子对骂吧,那可是大逆不道的呀?
诸葛恪不紧不慢的回了一句:
“太子殿下吃鸡蛋。”
孙权笑道:
“这,你不是吃亏了吗?”
诸葛恪一本正经的答道:
“这两样东西都是从相同的地方出来的呀!”
孙权笑得前仰后合,孙登尴尬的摇头,无话可。
想到这里,诸葛恪按捺不住,哑然失笑起来。
众大臣见太傅脸色大霁,露出久违笑容,人人兴高采烈,酒喝得更起劲了。
孙峻趁起身,十分惶急的:
“哎呀,在下不胜内急,前去更衣,更衣”
众人哈哈大笑。有些人酒性大发,与邻座觥筹交错,互祝互捧,酒宴上一派热闹,几乎忘了皇帝的存在。
“有诏收诸葛恪!”
忽然一声大吼,惊得众人一愣。
只见孙峻脱了长袍,穿着轻便短服,提明晃晃钢刀,几步跨下短階冲到诸葛恪面前。
猛然,假睡的孙亮猛一下站起身来,惊恐的大叫: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
旁立侍候的乳姆刘氏,慌慌张张的和几个黄门拉着皇帝,退到照壁后的内殿去了。
诸葛恪大吃一惊,忙跽身想站起来拔剑抵抗,不料因肥胖而动作慢了些,孙峻已经一刀砍中他的臂膀,诸葛恪痛得哼了一声,又是几刀砍来,刀刀入肉,他不甘地在地上滚了半圈,卧在血泊里死了。
“贼子敢尔!”
张约从相隔几座的地方扑过来,一脚踢翻一个冲出来预先埋伏的武士,抢过一把铁戟,凶狠的蹿到孙峻面前,一戟刺去,孙峻急让,左指被刺伤。孙峻忍痛挥刀,锋利的钢刀将张约的左臂应斩断,武士们蜂拥而上,乱刃齐下将张约砍得稀烂。
众大臣吓得酒都醒了,呆若木鸡,茫然不知所措。几个胆的跪在席上连连磕头,大叫“饶命!饶命!”
孙峻大声喊道:
“所杀者唯诸葛恪耳!现已伏诛,与众人无关。”
武士上前抬走诸葛恪和张约尸体,将血迹打扫干净。孙峻招呼大家:
“诸位大人请继续。诸葛恪阴谋废立,大逆不道,罪有应得。皇上有旨,不牵连任何人请!请!”
谁还有心思继续喝酒,大家哭丧着脸纷纷起身告辞,孙峻也不勉强,不一会,方才还热闹如菜市场的殿堂,变得如灵堂般的阴森寂静。
朱恩偷偷地夹在人群中,想混出去,刚到宫门就被早已奉命的武卫军拿下。
孙峻深知:对政敌的宽恕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他立即派出几支人马擒杀诸葛恰家人。
骑督刘承带着200骑兵赶往太傅府,却已空无一人。城门官报告太傅次子长水校尉诸葛悚,用马车载着太傅夫人往西南而去。
刘承督军急追,在离建邺七八十里的白都追上了马车,不由分,将诸葛悚母子两人和十余个家丁就地砍死。
“唔,还少了诸葛建!”
刘承张望着四周,见车辙前有一条新的马蹄印痕往前延伸,挥命令部下快追。
“孙将军严令斩草除根,走了案犯,我等就没命了!”
追到江边,没了马蹄印,搜索了一阵无果,刘承认为一定是渡江了,立即乘船过江,骑马又追。
果然在江北数十里的地方追上了诸葛恪的幼子步兵校尉诸葛建,斩杀后带着几个人的首级回去报功。
诸葛融在新城之战后,被哥哥安排在公安带兵,听命于总督荆州的上大将军吕岱。突然之间大祸从天降,数千大军兵临公安城下。
为首的是无难督将施宽(即朱宽),带着征东将军,他的堂兄弟施绩以及征南将军孙壹(孙承的弟弟)和偏将军全熙(全琮的族侄),前来捉拿诸葛融。
兄长被杀,家族台柱已倒,自己家族中又无能征善战之将,诸葛融惊慌失措,知无幸免,叹道:
“吾不忍见同室操戈,削弱国家军力,何必反抗呢?”
于是喝毒酒自杀,三个儿子也全被杀了。
诸葛恪的另一个外甥都乡侯张震(张昭的孙子)和朱恩,全被夷了三族。
当年底,孙峻被孙亮任为丞相大将军,授符节,封富春侯,都督内外军事。完全接管了诸葛恪的军政大权,衔头之大,还超过了前者。
曾经威风八面的大将军诸葛恪,被苇席裹着尸体,竹篾束着腰,抛弃在人称“长陵”的建邺南郊乱坟地石子岗。
金秋十月,凄凉恐怖的石子岗上,却是荒草密布,野菊盛开,秋风呜咽,鬼声啾啾。当地人都远远的避开,绕道而行。不但是怕招来霉气,更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哪个年头都有胆大的人,临淮人臧均却上书请求,敛葬诸葛恪的尸首。孙峻已经大获全胜,也就展示大度,同意了。
诸葛恪总算没有暴尸荒丘,得以入土。然而时至今日,他的墓茔早已不知何终。
诸葛谨的话果然应验了:
聪明外露,秀出众人的诸葛恪,给家族带来了一蹶不振的惨重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