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彩云易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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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宁笑了笑,收起灵火,被窝里的温度逐渐降下来,不再热得那么烘人。

    少女攥紧轻薄的纱衣领口,宛如一只惊弓之鸟。

    薛宁单只是瞧着她,能够这般近地感受到她的吐息,听到她的心跳,就忍不住要热泪盈眶。

    但他向来内敛,纵然胸中情意汹涌,脸上也只是淡淡的,充满温情。

    少女发现薛宁并没有非礼之意,暗自松了口气。

    二人互相望着对方瞧了许久,少女突然发觉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秀秀,”少年轻声唤她,呢喃低语,“你不要离开我,真的不要再离开我了。”

    ——他绝对,经受不起再一次失去她。

    少女听见他口呼“秀秀”,心中更是轻蔑。

    她不觉得眼前之人深情,反倒对他此等自欺欺人的行径益发轻蔑。

    也罢。

    反正她那个便宜“师父”沈绝是个老骗子,她身份来历不明,“英英”此名,多半也是沈绝捏造来哄骗她的。

    她眼下既已落在少年中,就暂且当一回“平秀”又何妨?

    “平秀”垂下眸子,心念微转,决定顺从少年的意思,先哄着他放松戒心,再思金蝉脱壳之计。

    “我”

    她忽然听到浅浅的呼吸声,掀起眼睫,才发觉少年竟躺在她身旁睡着了。

    她借仔细端详起少年的脸。

    眼底青黑,显然是长久以来夜夜失眠,神思不宁所致。

    少年的眼皮忽然疾速掠动,似乎困于可怖的梦魇中而不得所出。

    他紧咬牙关,脸上、脖颈青筋迸发,一滴清泪沿着他的眼角无声滑落。

    “为什么凭什么”

    平秀听不清少年的梦呓,不由侧耳凑近去听,谁知少年身上忽然爆发出强大的魔气。

    魔气汹涌如山洪,湍急如涧底深流,迅速裹挟了少女。

    平秀被魔气缠得无法呼吸,耳边似乎听到全身骨骼发出细微的崩裂声。

    她想开口呼救,滚滚魔气忽而凝结成形,化出一张缥缈不定的面孔,五官容貌赫然与薛宁无二!

    平秀瞳眸微缩。

    心魔!

    身外化身!

    心魔化出双,一按在少女唇上,一轻轻抬起少女下颌,深情地道:“本来你死了,我才有会出来。死人就该乖乖地待在回忆里,将活着的人每日刀剐凌迟,助他成就无上魔道。”

    心魔的唇贴着少女的耳廓游离,气息灼热,烧得平秀思绪成灰,一度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心魔松开按在少女唇上的,一副真诚求教的模样。

    “让我吃了你吧。”

    心魔的喉结上下滑动,贪婪地,诚恳地道:“如此我们便能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少女的神情出现一丝松懈,似乎已被心魔迷惑。

    心魔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笑容只维持了片刻,下一瞬,心魔的脸色又变得扭曲阴鸷。

    一只苍白的,从背后伸过来,掐住了心魔纤细的脖颈。

    而后用力将心魔捏得粉碎。

    碎裂的魔气四散纷飞,如同符纸燃烧后的余烬,洋洋洒洒地落了整张床帐。

    平秀终于脱离桎梏,倒在枕头上轻轻喘息。

    薛宁想要伸为她擦拭额上的冷汗,她却一抬胳膊,将他的重重打开了去。

    “别碰我!”

    少女冷漠的态度好似一柄利剑刺中少年心脏,少年的脸色顿时又苍白了三分。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薛宁黑色的瞳眸里闪烁着狂热的异芒,无措、不安地接着道:“你信我,你再给我一次会,我绝不会再叫你失望”

    平秀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薛宁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现在的他,哪里还有资格对她这些话。

    院外忽然传来喧扰之声,守院的獒犬卫大喝:“韩公子,请你止步!”

