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殊途(七)
薛宁这几日细细检查过皇帝的经脉,终于发现藏于风池穴中的“钥匙”。
珍珑阁在凡界设有秘密宝库,里头藏着珍珑阁千百年来积攒下来的,最珍贵的宝物。
宝库藏于江南,而钥匙则藏在历代皇帝身上。
可笑的是,皇帝本人,对此也一无所知。
难怪那日蛇妖逼问钥匙下落,皇帝一脸迷茫。
谁能想到,珍珑阁宝库的钥匙会藏在一个大活人的经脉里呢。
难怪珍珑阁和真武观的人常常往来凡界,拜访南北两朝的皇帝。
想来除了礼节之外,还有检查钥匙是否还在其位的用意。
薛宁刚骗着皇帝,从他身上取出钥匙,忽有内侍进殿来报。
“圣上,真武观少主游历至此,听闻圣上在此,特来求见。”
皇帝早就神往修仙炼道之术,之前便与韩陵光交好。
听闻韩陵光来,大为高兴,扬声道:“快为朕更衣,朕要亲自去迎接陵光君。”
薛宁提醒道:“血月教与正道关系不睦,还请陛下不要对陵光君提起我。”
皇帝道:“朕知晓,国师不必多言。”
薛宁不清楚韩陵光为何会忽然亲至凡界,是否听到了什么风声。
这几日,放出去探听沈绝踪迹的獒犬卫一无所获。
沈绝派来的人,藏得很好,几乎像是在安平镇上人间蒸发了一样。
日前,赛诸葛已经探明珍珑阁宝库所在,催促他尽快找到钥匙,尽快动,以免夜长梦多。
既然沈绝派来的人藏匿不出,他只能亲自犯险,引蛇出窍了。
薛宁低头看了眼里的钥匙,长身而起,慢慢走出宫殿。
花园里扫洒的宫人抬起头,只看到丹墀上,一道玄衣人影迎风而立,再一眨眼,丹墀上已空无一人。
仿佛那人从未出现过,只是他们眼花了一般。
薛宁御剑而行,不过须臾,便出现在避暑山庄后山的皇家猎场里。
赛诸葛在一座山崖下等他。
看见他来,便指了指怪石兀立的石壁,笑着道:“薛番长,此处便是那宝库的入口了。”
“珍珑阁埋伏在附近的守卫,已经被獒犬卫悄悄杀灭。”
薛宁取出玉牌,朝山壁掷去。
玉牌摔到山壁上,整座山壁忽然莹莹生辉,逐渐变成翡翠一样透亮的碧色,仿佛一片倒挂的湖波。
赛诸葛留在外望风,薛宁亲自带了几个人进去取东西。
珍珑阁的宝物收藏很有规律,越宝贵的东西,藏在库房越深处。
薛宁自长于正道名门,对于仙门各派防御外敌的段再了解不过。
他轻而易举地就破坏了宝库里头的阵法,一直深入到最里头,从一株枯死的六根清净木里头掏出数枚天地核心的碎片。
细细一数,正是七枚,有黑有白。
薛宁离开宝库前,偷偷将所有黑色的碎片都吃了。
黑色碎片,源自六根不净木,可助魔功增长。
薛宁出了宝库,把剩下的天地核心碎片丢给赛诸葛。
赛诸葛接在中,点了一遍,狐疑道:“只有这些?”
薛宁笑了一下,眸色却很冷。
“赛先生若不信,可以自己到宝库里头瞧瞧看。”
赛诸葛也跟着笑起来,讪讪道:“赛某不是信不过薛番长,只是怕薛番长遗漏了什么。既然东西已经拿到,赛某这便带人先撤了。”
薛宁对于黑天犬和沈绝两虎相斗,正是乐见其成,故意不告诉赛诸葛他已经与沈绝的人交过,也不提醒他心。
二人分道扬镳,赛诸葛先带东西回血月教复命,薛宁继续留在皇帝身边,慢慢把血月教的势力渗透到南朝的军队里。
赛诸葛带着东西,才刚走出安平镇,队伍里忽然发生骚乱,几个獒犬卫像失了心智,突然对同伴施以杀。
赛诸葛初时大惊,以为是薛宁授意,唆使獒犬卫造反。
但他很快就发现不是。
赛诸葛被自己人杀了个措不及,幸好这次出门,黑天犬考虑到他修为不济,特地把旱魃阿柳给了他。
赛诸葛放出旱魃,好不容易才杀掉犯上作乱的獒犬卫,压下局势,转过头,忽然被一枝细长枯竹直指咽喉。
觉察到竹枝上凛然的剑意,赛诸葛额上不禁流下冷汗。
叛教,还是不叛教?
