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殊途(八)
冷月融融。
深黑的夜幕笼罩着整座山庄,训练有素的獒犬卫藏匿于暗夜之中,缓缓靠近真武观所在的客院。
少年玄衣鹤氅,虚空踏立,高悬于山庄上空,俯瞰宫殿。
忽然,少年抬起右,并指为刃,用力往下一划。
霎时间,便有道道红光疾射而出,连结成线,在真武观的院子外隔出一层封印结界。
獒犬卫行动敏捷,几乎在眨眼间便击溃了真武观弟子的防线,将大部分反抗者制服。
薛宁势如破竹,一路闯至院落深处。
韩陵光背负古琴,持黑白二色拂尘,安静地坐在屋子里。
“她人呢?”
“我已经把南雅姨母送走了。”
薛宁眉心微微蹙起,思索片刻后,脸色勃然大变。
他想起来了,沈绝几日前纳娶的妾,不正是唤作此名吗?
听闻此女乃是珍珑阁阁主的爱徒,是骓雅夫人的师妹,无怪乎韩陵光唤她为姨母。
薛宁气血翻涌,太阳穴和颈间的青筋一勃一跳。
他上前一步,揪起韩陵光的衣襟,咬牙逼问:“你把她送到哪里去了?!”
韩陵光眸光悲凉,缓缓道:“寒朝兄,虽然平秀姑娘已经故去,但若她还活着,瞧见你今日这番模样,该何等伤心?”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薛宁眸底泛红,身后黑色魔气翻涌,凝出一只面目模糊的心猿。
那心猿张牙舞爪,显然已在暴怒边缘,双眸绽出嗜血红光,紧紧地盯着韩陵光。
“血月教终是是非之地,待得越久,上沾染的孽债便越多”
薛宁忽然打断韩陵光的劝诫,问道:“你用什么法子送她走?”
韩陵光闭口不言。
薛宁一把将他推开,大步走向窗子。
掌风如刀,一下撞开窗扇。
后院空旷寂寥,尚未燃尽的符灰随风四散飘扬。
薛宁只瞥了一眼还来不及完全毁去的朱砂阵符,就认出这是型传送法阵的一种。
设阵简单,不会引起太大的灵力波动,但也有局限,最远只能将人传送到五十里外。
“来人!”
十来个獒犬卫应声而动,涌入屋中。
“薛番长!”
“即刻下令,通知南朝境内暗桩,封锁山庄方圆百里之境,追捕今日暗袭我与赛先生之人!”
韩陵光知道一旦被薛宁发现,“南雅姨母”顺利逃出南朝的希望已经不大了。
他有些失望地坐下,叹了口气。
薛宁被冷风迎面一吹,慢慢冷静下来。
平秀“死”后,他曾无数次午夜梦回,无数次追悔莫及。
他至今还记得生死两别前,平秀对他的最后一句话。
她质问他:“你为什么这么懦弱?”
“你叫我瞧不起!”
他最后留给心爱之人的,便是这样一个低劣不堪的形象。
他曾以为放,是对她和他最好的成全。
却没想到,只是一个转身,他便永远彻底地失去了她。
心魔得没错,为人刀刃者,终其一生,不过是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可悲之物罢了。
从今而后,他要把一切都握在自己里。
“陵光君。”
少年不知何时走到韩陵光面前。
心猿化为缕缕黑烟消散。
月光自少年身后洒下,穿透魔气,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把韩陵光完全笼罩在阴影下。
韩陵光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难以呼吸。
薛宁倾身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唇角带笑,眼神却是冷的。
“秦怀楚因为在西荒大漠中被你们抛下,心怀怨恨,便将满腔仇怨发泄在秀秀身上,几乎将她害死,故而,我亲杀了他。”
韩陵光握紧拂尘,道:“我知道。”
“骓雅夫人,你的母亲,明知凶是他,还恶意包庇,甚至在秀秀离开后,还在外头恶意造谣,想将污水都泼到秀秀身上。”
韩陵光宽阔的肩膀忽然耸拉下去,往日高大的身形,此刻看起来萎靡不振。
“你们,凭什么这般待她?”
又凭什么这般待我?!
韩陵光无言以对。
母亲一直在偏袒表兄,他都知道。
但她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失去表兄,已经令她备受打击,他这个作儿子的夹在友情和亲情之间,进退两难,束无策。
平秀死后,他索性逃避面对。
正如当初琳琅死后,他也选择了逃避,一直到琳琅被父亲挫骨扬灰,他都未能送她归葬。
薛宁将韩陵光的神情变化都瞧在眼里,他瞧出韩陵光愧疚难当,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物,不择段地达成目的,哪怕舍弃尊严和感情,也在所不惜。
这正是他从黑天犬身上学到的。
韩陵光感到内疚了,他才能够为自己所用。
薛宁冷冷道:“秀秀没死,她被沈绝藏起来了。”
“你方才送走的南雅夫人,就是她。”
韩陵光瞳眸骤然紧缩,蹭地站起来。
“不可能!”
