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夏慈恩出现的日子里，天总是阴的。

    姜别的表情出乎夏慈恩意料的轻松，负起手闲庭信步道：“夏宫主，阵法本就不是北冥宫主修，我虽然不是符修，但还到没丢了我师尊的脸面的地步，在神行岩面前这种主意是不是有些班门弄斧了？”

    夏慈恩僵硬地抬起了头，语气不悦：“不得起主意还轮不到你个毛没长齐的臭子吧，还是怕得不行在这儿逞口舌之快壮胆子呢？”

    姜别走得离夏慈恩越来越近，却没有要出阵法的意思，胸有成竹道：“南有夏正入阵，北有敖放现世。同样重要，夏宫主举家来对付我，是不是太看得起我姜别了？”

    夏慈恩仿佛对夏正很是信任，道：“夏正不会有问题。”

    姜别敛下神色，笑道：“夏正是不会有问题，那，晏子萧呢？”

    夏慈恩握紧扶手，语气中露出掩饰的很好的不解：“正道的人如此待他，他还想做什么？”

    姜别笑而不语。

    .

    北冥宫里不剩下多少人了，夏正第一次穿上道袍，在地上用血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阵。

    看符阵断断续续的程度，也知道夏正有多么不情愿。

    晏子萧站在一旁看着，眼眶微微泛红，问他：“一定要这么做吗？”

    夏正顿了一下，继续画着：“不用劝我，为所欲为惯了，不稀罕正道那副做派，死得其所。”

    晏子萧垂下眼，敛了神色不再劝。他和夏正都太自洽了，轻易不会改变。

    夏正一生没得过半点温存，但在他的认知里轮不到别人可怜他。他的路虽是别人逼着他选的，可他却走得很好。

    夏正坐在阵法中间，抬头望望北冥宫上空的天，灰蒙蒙的，常年都是这样，不分冷暖阴晴。他的一生马上就要结束了。他没什么不舍，大概是因为他一生都没有好日子，没得到过，也没得怕失去的。

    时辰到，阵法起，地上红色的符文像有了生命，诡异地扭动着。夏正摸了摸自己唇上的疤，那道兔缺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夏正笑了，这算是他临死前唯一的收获。

    突然，一把刀从夏正身后刺入，扎入了夏正的脊骨。

    夏正的眼睛忽地瞪大，笑容还挂在脸上。灵力因为脊骨的断裂变成了一汪枯竭的泉，地上的阵法少了没有灵力的支撑，扭动了几下，废了。

    夏正知道握着这把刀的人是谁，断裂的脊骨不给他回头看的机会。但他就不死心，逆着刀刃的劲道硬生生地转过了身。他非要亲眼确认一下才好。

    “对不起。”晏子萧在他身后道。

    “呸！”夏正一口血沫子吐在晏子萧脸上，再看不出来晏子萧骗他，他就是傻子。夏正骂道：“你不当戏子真是可惜了，卖屁股的还知道谢恩客，你他妈连**都不如。”

    “你什么时候开始骗我的？是知道夏慈恩准备动手开始，还是帮我治兔缺开始，还是……”夏正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在面摊第一次见我开始？”

    “嗯？他妈话啊！被捅的是我，你装什么哑巴？现在想起要脸了，早干什么去了？你还真听姜别的话，就为了骗我，舍得跟崔景言玩决裂，我可真是太荣幸了。”

    晏子萧没回答夏正的问题，道：“我只想乱夏慈恩的安排，没想害你。我断了你的经脉，灵力今后是无法运转了，但至少不会死……”

    “你他妈还不如杀了我！”夏正红着眼眶，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晏子萧，他盯着晏子萧笑，露出一排惨白的牙齿，当着晏子萧的面，缓缓拔出插在后背上的刀。他还是那个穷凶极恶的夏正，像只狼狗。

    夏正晃了晃，后背的窟窿还在流血，让他几欲昏迷。所幸后背的伤口很痛，逼着他清醒。

    刀就握在夏正手里，夏正没有迟疑，一刀直直刺向晏子萧。

    夏正的灵力已经断了，身上还负着重伤。按理夏正这一刀无论如何也刺不中，除非……

    晏子萧躲都不躲，几乎是直愣愣地撞上了夏正的刀，那把刀直接穿透了晏子萧的身体。

    血花落进了夏正眼里，他眼前的一切刹那间变成了红色。

    夏正下意识地松开手，后退两步。

    血缓缓从晏子萧嘴里流出来。晏子萧险些站不稳，晃荡了好几次才勉强笑了一下，道：“对不起。”

    三个字再次踩到了夏正的怒点。夏正一步冲上前，双手扯着晏子萧的衣领子骂道：“晏子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有多恶心！你以为凭你这条贱命对得起我吗？我这辈子！”就信过你一个人……这话夏正没出口。

    晏子萧，垂下了头，他别的似乎都没意义，只能一遍一遍重复“对不起”。

    毕竟晏子萧这辈子，也只骗过他一个人。

    夏正突然爆出一阵大笑。

    “好啊，你不是对不起我吗？那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还！”语毕，夏正气势猛收，一掌掏进晏子萧的胸口，五指生生扯碎了晏子萧的魂魄。

    晏子萧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夏正显然没算停手，一把扯住晏子萧的头发，将晏子萧提到和自己一个高度，逼着晏子萧看他。

    晏子萧残留在躯体里的魂魄听见了夏正恶狠狠地对他道：“你错就错在没一剑杀了我！只要我还活着一秒，我就会用尽所有的方法，让你魂飞魄散，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晏子萧张了张嘴，最后只道一个字：“好。”