这可真是个艰难的抉择。
要保留忠心,他今日就得血溅三尺,横尸当场。
要保留性命,他就得见风使舵,投敌叛教。
赛诸葛只思考了一个呼吸,就下定了决心。
他道:“别杀我,我降了。尊驾想要什么,我都奉上。尊驾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无邪真君从他里夺走控制旱魃的法器。
在心里,赛诸葛则悄悄地对自己:我赛诸葛一片忠心向血月,这只是保全本教火苗的权宜之计。
制住他的剑修并不会话,压着他走到湖边。
湖心里漂着一叶舟,有人在舟上抚琴,琴声清越,缥缈如仙。
忽然,琴声停下,有个少女声音问道:“你从珍珑阁宝库里盗出来的东西在哪里?交出来。”
赛诸葛老实地拿出天地核心碎片,移交给无邪真君。
舟中少女又问:“黑天犬派你来凡界,有什么阴谋?”
赛诸葛正要开口话,一枝带火羽箭,如流星般从天际落下,正好射入船篷之中。
整条船呼啦一声,燃起金红色的大火。
是黑天犬一族的毒火!
赛诸葛顿时眼睛一亮:他有救了!
玄衣身影掠过湖面,从熊熊燃烧的船里扯出一个火焰燎烧的人,摔在岸边。
薛宁顺势掐住那人脖颈,道:“你是谁”
那“人”的脖子脆弱得一掐即断,着火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落于地。
薛宁愣了下神,才发现里掐着的原是个木偶做成的假人。
他用赛诸葛引蛇出窍,对方却早已料知先,将计就计,借此引他入瓮。
下一刻,芦苇荡里忽然蹿出数只大妖,个个修为,都并不比无邪真君弱多少。
薛宁被众妖围攻,远远地,看到一个身着白纱长裙,头戴纱笠的人走到无邪真君身旁,从他里接过控制旱魃金铃。
无邪真君一剑刺碎赛诸葛的金丹,令他再无还之力,便挽剑加入战局。
那少女似乎对控制旱魃的法器颇感兴趣,新奇地把玩了一会,便摇响金铃,踩着赛诸葛的伤口逼问他如何使用。
赛诸葛破口大骂。
那少女笑道:“你再骂我,我就要它们吃掉你了。”
赛诸葛看到出现在少女身后的几只庞然异兽,认出它们与远古神兽饕餮同出一脉,不由头皮发麻,只能一边吸气忍痛,一边将使用之法交代了。
少女得了驭尸金铃的法门,欢快地摇动起来。
旱魃被铃声驱使着,朝薛宁攻去。
薛宁被多方围攻,此时也难以支撑下去。
他身上陡然冒出黑色魔焰,一尊双眸赤红的心猿出现在他身后。
心猿身躯高大,如同一座山,在湖边投下重重暗影。
薛宁飞到心猿鼻峰上,从它眉心里拔出王剑。
一剑劈下,河水断流,土地崩裂。
他留下心猿与众妖周旋,一剑挑飞无邪真君的佩剑,径直冲向控制群妖的少女。
少女眼见薛宁杀来,疾退几步,中金铃摇得愈发猛烈。
旱魃飞扑上来,依然没有挡住薛宁。
少年的剑锋,直指少女面前垂落的纱帘。
剑风猎猎,吹得纱帘朝两边拂开,露出一张白净的脸庞来。
那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薛宁心无旁骛,剑锋一往无前。
少女扬起一双惊慌的眼眸,忍不住启唇发出一声惊呼。
就是这道熟悉的声音,令薛宁的剑势,生生在刺入她眉心前收住。
薛宁瞳眸骤缩,盯着少女的眼睛。
那双眼睛,多少次午夜梦回,出现在他梦中,醒来却又是一场空。
英英不知少年为何忽然收了杀招,但却敏锐地发觉,他是在听到她出声后,才收住了。
虽然困惑不解,英英心念急转,很快抓住这道“救命武器”。
她故意出声唤道:“白蛟救我!”