薛宁双按在他肩上,用力将他摁回座椅中。
“你就安心在这里等着,等我把人找回来。”
“如果她因为你出了什么差池,我要你给她偿命。”
韩陵光想要挣脱薛宁的桎梏,却惊恐地发现,对方的修为远在他之上。
韩陵光就这么被囚禁在避暑山庄中,但附近的真武观分观却未觉察到半分异常。
薛宁唆使南朝皇帝出面,对外宣称皇帝邀真武观少主留下作客,想要向其请教道法。
两日后,薛宁亲自赶赴南朝边境一个偏远镇。
是夜,夏雨绵绵。
一条青蛇穿过草丛,爬进黑黢黢的土地庙里,化出人身。
土地庙塌了大半,土地神被推翻倒地,神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干草。
白衣少女撑着油纸伞,赤足坐在神台上,见青蛇阿细走进破庙里来,浑身湿透,便捏了个法决,召出一簇拳头大的火苗,点着旁边的木头神像。
阿细走到神像旁烤火,哆哆嗦嗦地道:“完了完了,我们这回死定了。这下插上翅膀也逃不出去了。”
她傻,她真的是傻。
连这个“英英”是什么身份来历都不知晓,就敢认她为主,傻不愣登地跟着她去杀血月教的獒犬卫番长。
獒犬卫,那可是血月教教宗的亲卫啊!
是她这种无门无派的散修能招惹得起的吗?!
少女却一派悠然自在,甚至不知从哪里找出两把锈迹斑斑的戒尺,把湿透的绣鞋架起来烘烤。
阿细看到主人这副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之前大家好在半步仙关会和,谁料那只白蛟和其他几只厉害的大妖竟丢下她,先行渡关而逃。
阿细在半步仙关附近发现了血月教探子的踪迹,又感应到主人的召唤,万般无奈,只能渡江潜回南朝,接应主人。
起初,主人也是满腹惶恐,绞尽脑汁,想要突破血月教的包围。
但昨夜,不知主人用了什么段,与她的师父通上信。
那之后,她不但不急着逃走,反而故意闯进血月教的天罗地里。
阿细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疾言厉色道:“你要找死,可别拉着我作陪!”
英英却冲她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放心好了,薛宁不会杀我。”
但英英何以有这样的自信呢?
因为沈绝告诉她,薛宁在叛出师门前,有一心上人,是章台冯四爷家的姑娘,名为平秀。
但因为薛宁的身世和半妖血统,冯四夫妇一直阻拦二人在一起。
直到后来,那女子被黑天犬杀害,薛宁也叛出师门,被四下追杀,无处可去,只能再度投入黑天犬门下。
英英听到此处,颇为鄙夷。
心上人被人杀了,还能再去给这个人当走狗,喜欢薛宁的那个姑娘,还真是瞎了眼。
英英向沈绝提起,薛宁对她痛下杀时,曾有瞬间失神和迟疑。她正是乘着他犹豫恍神,才侥幸逃走。
沈绝嘿然一笑,道:“此子有此反应,早在为师意料之中。”
英英询问为何。
沈绝道:“你眉眼间与冯四的女儿甚为神似,为师起先派你去清理门户,也是希望你好生利用这点来对付此子。”
英英问:“那徒弟还要回山吗?”
沈绝反问她:“你想回来吗?”
不知为何,英英发觉,师父问这句话时,眼底忽然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杀气。
英英心神一凛,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古怪的别扭和危感。
她沉默了会,缓缓地摇了摇头:“未能成功替师父清理门户,徒儿愧对师父,不敢回山。”
“徒儿请命,请师父准许徒儿留在凡界,继续对付薛宁。”
沈绝叹道:“英英,此子心狠辣,哪怕你长得像他的心上人,也未必能保你性命无虞,只怕你若落到他里,还会因此多遭折辱。”
英英道:“徒儿不怕。”
沈绝许诺给予她调动修文院暗桩的权力,要她不要辜负自己的信任。
英英拜谢沈绝,断开水镜,这才发觉后背已然湿透。
她反摸了摸后颈的符印,轻轻吁了口气。
她不敢回天元道宗,并不是因为没有完成任务,愧疚难当,是因为比起面对薛宁,她反而更害怕沈绝。
可她又不敢不听沈绝的话,因为他里捏着她的命,随时都能动杀了她。
阿细絮絮叨叨地责备英英,英英只是笑而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湿透的绣鞋终于被火烤干。
英英忽然熄灭篝火,绕到柱子后藏起来,装出一副惊慌失措,被逼到绝境里的模样。
阿细被她这副模样搞得一头雾水,耳朵抖了抖,听到随风飘来的细微响动,立刻跳到英英身后,抱住少女纤细的腰肢,齿间发出磕碰声。
“来来了,他们找来了!”
英英把阿细两条胳膊扒拉下来,朝破庙外一指,低声道:“你待会出去,装模作样地抵抗一番,然后找个会被人打飞,你就可以躺地上装死了,很简单的,去吧。”
阿细嘟嘴道:“我”
“不”字还来不及口,身体便已顺从主人的意志,硬邦邦地跨步走了出去。
不过多时,庙外便传来一阵打斗声。
英英暗数到三,屋顶忽然轰然一声,被一“天外来物”撞破。
阿细躺在地上,扭头呕出一口血。
不是装的,她真被打吐血了。
一道玄衣身影自屋顶破开的大洞落下,英英适时拔出匕首,架在颈间,假装要以死明志。
可惜她满腹慷慨激昂之辞还来不及出口,就被铺天盖地的蛛丝捆了个结实。
接着,一点冰凉的触感落在她眉心。
英英神智顿失,身子一软,彻底陷入黑暗中。
少年伸托住她的身体,心魔化为一团黑色魔焰,绕在二人身后,飞来飞去,忽然靠近少女后颈,化出一张与少年肖似,英俊而扭曲的脸庞,低头深深一嗅。
“哈哈哈,”心魔大笑道,“心魔誓,还是已经失传的那种上古誓约!”
“违反心魔誓,被生生献祭的生魂,于心魔而言可是大补。”心魔凑到少年眼前,口中几乎流出涎水来,“要是她魂飞魄散了,我能吃了她吗?”
少年掀睫看来,眸光阴鸷。
而后,掐住心魔的脖颈,五指收紧,捏碎了这具体外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