    然后便是激烈的兵刃交击之声。

    薛宁底气不足地朝平秀挤一丝微笑,本欲安抚她的不安,结果却引得平秀眉峰微蹙。

    薛宁心中刺痛,耳中听到庭院里的打斗声越来越往此处靠近,终于忍不住跃身而起,大步朝屋外走去。

    平秀定了定神,收拾好仪容,走到门后,透过雕花槅扇朝外望去。

    “我知道平秀姑娘在此处寒朝兄,请允我与她见上一面!”

    真武观术法再精妙,却抵不过少年轻轻一剑。

    万千剑气,细如蛛丝,轻而易举地将韩陵光的拂尘绞得粉碎。

    韩陵光口呕鲜血,被薛宁一剑逼至墙角,封住生门。

    “陵光君,我不杀你,是顾念你从前救过我的恩情。”

    少年语气冰冷:“我待你为客,你莫要不识抬举。”

    韩陵光迎着少年锐利如刀的视线,直视回去。

    “若她真是”韩陵光顿了一下,接着道,“你该送她回冯家”

    “住口!”

    薛宁断喝,打断韩陵光,语声里带了丝颤音。

    韩陵光抬起头。

    他虽然双眼布满血丝,形容颓废,眸光中却依然难掩坚定。

    “冯四爷夫妇以为女儿惨死,一夜之间几乎白头。尤其是冯四夫人,自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寒朝兄既已寻到她,为何不送她回家与父母团聚?”

    平秀在门后隐约听到“冯四夫妇”、“缠绵病榻”几字,心头恰似被一只重锤击中,不觉神思恍惚。

    她屏息静气,掐诀念咒,略施术法,放大了随风送至耳际的声音。

    “寒朝兄,你我身边皆为是非之地,她身世特殊,你可知仙门正宗,还有妖魔两道之中,有多少人在打天师族后人的主意?”

    “与其沾惹风波,倒不如悄悄送平秀姑娘回冯家,借死遁世”

    “呵呵,”薛宁不等听完,便冷笑道,“陵光君果然是光风霁月,不知人间疾苦。你以为借死遁世,从此便是世外桃源了?”

    “我与她,余生凭什么要藏头露尾,不敢见人?”

    “令慈敢栽赃陷害于她,凭的不过是真武观和珍珑阁的威势。”

    “天元道宗以我为刀,驱使我诛杀妖族,利用完后,又对我弃如敝履,恨不能赶尽杀绝。”

    “仙门正道行此事,果真是为了斩妖除魔,伸张正义吗?”

    韩陵光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哼,”薛宁轻蔑地道,“到底,不过利益之争尔。”

    到此处,少年忽然回首,锋利的视线隔着槅扇,与少女对了个正着。

    薛宁不由心生懊恼——他一时情急,竟忘了避开秀秀!

    薛宁立刻反设下一道隔音结界,平秀便再也听不到庭院里二人的对话。

    她看到薛宁持剑在韩陵光颈间划出一道血痕,神情冰冷地了句什么。

    少年逆光而立,只留给平秀一道侧影,因此平秀无法凭借口型猜出他到底了什么。

    只看到薛宁话落之时,韩陵光神色大变——

    少年的是:“五年之内,我会带领血月教妖部拆了半步仙关,踏平三大宗七大派的山门。”

    韩陵光恻然道:“寒朝兄,你不要助纣为孽,误入歧途了”

    薛宁嘲讽一笑,道:“何为歧途?不与你们同道,便是歧途?”

    韩陵光道:“剪灭妖族,扶持人族,原是天尊法旨。天尊掌五行,执六道,你想要倾覆仙门,便是欺天逆上,届时天尊显圣,降下天罚,世间无人可挡。”

    “当年妖族就险些覆灭,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能够抵挡天罚吗?”