薛宁这回听得更清楚了,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像是浑然忘却了一切危险,只定定地瞧着少女。
王剑从他中铛然跌落。
英英更是大惊。
她今日设计杀薛宁,本以为万无一失。
清理完门户后,她自然可以顺理成章地收回被盗走的王剑。
却不想薛宁强悍如斯,众妖加上旱魃,竟拦他不住。
无邪真君返身回来救主,一剑刺向薛宁。
心猿化为魔火,后发先至,挡在少年身后,拦住了无邪真君这一剑。
英英自知今日杀不成薛宁,便趁薛宁恍神之时,捡了地上王剑,跳进早就设好的传送法阵。
众妖受其驱使,纷纷挡在法阵之前,不让薛宁靠近。
薛宁只能眼睁睁看着耀眼的白光闪过,少女连人带剑,活生生从他眼前消失。
众妖成功护主逃脱,接着便各自逃散。
薛宁呕出一口血,失魂落魄地跌坐于地。
赛诸葛金丹被废,惨兮兮地躺在地上,朝薛宁求助道:“薛番长,救命”
薛宁喃喃地问:“你听见她的声音了?”
赛诸葛怔住。
薛宁又问:“像不像她?”
“眼睛也像她。”
少年抬遮在眼前,指尖颤抖,压抑而后怕地道:“我差点把她杀了。”
“我差一点就杀了她。”
赛诸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身上太痛,疼得龇牙咧嘴。
但他此刻有求于薛宁,只好忍着疼痛分析道:“这那人也未必便是她吧。沈绝要杀你,这不准是他故意设下的陷阱。”
少年长身而起,道:“我要回天元道宗。”
他着,竟像是立刻就要离开,要把半死不活的赛诸葛抛在这里等死。
赛诸葛大急,当即道:“诶诶诶,别走啊。薛番长,薛公子,别丢下赛某啊。”
少年越走越远。
赛诸葛急中生智,大声道:“对!是她!一定是她!平秀姑娘的声音在下听过,这辈子都难忘记!”
“还有那双眼睛,赛某这辈子再没见过比她更灵动的眼睛了。”
薛宁终于刹住脚步,停了下来。
赛诸葛悄悄松了口气,抬擦掉脑门上的冷汗。
我滴个乖乖,这公子爷真是不讲义气啊,真要丢下他。
赛诸葛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道:“那夜在天元道宗山门外,教宗追到沈绝,却陷入他用壶中日月设下的阵法中。”
“阵中不辨日月,天地,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教宗以毒火杀了阵中之人,出阵之后却发现了平秀姑娘的五行天罗伞。”
“起初教宗以为沈绝故意设计,让他误杀了平秀姑娘,想要引发你对血月教的敌视和仇恨。”
“但现在细细想来,教宗大人出杀招之前,根本没瞧见阵中之人的真面目。”
“所以,平秀姑娘尚在人世,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是,嘶”赛诸葛眼见少年脚步微动,喘了口气,赶紧继续道:“但沈绝既制造了一桩假死,扣下平秀姑娘在,必是有阴谋。”
“你就这么回去,不但救不了平秀姑娘,反而会把你们两个的性命全葬送在沈绝里。”
赛诸葛得自己都快哭了。
他可真是太不容易了,真的。
如果可以的话,薛番长你能不能先救救我啊!
