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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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何敬平看着他穿过寒冬萧索的庭院,迎着漫天微雪走出去的时候,总觉得那银灰狐皮披风包裹着的身子潇潇如竹,凌凌如霜,却像是迎着满朝的风刀霜剑而去的。

    下一刻就看到他才走了两步,突然伸撑住了月门,身子摇摇欲坠。

    “哎!您看您这是——”何敬平赶忙冲过去扶他。

    看看,果然是见风就倒吧。

    却见梁毓惨白着一张脸,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倒了两颗药就往嘴里送。

    何敬平眼疾快地抓住梁毓的腕,脸色难得地凝重,“大人,您这药我认得,是当年顾院正留下的方子。虽是对您的心症缓解有特效,却只是发作时的权宜之策,对病症殊无补益,频繁使用还会伤身。我劝您还是少用为妙。况且,以您如今的身体,也受不住这霸道的药力了。”

    梁毓推开的,还是把药送入口中。才对他宽和地一笑,“顾院正的门下,果然是仁心仁术。你放心,我没这么容易死。”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转身往外走去。

    气得何敬平直跺脚:作!您使劲作!待会儿下得朝来你还能直着走出宫门,老子跟你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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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承熹在大殿上看到梁毓时,差点没捏碎了龙椅扶上的龙头雕饰。

    他昨夜守了他一宿,今早不得不赶着来上朝的时候,那人因为严重的心悸连躺都不能躺平,靠在一堆软枕中被何敬平扎成个刺猬,如今他就敢面青唇白地站在殿中跟他对视,把他的叮嘱全当耳旁风。

    哼,他倒想看看他是不是还有力气站稳身子!

    然而当他看到那白生生的脸上,如黑曜石般的眼眸就这么无所畏惧地看着他时,赵承熹一腔怒火都化作了酸涩的心疼和怜惜。他无奈地想,他就是仗着我敬他、爱他,就这样跟我耍性子。只是,他纵然抗旨我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这么一想,一颗心立刻化作了一汪春水,软得不能再软。看着丹墀之下那一枝瘦竹般的人影,只恨不得立刻拎回府里好生养着。

    他低声对旁边的石砚吩咐了一句。石砚意会,站在玉阶上朗声道:“今日早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石大总管把“退朝”二字拉得又重又长,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深意。众大臣只得持笏板躬身垂首,准备退个轻松的早朝。

    “臣,梁毓,有事启奏!”

    赵承熹:“”

    这大殿之上,敢跟他公然唱反调的,也只有这人了。然而,自己能耐他何?

    他头疼地以支颐,靠在扶上,“太傅请讲。”

    梁毓出列站定,看向赵承熹,目光不卑不亢,朗声道:“今朝廷政务以推行新法为要,然百官中对法令多有质疑,堂上案前多有争执。今微臣斗胆殿前进言,理一理这变法之利。”

    他把宽大的朝服衣袖一展,转身面向百官,昂然而立,站出一片睥睨天下的气势,声音清朗:“变法之举在农、在商、在军等各个方面,然其目的是为了充盈国库,安定民生,强国利民。一言以蔽之:所为皆在一个‘利’字。

    古语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盖因如此。因而若要推行新法,也绕不开这个‘利’字。世人皆逐利,然则平民逐升斗之利,官绅逐富贵之利,帝王逐疆土民生之利。众利纷纭,众人皆逐己之利而枉顾他利。何如?”

    他话音一顿,看到众大臣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微微一笑,“君不见,历朝历代无一不是唯安民才图强国,是以圣武帝云‘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民以国盛而安居,否则国之将倾,民将安覆?由是民间才有‘宁做盛世狗,不当乱世人’之语。因此圣人云;‘家之利即为国之利也。’由此,世人逐利并不可耻,只要所逐之利能统一到国家之利中来。”

    赵承熹坐直了身子,看着梁毓的背影微微出神。

    当年他虽然和赵承昀同受梁毓的教导,他却极少听先生与他谈这些民生大义。

    唔又或许是那时他的心思不在于此,听过也忘记了。如今地位不同,境遇不同,听来却有一种醍醐灌顶的领悟。

    微一恍神,就见臣工中有人出列,赵承熹一看,是工部尚书杜醅义,一个只知道拿水利修缮事的老头。心里嗤笑一声:这个老古板,能有什么高见,怎敢跟先生应对。

    杜醅义道:“敢问太傅,若真的有利妨碍大利,家之利阻害国之利,则该如何选择?”

    梁毓点头,道:“各位皆是熟读圣贤书的君子,自当明晓‘利’之外还有‘义’。圣人曰‘君子喻于义,人喻于利,君子见利而思义,人见利而忘义’。因此明礼之人,当晓得见利而思义,若见利而忘义,君子不齿也!”

    这些话让赵承熹心底一震,如闪过一丝火花,模模糊糊地照亮了什么,他想抓却没能抓住。

    正愣神间,听梁毓又道:“自然,个人所逐的利不同,所思的义也不一样。逐升斗之利者,当思和睦亲朋、不害邻里之义;逐富贵之利者,当思清正为民之义;而逐天下疆域之利者,则当思谋全民褔祉之义!”

