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他人的大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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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凯递交了辞职,他是自己要走的。

    孕妇跳楼这件事出来后,被一些媒体渲染,舆论和压力都在医院这方面。还有人查出了任凯的家世背景,添砖加瓦,直接把他成了一个靠裙带关系进来的无能医生。

    他的住址电话照片都被发到了网络上,每天都会有上百乃至上千条的信息来咒骂他。那些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连任凯本人都没见到过的网友,只是单单因为网络上被热转的一篇为了博得眼球流量而胡编乱造没有事实根据的文章,一个个神情亢奋,誓要让任凯出来赔偿道歉。

    且当他们知道任凯也是致光医院临终关怀科的医生时,这股愤怒就被无形推到了顶端。他们同那些不赞同安乐死的人一块同仇敌忾,站在致光医院门外抗议。

    焉许知回去上班,梁立野把车开到后,便看到医院外密密麻麻围着许多人。

    车子熄了火,焉许知要下车时,梁立野拽住他的胳膊,皱眉道:“你先别下去,我和你一块进去。”

    他不太放心焉许知。

    梁立野下了车直接绕到焉许知这边,替他拉开车门。焉许知戴着灰色帽子、米色格子的围巾,梁立野帮他把围巾捋好,而后揽着焉许知的肩膀,往边上走。

    焉许知之前被这些人堵过一次,好在当时人不多,保安及时赶到,把人给赶走了。这事,梁立野是后来知道的,他现在一想起这事心里就后怕,抓紧了焉许知的手。

    玻璃门滑开,走进医院,梁立野吁了一口气,刚想话,却听身后有人在喊,“这不是那个杀人医生吗?”

    焉许知下意识抬头看他,梁立野愣了愣,伸手立刻圈住焉许知,背过身去,一桶红漆就直接泼了上来。

    一滴滴红沿着脸浇下来,周遭发出尖叫。

    焉许知嗅到了化学品的刺鼻气味,他挣扎着想要抬起头,可是脑袋却被梁立野用力按住,alpha的声音从未如此严肃过,制止了他的动作,命令他不要动。

    安保已经把刚才那个泼油漆的人给按在了地上,可更多的人却冲进了医院里,看病的患者吓得跑到角落。治疗看病的医院在瞬间成了被人讨伐践踏的战场,焉许知听到骂声,身体僵硬成了一段刚被砍伐下来的木头。

    他声喊着梁立野的名字,什么都看不到,耳朵在被梁立野捂住之前,他听到对方:“许知,别怕,我带你离开。”

    梁立野外套上都是红油漆,他走到角落里,直接把衣服给脱了,散发着四甲苯和其它化学剂的衣服被他丢进垃圾桶里。焉许知站在他身边,见他脸上头上都是斑驳的红色,像是一道道血污。

    焉许知伸手想去碰他,却被梁立野躲开。

    角落里的光晕偏暗,可能就是想让人来隐藏心里某些软肋心垢。梁立野用侧脸去面对焉许知,深邃的五官藏在了暗处,他轻声:“我脸上脏,你别碰,等我洗好了,再给你亲。”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alpha不就是用来保护自己的Omega的吗?”

    焉许知怔怔地看着他,舌尖抵在齿间,下嘴唇的肉被他咬得发麻。

    被人把自己的脸p成遗照挂在网上,被人连番轰炸电话差点爆,被人拦在医院辱骂,诸如此类他都未曾如此愤怒过。只有……只有……只有看到梁立野受到伤害时,情绪变成了被病毒感染的电脑,无法控制。

