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A+A-

    红香锦被在月光下像是掀了个起伏的波浪, 却原是钟信结实的身体,在被子里翻了个身。

    他方方足折腾了半夜的工夫, 身上被一次又一次的喷洒香水,又洗又擦, 以至于到了这熄灯的光景, 在这温暖柔软的锦被中,不仅没了困意,反倒在身体里,涌起一股无法言的兴奋。

    这不可名状的兴奋,让素来在床上沉稳如松、可以一夜不换睡姿的钟信, 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进入梦乡的感觉, 反倒觉得这松软馨香的被子里,像是被人在床下添了把柴火般,越来越热。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有些燥热的心绪,耳朵里, 却偏偏尽是嫂子的呼吸之声。那绵长的声音让钟信莫名便产生了联想, 从他发出呼吸声的唇齿喉舌,再想至俊俏风情的面庞,渐渐, 便又想至他的全身。

    忽然间,钟信狠狠地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声。

    因为他心里知道,在这暗夜流香的锦被之下, 自己在臆想着身后嫂子这工夫, 终于如古代行军仗的的将士般, 支起了一顶高高的行军帐篷。

    一时间,钟信只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像是要喷出火来,两个手掌心里已经渗出了潮湿的热汗。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光景必须要跳下床去,去冷水中清凉一下。不然,这张床,自己可是不敢再睡了。

    于是他翻了个身,想看看嫂子是不是已经睡得安稳,好偷偷下得床去。却不料刚转过身子,却看见嫂子不知在何时已经到了自己身后。

    钟信身高腿长,在被子里本来占的位置便大,这一猛然转身,两个人在被子下的身体,竟不可避免地撞到了一起。

    秦淮正微闭着眼睛,用自己的嗅觉认真感觉着老七身上的味道。

    这会子,他竟然有些微微地兴奋与激动。因为他觉得此时钟信身上的味道,大约才是自己这些天来,心中最想要的那一款。

    只是让他感觉神奇的是,明明钟信此时便是入睡的状态,却不知为何这股独特的体香,竟然会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总不会他竟是着了凉,身上发烧了不成?

    秦淮在犹疑中,又努力在被子中向老七靠近了一点,并将自己的脸向前伸了伸,想去感知下对方是否真的正在发热。可是正在这光景,钟信却忽然间翻了身。

    一时间,两个人的身体在被子里短兵相接,兵荒马乱。

    秦淮只觉得在无意中,自己的膝盖重重地撞到了什么生硬的物事,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过秦淮并没有像很多书中描写的那样,在两个人骤然面面相觑时,发出一声穿透夜空的夸张尖叫。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一向隐忍坚毅的老七,却偏偏低低的闷哼一声,一下子向后躬起了腰身。

    尽管在暗夜中,秦淮也察觉到了钟信脸上隐隐透出的不适。他的脸在黑暗中慢慢的红了。

    身为一个男人,他知道,自己似乎是撞到了让他极为难过的地方。

    “叔叔,可是我忽然间过来,嚇到你了不成?原是我方才发现,你身上那香水的味道这工夫变化极大,倒给了我不少启发,所以想靠近些,感受得更真切一点,只没想到,原来叔叔并未睡熟,倒惊扰了你。”

    钟信已经飞快地平稳了自己身体和内心的波动,听他这话,便摇了摇头,伸手拉平了被角,低声道:

    “老七明白嫂子对那香水的执念,且我也未曾熟睡,何来的惊扰。再嫂子不是别人,便是此刻在钟家这院子里,老七能在其身边安然入睡的,也只有嫂子和菊生罢了。”

    秦淮在朦胧的月光下,渐渐稀薄的香味中,听着老七这平淡之极的一句话,却莫名心中一动,只觉室外秋凉如水,而这床锦被之中,却温暖如春。

    钟信慢慢翻过身去,又将那宽厚的脊背留给了秦淮。只在他侧身的时候,又轻声道:

    “这两日外面已经定下了要报‘钟桂花’去参加那香水大赛,我给嫂子这款香水,也拿了报名表回来,嫂子心里面,倒似乎该给它取个名字,做好报名的准备了。”

    秦淮微微一愣。

    这个起初对自己调制的香水极度怀疑的老七,倒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原来的态度。

    只是这香水,究竟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三少爷钟礼自醒转以来,一直不甚多语,每日里只在自己房中翻着诗集,连院门都很少出去。

    他本性原也恬淡寡言,便是在他出事之前,素常也只有和钟飞鸿在一起的时光,方才显得出几许精神,谈笑间,尽是青春少年本应有的样子。

    可是现下这光景,他身边的丫头婆子却发现,便是钟飞鸿再来登门之际,这三少爷虽然勉强有了些笑意,和她些闲话,只是那神情里,却尽透着魂不守舍的情状出来。

    众人只当他昏迷多日,身子还未完全康复,便是钟飞鸿心中,原也是这般想法。可是一来二去,时日多了,她少女心思敏感,便慢慢觉得钟礼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儿,明显和自己在一处时,比从前沉默了许多,便一双眼睛,也常常露出些逃避的感觉。