    薛宁已不耐烦再听韩陵光教,持王剑挽了朵剑花,用剑气打造出一座无形“囚牢”将韩陵光困住,对左右獒犬卫道:“送陵光君回房。”

    “遵命。”

    “日后陵光君若不遵宾客之道,你们也不必以宾客之礼相待。”

    獒犬卫领命将韩陵光押出庭院。

    薛宁负而立,在郎朗日光下站了许久,才缓缓转身,一步步走到屋门前。

    他抬按在槅扇上,微微用力,似欲推门而入。

    门后,平秀见他要进来,不由往后倒退了一步。

    可薛宁却忽然停了下来。

    二人隔着影影绰绰的雕花镂空,隔门对望,相对无言。

    “秀秀,原谅我。”

    半晌,少年忽然开口道。

    ——原谅我,我太害怕了。

    ——原谅我,我绝不会送你回冯家。

    ——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少年声音太,平秀一时竟未听清。

    等她反应过来要追问时,薛宁却又干脆利落地转身,拂袖离去。

    平秀站在门边,踌躇了一会,终究没有追上去。

    她如今脑子里千头万绪,心中乱得很,正需要独处一阵,好生理上一理。

    薛宁离开没一会,青蛇阿细便端着崭新的衣物走了进来,跪地道:“主、主人,薛番长命奴来伺候您梳洗。”

    青蛇阿细久居乡野,原是野惯了的,虽被平秀收为妖仆,对她却没有多少“以下待上”的尊敬,怎么如今变得战战兢兢,畏畏脚的?

    平秀询问怎么回事,阿细想起薛宁杀妖的段,不觉后背发冷,当下咬紧牙关,半句诉苦都不敢对平秀言。

    她可不敢破坏薛宁在主人心中的形象。

    平秀见问不出,便歇了心思,一心修生养息。

    此后一连半个月,平秀便一直待在国师府中。薛宁虽未限制她走动,却绝不允许她走出庭院的结界。

    好似她是一捧柳絮,只要走出结界,被风一吹,便会飘散无踪。

    这半月时光里,薛宁只敢远远看着她,或是趁她睡着,坐在床边,盯着她一夜不眠,坐到天明。

    等天一亮,平秀睁开眼,枕侧却只有一片空寂,唯有一点余温,证明少年昨夜来过。

    薛宁白日间一直很忙碌,几乎见不着人影。

    平秀被他软禁,消息不通,不知他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这日清晨,阳光正好,平秀正靠在窗边看闲书,阿细忽然咋咋呼呼地走近来,道:“主人,妙哉,妙哉,出大事了!”

    平秀翻过一页书,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大事?”

    阿细道:“我听到国师府里那些犬妖私下议论,仙门两大巨头掐起来了!就是那个天元道宗和真武观!”

    平秀上动作一滞:“为何?”

    阿细是妖,生来受仙门打压,见这些正道吃瘪,自然欢喜不过。

    她摇头扭腰道:“唔大概就是天元道宗、真武观、须弥寺,三大宗会首议事,结果真武观主一个不心,发现天元道宗宗主沈绝与自己妻子私通。真武观主怒不可遏,与沈绝大打出,不敌负伤,被其重创。”

    平秀檀口微张,难以置信。

    什么?!

    沈绝和骓雅夫人?私通?

    这怎么可能?

    平秀第一个反应就是,此间一定有阴谋。

    “总之,现在三大宗是乱成一锅粥了!”阿细眉飞色舞地道。

    正着,外间忽有一道玄衣人影飘然走入。

    阿细一发觉薛宁的气息,立刻像老鼠见了猫,缩着脑袋翻窗而出,逃得不见踪影。

    薛宁走到窗边,自然地从平秀里接过书册,放到一旁的几上,低声道:“收拾一下,我们要离开南朝国境了。”

    平秀拧眉,试探地问道:“三大宗这场乱子,是你挑起来的?”

    薛宁避而不答,只从袖间摸出一条精心编织,殷红如血的绳,弯下腰,戴到少女白皙的腕上。

    平秀故意放由少年握住她的,与她十指交扣,语态亲昵地刺探道:“离开南朝,你要带我去哪?”

    “半步仙关。”

    “做什么?”

    薛宁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温柔而克制地道:“你待在我身边就好,其他的,全都不必知晓。”

    他会把一切都办好。

    黑天犬答应他,只要他成功炸毁中界与下界的界门,他就想办法破解了沈绝下在秀秀身上的心魔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