    他望着大狗狗被浇红了毛发,深深吸了一口气。

    梁立野借用医院的公共浴室洗了澡,焉许知帮他把头发上的油漆搓干净。

    等两个人出来时,已经快中午了。

    焉许知也在里面洗了一番,脸被热水淋得像秋天里泛红的柿子,涩味都去了,撕开皮就是香甜的果肉。

    梁立野跟着焉许知回到休息室,开了门,就看到任凯也在。

    他这次没有像往日那样冷嘲热讽,点了点头后,便规规矩矩走到了焉许知的办公区域。在椅子上坐下,拿着毛巾慢吞吞擦着头发。

    焉许知和任凯在边上话,梁立野那股占有欲又爆棚了。他心不在焉擦着头发,都在同一个地方磨,那块头皮都快要被他给磨秃了,焉许知和任凯还没讲完,梁立野扯开嘴,把毛巾丢在了桌上,气势汹汹大步流星走过去。

    焉许知侧头看他,梁立野站定,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对任凯虚伪笑道:“任医生这是要走了啊,什么时候走?我开车送你啊。”

    “不用,我自己有车,东西都收拾好了,今天晚上就走。”任凯偏过头了一句,又看向焉许知,他叹了口气道:“连累你们了。”

    焉许知摇头,“晚上一起吃饭吧。”

    任凯在医院里的人气挺高的,知道他要走,晚上没有事的医生护士都过来了。他们也没走远,就在医院对面的餐厅里,大家坐在一块,吃了一顿。

    梁立野作为医生家属硬是也凑了上来,他把焉许知手里的冰饮换成了热茶,嘀咕道:“别喝凉的。”

    任凯坐在他们对面,冰镇的橙汁滑过喉咙,酸酸甜甜挤在味蕾里。他看着焉许知和他的alpha,由衷感叹一句,“真好啊。”

    医院里的实习生少见离别,好几个吃着吃着都哭了,有人问起任医生之后要去哪里?任凯思索了十来秒,:“还是想做医生,不过应该不会留在国内,我算去南美,那边缺医生。。”

    焉许知多看了他两眼,想了想:“谢谢你坚持住自己的理想。”

    任凯耸耸肩,这一秒,就这一秒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原先不知人间疾苦的少爷模样,笑容爽朗。

    一顿饭结束,任凯拉着大家一起合照。焉许知被他拉到身前,梁立野紧跟着贴了过来,任凯把这仿佛是醋做的alpha忽略不计,指着中间的位置对焉许知:“许知,我们先单个合张照吧。”

    梁立野在旁虎视眈眈,任凯举起手机,趁着大家还在找位置的时候,和焉许知留下了一张合照。

    照片背景,是一头耸拉着脸,死气沉沉的大狗狗。

    餐厅出来,冬天的傍晚离奇的冷。

    焉许知蒙头走着,肩膀忽然被撞了一下,梁立野喊道下雪了。像是孩子第一次看到雪一样,他快速抬起头来,霞光外道的天边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焉许知皱起眉,控诉地看着梁立野。

    梁立野搂住他的肩膀,直接把人带到自己身前,两个人就贴在一块,用这种让旁人看了会酸的姿势走着路。梁立野低头对他:“我看你闷闷不乐的,想让你精神些。”

    “我没有闷闷不乐。”

    “没有吗?明明脑袋都快埋到地上去了。”

    焉许知不吭声,这半年里,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离开,刚才饭局结束大家散去时,让他有种生命在流失错过的感觉。

    他抓住梁立野的胳膊,梁立野的两只手架在的肩膀上,高高大大的身体像是趴在他身上,但焉许知没感觉到半点重量,只是觉得很暖。

    他们往前走,梁立野去车库取车,一路都在抱着,走到车前时,梁立野才把焉许知放开。走到驾驶那边,拿出钥匙,车灯亮了亮,梁立野拉开车门,坐进去后却没见焉许知上来。

    偏暗的光,远处响起鸣笛的声音,梁立野从发冷的愣怔里回神,从车上下来,跑到了另外一边。

    焉许知摔在了地上。

    见到梁立野过来,他脸色发白,素来从容不迫的神情染上焦躁不安,他在试图着爬起来,可摇摇晃晃站起来后,身体却似乎不受控制,又一次往下跌。梁立野听到“啪”的一声,了个哆嗦,立刻上前把他捞起来。抓住焉许知的肩膀,沉着脸道:“走,去医院。”

