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彩云易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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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雨落如帘,风声萧肃。

    主峰之巅,西轩书房却门窗大开,任由朦胧烟雨飘洒而入。

    宗主沈绝站在书桌前,挥毫洒墨,行云流水般地写下四个字:清静无常。

    “清静”二字笔墨深浓,笔触潦草而急促,到了“无常”二字,却一反前势,峰回路转地缓和下来。

    从窗外飘入的雨丝打在宣纸上,将字迹边缘的墨色一点点晕染开来,仿佛黑色的血迹溅开,刺人眼目。

    沈绝垂首,静静地瞧了一会方才写下的“清静无常”四字,忽而冷哼一声,将笔掷在纸上,冷笑连连。

    他的右臂为薛宁所斩,本该空荡荡的袖管里却伸出一只枯老如树藤的来,用力地摁在宣纸上。

    “薛寒朝,早知今日,当年我便不该同意余安行带你上山。”

    沈绝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垂目隐忍,胸中怒火成潮。

    他自出师以来,便得了一称号,人称“玉面狐狸”。

    玉面乃是言其俊美飘逸,狐狸则是言其狡猾多端。

    他正是靠着这份狡诈、深沉、阴狠,一步步从一个无门无派的浮萍孤儿,成长为天元道宗的新秀弟子。

    杀师兄,娶师姐,联合纵横,耍弄阴谋,在偌大一个千年宗门里深深地扎下属于自己的势力。

    倏忽人生半百已过,他从来都是胜者。

    纵逢阴沟冷箭,也从未输得似今日这般狼狈过。

    薛宁这厮陷害他与骓雅夫人私通,引发两宗争斗,虽然并未伤到他的元气,却也令他面上无光。

    更何况近日冯家家主有意与他联姻,促成秋月与其子冯无咎的婚事。

    冯无咎前头的兄长不是身死,重伤,便是因上回尸变之祸被冯家家主厌弃。

    如此看来,这个向来不怎么受宠的儿子竟然最有望继承家主之位。

    若秋月与他成婚,有他这个身为正道魁首的老丈人相助,冯家的家主之位必是他们翁婿二人的囊中之物。

    天元道宗势大,冯家势弱,冯无咎若取他女儿,便等同是入赘,焉敢不听他这个老丈人指挥?

    届时他便能借由冯无咎,隔空操控章台冯家。

    这也是为何他在发现女儿与冯无咎交往过密后,动了叫二人成婚的心思。

    这次三大宗、七大派会首共商讨伐血月教一事,冯家家主主动提起联姻之事。

    沈绝与他相谈甚欢,这桩亲事便在杯盏谈笑间定了。

    正道与血月教必有一战,接下来数年必是腥风血雨。

    冯家家主唯恐迟则生变,提议尽早筹办婚事,沈绝欣然允诺。

    谁想两派联姻的消息才放出去,自己这个老丈人便生了此等颜面无光的“丑事”来,引得蜚语流言漫天。

    冯家虽不敢退婚,但秋月这场婚事,想必是难得好看了。

    秋月是他的亲生女儿,有道是虎毒不食子,他与女儿之间的嫌隙再深,到底还是希望送她风光出嫁。

    可眼下,原本鲜花着锦的开局全被薛寒朝那厮毁了!

    “果然是养虎为患,反伤己身!”

    枯枝般的五根指刺穿薄薄的纸页,倏然收紧!

    枯瘦的掌上有绿色灵光乍隐乍现,沈绝的右臂在枯木形态与人形态间来回变换。

    断臂之后,沈绝便一直寻找接续臂的办法。

    奈何那日薛宁斩他一臂,不仅重创于他,更用灵火将他的断臂烧成灰烬,无法再接回。

    沈绝身怀天师族血脉,而天师族又是六根不净木的灵核培育出的灵胎所化。

    他苦思多日,终于想出以六根不净木的木芯代替断臂的办法,一试之下,竟然恰如天生。

    沈绝对这条“新”臂很满意,直到有一日江婉身上火毒再度发作,他施功帮江婉压制火毒,有毒火沿着灵力转渡到他身上,“新臂”便出现了问题。

    一旦他运功过度,新臂便会木化僵硬。

    沈绝一见右臂木化,立刻抬起左掌按在臂上,运功疏导体内的火毒。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守卫阻拦的声音。

    “夫人留步,宗主有令,不许任何人擅闯书房,扰他清修!”