    夏正听了后，气得怒吼了一声。把晏子萧甩到地上，俯身掐着晏子萧的脸，迫切地想要从晏子萧脸上找到一丝怨恨。

    可是晏子萧的表情很平静，一副任凭夏正拿捏的模样。

    一件红袍映入眼帘，接着是钱幽幽一拳翻骑在晏子萧身上的夏正。

    晏子萧感觉到自己好像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崔景言正抱着他，双手慌乱地去治他的伤口。

    “师叔，你听我……”晏子萧轻声道。

    崔景言阻止道：“别话，我先给你疗伤。”

    “我活不了了，别救了……”

    “闭嘴！”崔景言吼道。

    “景言！”

    崔景言动作停了，泪眼朦胧地看着晏子萧。这是晏子萧第一次叫他名字。

    晏子萧往崔景言怀里靠了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师叔你今后不许怪姜别，也不许恨夏正。姜别早就把年留给我了，是我自己擅自动手没有告诉他。至于夏正，那是我自己活该。我的死是我自己事，和其他没有任何关系。神行岩所有的账目记录和弟子身世文书都在暗格里，你知道的。你一定要好好辅佐姜别，替我还了往后的日子里未能还给神行岩的恩。”

    崔景言想起了姜别曾在晏子萧临走前，单独找过晏子萧。应该就是安排今日的事，可是他们都太不了解晏子萧了。

    晏子萧是不会拒绝姜别，也不会心无芥蒂地去骗夏正。

    从一开始，晏子萧就没算活着回来。

    晏子萧骗了夏正，断了夏正的经脉，他不会杀夏正。也不会让夏正的愤怒无处发泄，他一早便决定任凭夏正处落。

    崔景言抱着晏子萧的手臂紧了紧，晏子萧舒服得眯了眯眼睛，伸手想要摸摸崔景言的脸。

    崔景言连忙把晏子萧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晏子萧笑着对崔景言道：“我对不起师叔，师叔为了我平白受了千年的苦，我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想前些年任性妄为，责怪师叔，句句出言不逊是刀刀都插在了师叔的心上。”

    横亘在两人之间长达五百年的疏离隔阂，曾经的不可，终于是在这一刻化成了欲还休的想念。

    晏子萧道：“如今赔罪是无济于事，弟子知师叔不日便要离去，斗胆恳求。”

    晏子萧颤抖着抽出被崔景言握着的手，沾满鲜血的手晃动着举到崔景言眼前的位置。

    “师叔，我……”

    崔景言的眉心被晏子萧用鲜血点了一个红点。

    随后，晏子萧的手垂了下去，不再言语。

    那句恳求最终没有完。

    “阿晏——”崔景言死死抱着晏子萧，哭喊着叫晏子萧，泪水流了满脸，悲痛欲绝。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世上再也没有晏子萧了。

    晏子萧自毁精元上胎，魂魄本就比常人脆弱。更何况当年为救钱多多丢了一魄，魂魄被撕成这样，连轮回都入不了，怕是只能落得给魂飞魄散。

    钱幽幽大吼一声，挥拳冲向夏正。

    夏正当今肯定是承受不住钱幽幽的拳头，躺在地上被的满脸是血，疯了似的笑着：“崔景言没激动呢你激动什么？是不是因为当年他救钱多多丢了一魄促使了他今天的死，你心里过意不去，急于摆清自己立场？”

    夏正戳到钱幽幽内心所想，钱幽幽下手更狠了。

    夏正依旧不知死活道：“看看你们多虚伪！晏子萧是不是到死还以为自己是为你们着想？他现在要是看见你们的样子，一定会死不瞑目吧哈哈哈哈哈。”

    夏正越越起劲：“他一直都令人作呕，他一死，诛了你的心，诛了崔景言的心。姜别和楼清尘跑得了吗？我一想到姜别知道晏子萧死讯的表情就会笑出声。他拿着他自以为是的温柔，虐待你们每一个人！你们一辈子都会因为他的死自责，可他还要給自己青史留一份名。”

    钱幽幽还欲下手，却在身后听到了一阵华丽的玉笛声。

    两人望去，是崔景言在吹笛子。

    阴雨霭霭，婉转悲凉。这是崔景言第一次吹笛子没走调，吹得是井华亲手教给他，练了几百年也没学会的招魂曲。

    崔景言终于学会了。

    晏子萧还残留的几片魂魄，随着笛声落到了崔景言的身边。

    崔景言拿出一朵雪莲，将晏子萧的魂魄悉数收到其中。

    夏正看着，呵了一声：“你们还是都想让他活啊。”

    钱幽幽惊觉不对，回过神，夏正翻起了白眼，浑身一阵奇怪的颤抖，喉咙发出“咯咯”声。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钱幽幽连忙掐夏正的人中，于事无补。

    “你到底干了什么？”钱幽幽扼住夏正的脖颈问道。

    ——我偏要起婆娑、炽艳火、自废堕、闲骨格、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夏正笑着看钱幽幽，道：“他若是活着，那我就死。来世也不行，只要有一点机会都不行。”

    夏正的魂魄一点点散了，他的声音还在空中盘旋：“我与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

    夏正自散了魂魄。

    钱幽幽看着雪莲，欲言又止：“能救吗？”

    崔景言的轻浮浪气全都消失殆尽，把雪莲揣进怀里，苦笑道：“能什么？魂魄都不全，只收到了这几片。”

    接着崔景言话锋一转：“不过没关系，我最不差的就是时间。下地狱，上天庭，我也要把他剩下的几片魂魄凑齐了。”

    作者有话：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我偏要起婆娑、炽艳火、自废堕、闲骨格、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选自京剧《锁麟囊》——————————————这一章卡了好几天，写出来还是不尽人意，总虐不到点上。之后恢复正常更新，明天把前天断的更补回来（我才不会是我榜单任务字数没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