    “梁立野,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能走。”

    梁立野不言不语,横抱着焉许知,呼吸粗重。

    “我没事,只是摔了一跤。”

    他听到这话,冷着笑了一声,“这叫没事,你都起不来了。”

    焉许知仰头看着他,默然不语。

    梁立野直接把焉许知带到了吴政何那里,吴政何看一眼他的症状就直接问:“许知,你是不是把药给停了。”

    梁立野听到陡然一惊,后背都在发凉。他难以置信看着焉许知,就见焉许知行所无事般点头。他在梁立野针扎似的目光中,低声道:“吴老师,新开的药让我的记忆力变得很差,还有情绪,吃了药之后,情绪起伏很大。我很害怕,感觉大脑不是自己的。”

    “可你也不能因为这个而停药。”梁立野的声音在旁炸开,他几乎是在质问焉许知,“你没想过我吗?”

    “我想过,就是因为总是在想你,所以不想吃药。”

    “你不能这么任性的。”梁立野心里酸,嘴里苦,他红着眼蹲在焉许知脚边,抓住Omega的手,出来的话一顿一顿的,“求求你……不要这样子。”

    吴政何看着他们叹气道:“许知,任医生给了我一份哥伦比亚研究所的介绍,他们那边已经有确诊后愈合的病人,世界第一例。”

    梁立野听到扭头望向他,吴政何把桌上的介绍递过去,梁立野站起来认真仔细看着。焉许知握紧拳头,吴政何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却还是:“我给那边发了邮件,把你的状况告诉了他们,他们希望你能过去,作为病患也作为研究员一起攻克这种病。”

    “许知……”梁立野满脑子都是被“愈合”这两字给填满,他看向来焉许知,目光狂热喜悦。

    可焉许知却执拗道:“我不去。”

    “为什么?”梁立野问。

    焉许知坐在椅子上,微微仰头,睫毛下撇下一撮阴影,室内的光太亮,能让人的神情一览无余,可梁立野却看不透焉许知在想什么。

    焉许知没有回答他,从他手里抽出那几页介绍,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里。

    梁立野呆住,焉许知从他身前走过,看着脆弱的身体里,却被硬到让人发指的骨头支撑着。他跌跌撞撞往外走,梁立野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焉许知想要留下来的答案很简单。

    只是想要留在梁立野身边,只是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梁立野在国内的事业,他记得梁立野对他过,过了今年就能升到主编。他的狗变成了大狗狗,是要有大好前程的。

    可他不能,这样的理由,出来,只会变成梁立野的负担。

    他不想,也不会,没人能逼他开口。

    焉许知挣开了梁立野,继续往外走,没有回头。

    梁立野的舌尖抵着后槽牙,他神色阴郁,回到吴政何面前,低着声音抱歉,而后又把刚才焉许知丢掉的研究所介绍从垃圾桶里捡起来。皱巴巴的纸头被他捋平,心翼翼放在口袋里。

    他从吴政何那里出来,走廊上已经看不到焉许知的人影了。

    梁立野拿出手机,犹豫着给他,电话却关机了。

    他僵立着,转头望向窗外,几层高的楼外,能看到黑夜中的灯火,车流在马路上漂泊,整个夜晚喧喧闹闹好像到处都是可以去的地方,又好像没有一处可以去。

    梁立野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他找不到焉许知了,又被回了原形。

    焉许知究竟在想什么,他的心里里究竟藏了什么,梁立野曾试图去摸索,也曾以为自己找到了最后一块拼图。

    可到如今,他人的大脑依旧是他人的,就像是焉许知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放弃生命一样,梁立野同样也不明白他,究竟那么固执着在坚持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