    江婉抖出一柄白蛇也似的软剑,逼退挡在面前的弟子,对着殿门清喝道:“沈绝,你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沈绝闭了闭眼,眉心紧蹙,脸上浮现出不悦之色。

    看来,无论他做什么弥补,他与婉妹的夫妻情分都再也回不去了。

    “沈绝,我今日才知你曾抛下月儿,自顾逃命你简直你简直枉为人父!”

    沈绝额角的青筋急促地跳动了几下,眉宇间布满阴霾。

    殿外的守卫听见江婉的话,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提心吊胆,唯恐宗主夫人又抖落出什么宗主的丑事来。

    守卫与江婉僵持间,殿门忽然缓缓打开。

    沈绝负身后,缓步而出,左右一扫,沉声下令道:“退到峰腰,不许任何人上峰顶。”

    守卫静默退下,瞬息之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夫妻二人,隔雨相望。

    江婉脸白如纸,唇瓣全无血色,单薄的身影被风雨打得微微颤抖。

    “沈绝,”江婉凄凉地问道,“我真想知道你这辈子到底有没有对谁付出过真心?”

    “你少年时与戚师兄交好,是为了学他的剑术。”

    “你杀他,是为了掩盖身世,铲除绊脚石。”

    “你后来娶我,是为了这宗主之位。”

    “你这回将月儿嫁给冯无咎,又是为了什么呢?”

    睫毛上凝了一层雨珠,模糊了江婉的视线。

    往日丰神俊秀的玉面郎君,此刻在她眼中是如此扭曲可怕。

    自从知道他杀了戚师兄,她便已认识到枕边人的心狠辣。

    她原以为,最糟糕也不过如此了。

    直到今日,女儿委屈地朝她哭诉,向来疼爱她的爹爹,于生死关头,断然弃她而去,江婉才深刻地意识到沈绝骨子里到底有多凉薄。

    “呵呵,”江婉冷笑,“你想将月儿当作拉拢冯家的棋子?我告诉你,只要我江婉活着一日,就绝不允许你利用我的女儿!”

    沈绝冷冷道:“自古名门大派子弟的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秋月与冯无咎也算两情相悦,如何算得上是利用?”

    “这门亲事,我不允!”

    沈绝笑了笑,无所谓道:“婉妹,你现如今连这主峰都下不去,你以为你的话,还有什么分量吗?”

    江婉刷地睁圆眼睛,怔在雨中。

    沈绝冷然道:“虽然弟子们仍尊称你一声‘宗主夫人’,但若失了我的认可,婉妹,你在天元道宗里,再无立锥之地。”

    “你退守后宅太多年,年纪渐长,修为和心智却还是和少女时一样,半点未见长进。”

    “婉妹,是不是我先前对你太好,才叫你生出这般错觉,觉得我对你犯下的一切错误都可以既往不咎?”

    雨渐落渐,变成濛濛雨丝。

    沈绝藏在背后的右臂彻底木化,变成一截枯朽木芯。

    沈绝冷冷地盯着妻子,彻底撕下温情的伪装。

    木化的右臂令他恼火不已,甚至疑心江婉上次是假装毒发,与外人勾结害他。

    江婉忽然笑出声,悔恨的眼泪一时间涌流而出。她边流泪边笑,好似发了癔症般,眸光一寸寸扫过沈绝的脸庞。

    她哭笑道:“得好,沈绝,多谢你今日当头棒喝,彻底打醒了我。”

    她挽剑一挥,剑气疾射,轰轰两声打地上,青石地砖霎时四分五裂。

    “你我此后,形同陌路,恩断义绝。”

    沈绝轻嗤:“婉妹,凭你之前对我做的那些事,难道不是早与我恩断义绝了吗?”