    钟飞鸿为了钟礼,连法国那边的学业都选择了暂停,前些日子更因为他昏迷不醒,连绝食之事都做了出来,心里面,早就认定了非他不嫁。

    因此见他此时的样子,她心中碾转多日,终是下定了决心,要早一点嫁到钟家,在钟礼身边彻夜守候着自己心爱的这个男人。

    于是这日,她便在钟礼的房内,不顾少女的羞涩,毅然主动向他坦白了心迹,定要钟礼现下便答应她,立即和双方长辈提请筹办二人的亲事。

    待她主动提出这念头的时候,钟礼原本有些木然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恐惧的神情。

    只不过那神情一纵即逝,钟飞鸿倒并未得见。

    钟礼自在佛堂偷听到自己乃钟九与何意如之子,转瞬之间,钟飞鸿竟变成了自己的亲侄女时,一颗心便已经如堕冰窟,萌生了死念。

    只是没想到在那场大火之中,雀儿却在最后关头将自己推回了阳世,而钟飞鸿,又将自己从自我封闭的昏迷中,唤醒了过来。

    这些天,他每日里便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去想,也不敢想接下来自己该如何生活。

    他自是知道钟飞鸿一心想与自己成亲,却不明白母亲与那个钟九,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竟然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或许,她们宁愿默许叔侄败伦的孽缘,也终是不想看到自己和钟飞鸿死去。可是她们又哪里知道,如果让自己和飞鸿走到那一步,那将是比死还让人痛苦的活。

    这工夫的钟礼,其实早已经不怕死了。

    只是当他听值自己昏迷之际,钟飞鸿已经毅然绝食,甘愿陪自己赴死的时候,才不得不将那颗求死的心,暂且收了起来。

    毕竟这样纯洁痴情的女孩,自己不敢公之于众的亲侄女,如果因为自己这残缺有毒的人生,而断送了花样年华的话,钟礼觉得现下便是想要寻死,也是一种罪孽了。

    所以此刻见钟飞鸿不顾女孩子的身分,主动与自己提及成亲一事,钟礼一时之间,却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正在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作答之际,门外却忽然传来一个男人带笑的声音。

    “三哥,你这会子还在犹豫什么,怎么还不答应飞鸿妹妹,人家西洋男人若听到妹妹这话,可早要单膝下跪了呢!”

    钟礼和钟飞鸿皆是一愣,抬眼看去,竟是三房的老六钟智。

    钟飞鸿毕竟是女孩家,见自己主动表白被人听到,还是不由得红了面庞。

    钟智忙对她施了一揖道:

    “妹妹莫怪我唐突,我刚好走到三哥这,想过来看看他,没想到就听到一番好感人的表白,究竟飞鸿妹妹是留过洋的女子,为人真是爽朗大方,让人感觉好生畅快。只是三哥怎么这样婆婆妈妈,这样的好事,还不赶紧去与太太知道,咱们钟家,也该有点喜事办了才好呢。”

    钟智一边和钟礼着,一边便半逗趣半当真般,拿过一边的电话。

    “你这皇帝再不急,我这做太监的可要急了,三哥,还是快点给太太电话报喜,提请速办了你俩的亲事吧。”

    钟礼此时便像是被逼上了梁山,已经无路可退,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钟智手中的电话,慢慢摇了何意如房中的号去。

    钟智在一边看着他苍白的脸,微微避开钟飞鸿的眼睛,脸上倒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笑意。

    原来这会子,钟智竟是刚刚从大太太何意如的院子里出来,只不过,他去的工夫,正是大太太每日固定的午睡时间。而钟智专门赶在这个时候前往,原也不是去看她,而是要私会她的贴身丫头蕊儿。

    那日在泊春苑归来,钟智的手背上被于汀兰抠破血肉之处,已经慢慢结出了痂。

    这个每每在临睡前便又痛又痒的痂,似乎让原本只对女人更感兴趣的六少爷,忽然间有了一些改变。

    那天晚上,钟智头一次没有找通房丫头陪自己睡觉,而是一个人在卧房里,抽着烟坐了好久。

    于汀兰半痴半疯的模样,以及一个隐约却看不清面容的婴儿,让这个从前曾让数名丫头为他胎的大少爷,忽然间感觉到了什么叫心痛。

    而这种感觉,再加上白日里在泊春苑时,老七夫妇对二房强势的回击,让钟智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

    如果自己永远只是跟在二房尾巴后的那个三房六少,或许有一天,终会被那根尾巴死死地甩出去,不定自己的结局,连嫂子于汀兰、甚至于从前的老七,都会更加不如。

    而想到这一地步的钟智,足足在睡房里抽了半宿的烟。

    思虑良久,钟智终于有了自己的主意。

    在钟家,若要最终能站在山巅之上,最好的办法,莫若让山顶上的人,多拉自己一把。便如那个从前卑贱到了地心的老七,不就是这样被坐在山顶的大太太,强拉上来的吗。

    所以,想通了一些事情的钟智,便决定从自己最擅长的地方入手,先争取拿下何意如身边的贴身丫头蕊儿。毕竟知已知彼,才会更有把握,降伏了她的丫头,自然便会知晓她主子身上的很多东西。届时是顺承讨好也好,机带双敲也罢,总相当于在她身边,埋下了自己的底线。更何况钟智对于自己睡到蕊儿,心里还是十拿九稳的。