赛某的血再流下去,可就要死了。
“薛公子,你再好生思量下。你若不妄动,平秀姑娘即便落在沈绝里,受些磋磨,或可性命无忧。”
“你若中了沈绝之计,孤身回去,她必死无疑。”
薛宁已经彻底冷静下来。
赛诸葛的对。
他如今,已经深切体会到了。
满腔孤勇,在很多情况下,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伎俩罢了。
不管那少女是不是她,他都必须一验究竟。
但他不能被沈绝牵着鼻子走。
薛宁返身走回来,将赛诸葛扶起,运功为他疗伤。
当他发现赛诸葛金丹被剑气粉碎之后,不由一滞。
他想过利用赛诸葛,但并没有想害死他。
赛诸葛也猜到,薛宁多半是借自己引蛇出洞,但眼下他也只能自认倒霉。
毕竟惹恼了他,他一个不高兴把自己拍死,可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他方才亲眼见识过薛宁一力以御众敌。
虽是借了王剑的威势,但确然不可觑。
他这修为,升得太快了,甚至比教宗之前猜想得还要快。
看来,他也故意在教宗面前隐藏了实力。
赛诸葛身受重伤,又丢了天地核心,一时无法回血月教复命。
薛宁只能将他带回避暑山庄养伤。
当夜薛宁正打坐调息,忽然感应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剑意。
那是他与王剑之间的联系。
薛宁即刻跳下榻来,循着气息穿过花园,最后来到一口枯井前。
王剑被人藏于井底,以枯叶遮掩。
薛宁掐动剑诀,王剑便自井底飞出,落入他里。
薛宁持剑于,四处搜寻。
王剑在此,那么带着王剑的人,势必也走不了太远。
英英藏在空置的宫殿里,听到一串轻盈的脚步声自廊下走过,心头不由砰砰疾跳。
传送法阵出了点问题,没有如她所愿,将她传送到半步仙关,反而将她传送到此地。
她刚想重新布阵,忽然发现薛宁回到山庄。
中王剑感受到本命剑主靠近,不由嗡嗡轻动,与之呼应。
英英这才发现,王剑已被少年炼成本命灵剑。
此时,不管是重新布阵,还是召唤妖仆,都已经来不及了。
启动传送法阵之前,她给他们下了死命令。
一旦计划生变,发生意外,要他们即刻启程前往半步仙关,不得拖延。
英英等脚步声远去,才悄悄溜出宫殿,朝真武观的客院奔去。
她之前发现韩陵光来了安平镇。
她目下这张脸,是借用了珍珑阁主爱徒的容貌,原身是骓雅夫人的师妹南雅。
她若向韩陵光求救,他一定会倾力相护。
至于怎么解释南雅“嫁给”师父为妾后,又平白无故出现于此,那就到时再见招拆招吧。
英英溜进真武观客院时,韩陵光正坐在院中抚琴。
忽然瞧见她,韩陵光不由惊道:“南雅姨母。”
韩陵光认识真南雅,所幸经过过去三个月的伪装,英英假扮南雅,已能装得九分九相似。
她装出南雅的声音,道:“陵光,有血月教的妖人在追杀我。”
韩陵光惊立而起,一时失了风度:“什么?!”
他来山庄作客,已有半日,并未发现任何血月教的妖人出没。
英英胡诌道:“师父派我前来巡视此地宝库,我途中遭遇血月妖人,险些为其所杀。”
“目下,这血月妖人就藏在山庄里,他已花言巧语,蛊惑了南朝皇帝。我们要速速离开这里!”
韩陵光道:“南雅姨母,你可瞧清血月教这次派了哪个护法来此?”
英英道:“这次来的,不是四大护法,而是不久前叛出天元道宗的薛宁。”
韩陵光听到这个名字,一时心绪复杂,感慨万千。
他听闻薛宁变了良多,为血月教杀了许多人。
他变了,大概也不会因为旧日情分对自己下留情。
韩陵光速速下令,命真武观众人收拾行囊,离开山庄。
几个真武观弟子先出去探路,片刻后,回来报:“少主,出不去了。”
“整个山庄,都被人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