    江婉转身下山,头也不回。刚至半山腰,果然又被主峰守卫还有沈绝设下的结界拦住。

    在外人看来,夫妻二人闹翻脸后还能同居一峰,显然是已经和好。可只有江婉知道,沈绝只不过换了个段软禁她。

    江婉下不了山,更不想再回峰顶,就在山腰随意找了个洞府调息,并命人传唤女儿前来相见。

    不多时沈秋月便来了,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跟兔子似的。

    因为沈绝和骓雅夫人的“丑事”,天元道宗与真武观彻底闹掰。真武观的人虽已从天元道宗撤走,但宗门内还滞留了不少他派之人。

    沈秋月这几日负责招待居住在客院的外派弟子,时长能听到他们私底下议论父亲短长,每每闻之,恨不能挖个坑钻进去。

    这半年多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她的世界几乎被颠覆了。

    沈秋月趴伏在江婉膝上,狠狠痛哭了一场。

    江婉怜爱地抚摩着女儿的头发,等她发泄够了,才沉声道:“月儿,娘有一事,想要对你。”

    沈秋月抽噎道:“什嗝,娘,您要同我什么?”

    江婉捧起女儿泪痕满面的脸蛋,长长地叹了口气。

    “娘?”

    江婉道:“月儿,沈绝弃了你,但你是为娘的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娘都绝不会抛弃你。”

    沈秋月鼻子发酸,眼中又浮起一层泪花。

    “月儿,不要与冯无咎成亲,不要答应沈绝给你定下的婚事。”

    沈秋月倏地掀起眼皮,有些惊愕地瞧着母亲,脱口道:“为什么?!”

    江婉道:“沈绝只是将你当作棋子罢了,并不是真心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月儿”

    沈秋月急切道:“可是娘,我与冯公子两情相悦,我是真的想与他结为道侣!”

    “这半年多来,先是师兄叛门而去,秀秀身死,您与爹爹又闹成那样,我心里彷徨极了,也害怕极了。我一夜夜地睡不着”

    “这些日子里,多亏了冯公子一直陪着我,不然我真不知道我该如何熬过来。”

    “娘!冯公子是真心待我”

    江婉低喝,打断女儿的话。

    “月儿,娘便是你的前车之鉴,难道你还没看清楚吗?!你若嫁与一个如同沈绝那样的下场,娘的今日,便是你的来日!”

    沈秋月瞪大眼睛,脸色一点点灰败下去。

    父亲不顾她生死,弃她而去的那一幕不断在她脑海中回放。

    沈秋月终于忍不住用捂住双耳,神情癫狂,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无咎是真心待我,他绝不会像师兄一样背叛天元道宗,也不会像爹爹一样抛弃我,不会的”

    少女眉宇间盘桓着一团黑气,若隐若现。

    沈秋月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像有根钢钎搅弄,疼得她倒在地上翻滚不休,口中直呼:“娘,爹爹,师兄,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

    “我以后一定好好听你们的话,勤恳修炼,求求你们,回来吧,我们还像从前那样”

    她捂着脑袋,眼中泪流不止,一迭声地问江婉:“好不好?好不好?”

    江婉这才发现女儿竟是生了心魔。

    她赶忙抱住女儿,想要运功为她压制心魔。可才运起灵力,便觉经脉淤堵,一时竟有心无力。

    她只好诵念清静经,安抚女儿的情绪。

    “月儿,你冷静点,你不要吓娘。”

    沈秋月脸上充血,青筋暴起,眸光混沌,被心魔攫住神智,已辨不清人。

    她一掌拍向江婉,尖叫道:“你走开!”

    “你们全都是坏人,全都不想我好过!”

    江婉避之不及,眼见就要被女儿所伤,洞外忽然掠入一道人影,轻松地化解了沈秋月的掌势。

    江婉定睛一看,惊道:“无邪道君,您怎会来此?”

    白发白衣的无邪道君一指将沈秋月点晕。

    “主人与我心意相通,特命我来,探知夫人的安危。”

    江婉好生疑惑:“主人?何人是道君的主人?”

    无邪道君不答,却反问道:“你可有什么忙要我相帮?”

    江婉的目光落在昏睡的女儿身上,片刻后,神情逐渐变得坚定。

    “无邪道君,我能不能求您带月儿离开天元道宗?”

    无邪真君没有马上答应,却闭上双眼,似乎在通过神念与远方的人沟通。

    过了会,他睁开眼,道:“可,但沈绝狡诈,需思一万全之计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