    果不其然,当他专门挑了何意如睡中觉这个时间,来到蕊儿房里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

    秦淮坐在桌前,心翼翼地填着华埠香水大赛的报名表。因为翌日,他便要同钟信一起,去大赛的组委会提交这份报名表,正式申请参赛资格了。

    实话,从学熬到了大学,各种各样的报名表实在是填得不胜枚举,眼下这东西,自然也没有什么难度。

    可是让秦淮感觉迟迟落不了笔的,其实只有表中的一个空格,那便是这款参赛香水的名字,究竟要叫什么。

    他知道安家的香水已经命名为颇为大气的“忆长安,”也知道像“钟桂花”这种雅俗共赏的名字,在普罗大众中深有市场。因为在其时的习俗中,在品牌的名称里,总是要突出家族的姓氏。难道自己这款香水,也要用一个秦字?可是这里面…还有老七的心血呢。

    他坐在窗前想了好久,在一大张雪浪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或文艺或洋气的名字,可最后,这张纸却还是被扔进了废纸堆里。

    窗外已经是夕阳在山,秦淮的目光从窗子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满院的花草,都沐浴在夕阳的余晖里,这一刹,他眼前一亮,忽然有了主意。

    于是,在钟信晚上回来的时候,便在桌面上看到了那张填得干净整齐的报名表。

    而在香水名称那一栏里,已经写上了一个他既熟悉,又有些意外的名字:

    四时锦。

    第二天早上,秦淮早早便起来,精心收拾了一番自己。

    实话,穿到钟家以来,除了上次阖家去宝轮寺进香那次,他还没有离开过钟家大宅。

    每日在这富丽却阴冷的宅子里,或是调制香料,或是与那起混帐斗法,时间长了,秦淮只觉得偶尔听到后门外街边的叫卖声,都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或许这些商贩在钟家的高墙之外,艳羡着里面这些锦衣玉食的豪门男女,可他们又哪里会知道,这些豪门男女在光鲜的外表下,又都包裹着什么样千疮百孔的皮囊。

    当秦淮身着一身青色锦缎长衫,清俊的脸上微微含笑,快步走到泊春苑门前,正在车门外静立等候他的钟信,双眸里不自禁地闪过一道光芒。

    他向来便知道自家的嫂子生得俊俏,可是不知为何,今天要出去报名参赛的他,却似乎又与素日宅子里的他有了一份不同。眉宇之中,倒似乎多了一分自信,更比往日显出了几分英挺与朝气出来。

    那香水大赛的组委会因聘请了好多的洋人专家,故而地址也设在了洋人居多的使馆区。

    车子驶到此处,便已经到处可见金发碧眼的洋人面孔。在昔时的时代,大多数人与洋人交道不多,能够用外语和洋人交流的更是凤毛麟角。

    便是钟家这样的豪门大户,也不过只有钟义偶尔在业务上和洋人些交道,像钟信之前在钟家的地位,便是连一个洋人都没有真正接触过。所以到了这里,他亦是觉得新鲜。

    倒是对于秦淮来,这种情状却完全不觉得稀罕。只因他在大学里,身边便有好多的外国留学生,其中有两个英国的学生,更是交情不错的朋友,平时在一起,经常互相交流学业和语言,倒让他的口语进步了很多。

    话间车子已经到了那组委会所在洋房的门前,进出的人众中,除了华人,便已经多了很多西式的面孔。

    报名的房间在最里间,两个人刚刚走到门口,房门却从里面猛地被人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匆匆从里面冲出来,刚巧和秦淮撞了个满怀。

    那人虽然着急,见撞了人,却忙刹住了脚步,原来竟是个穿着一身洋装的洋人男子,大约三十左右的年纪,虽不是一头金发,倒有着一双偏蓝色的漂亮瞳孔。

    他一双手扶住被撞得倒退了两步的秦淮,嘴里面便用英语了声对不起。

    秦淮被他这股大力撞得愣了一下,待听他用英语道歉,脑子里迅速闪现出已极是熟练的口语,一张口便下意识用英语回了一句没关系。

    那洋人微微一怔,大约没想到眼前这个满身东方风情的俊俏男人,竟然脱口便是标准的英文,他耸了耸肩,一双眼睛上下量着秦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又用英文朝秦淮道:

    “这位先生到我们这里来,也是要报名参加华埠香水大赛吗?公司,还是个人?”

    秦淮点点头,将手里的报名表晃了晃,“没错,我是以个人名义前来参赛的。”

    他此刻只顾着回答他的问题,却不知一边的钟信早已眯起眼睛,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和那个洋人。尤其是看到那洋人紧盯着秦淮的目光时,钟信右手的手指轻轻握了一下,发出“咔”地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