    听到此处,赵承熹心底那点火花炸成一声惊雷。他终于明白了昨夜先生伤心欲绝的原因。他如此不惜一切地逼先生出山,虽私以为是思念过度而心之所趋,然而自己身为帝王,本该已万民褔祉为重,自己却是把万民生计挥霍在一己之私上,实实在在算得上是“见利忘义”的人!

    见利忘义,君子所不齿也!

    这一道惊雷直把他劈得魂不守舍,愣在当场。

    朝堂上又有人出列,语音尖刻问道:“请教太傅大人,推行新法大多是面向大夏老百姓,大多只逐升斗之利,却如何向他们宣讲‘义’呢?”

    梁毓一看,是吏部的一个郎中陈慎。他上下看了他一眼,冷冷的想,只看眼前利益,而无长远眼光,不但是对于普通百姓,对于你这样的官员一样适用。

    他对这陈慎微一点头,正要应答,突然心肺间猛地一绞,痛得他眼前一黑,冷汗已布满后背。他明白是药效将过,周身的病症又返上来了。

    梁毓缓缓吸了口气,尽量镇定着声音,徐徐答道:“非也。陈大人可是忘了,还有一句‘人喻于利’。喻者,晓也。对于百姓而已,容易讲明白听进去且起作用的,是‘利’。譬如新法中推行的‘贷禾法’,于农时青黄不接时能从官府贷到种子禾苗,完成春耕春种,待秋收之时再还所贷银钱。

    百姓从中得到看得见的实利,再慢慢宣讲道义,自然容易得多。是以圣人云:‘既庶矣,有何加焉?富之;既富矣,又何加焉?教之。’也只有因民之利而利之,才能劳而无怨,惠而不费。因此对于民,咱们应当先喻之以利,在推之以义。”

    梁毓到后面,语音已不觉弱了下来,每呼吸一口气,都像有把刀在肺腑上割,好容易完,止不住地咳了几声,忙用巾子掩上嘴角。

    又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太傅言之有理。对于民应喻之以利,那对于官呢,又该怎样晓之以义?”

    梁毓闭了闭眼,抿去满眼的昏黑,缓缓抬目向提问的右相看去。右相秦箴是两朝老臣,多年当值无功无过,慢慢爬到了右相之位,依然毫无建树。

    碌碌无为,尸位素餐。梁毓心里评道,对于这样的官员,只有把他架上道德的高地,才能有所触动。

    梁毓对右相微微躬身,借着行礼之轻轻喘息了几声,才勉力提着气道:“为官者,无不是经历十年寒窗苦读,始称君子。对君子而言,先贤大义早已了然于心,并不需晓之以义。然各位求取功名所谓何事?难道只是为了一个光宗耀祖、荫蔽子孙吗?”

    着语气渐渐激昂,隐隐有裂帛断玉之势:“文山公做正气歌曰‘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这正是为君子者真正坚持的义。为官一任,为国为民,求一个青史垂名,流芳千古,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亦只有抱此信念,才明白何为大义凛然!”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梁毓完身子晃了两晃,一扶上了剧烈起伏的胸口,只觉得绞痛得呼吸困难。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赵承熹痴痴地看着殿下那清俊如竹的身影,心里如烧着一锅滚粥,堵得心口发烫,无数的内容感想在心底翻滚,升起来又沉下去,却都沉甸甸的,一字一句地砸在心上。他情不自禁站起来,哑着声道:“先生所言极是!朕明白了。”

    梁毓转身望向丹墀上的年轻帝王,目光悠远如云山含黛,深吸了一口气,凭着心口剧痛挣得几分眼前的清明,曼声道:“由是可知,人需逐善利,持公义,利之所向,义之所向也。而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天下之大利,即天下之大义。人利己,勿利己而损人,斯可矣;君子利他,纵利他以求名,斯可矣;唯圣主循天道,守良知,博至善之利,求永恒之义。”(注)

    圣主,循天道,守良知。

    博至善之利,求永恒之义。

    赵承熹站在丹墀之上,隔着几级玉阶怔怔地与梁毓相望。先生清澈的声音如一声声洪钟大吕,震得他心口发疼,一时之间已不能思考。

    他只感到这一眼对望,穿越了悠长的岁月,把他带回到听先生讲学的年少时光。那时先生的眼中也含着这样期待的目光,看向学习治国经略的赵承昀。而如今,同样的目光终于穿越经年,落到了自己身上。

    一时间赵承熹又是欣喜又是委屈,眼眶发酸得想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堂上传来一声不知是谁的感叹,“太傅大人高义,下官受教了。”

    朝上百官齐齐顿首而拜,“下官受教!”

    赵承熹恍然回神,然而猝然间好像身魂还不在一处,他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然后他听到自己强装镇定而毫无情绪的声音:“既然受教了,众爱卿可自去好好反省,在推行新法中该如何做吧。退朝!”

    他把金黄朝服宽大的袖子往身后一背,率先起身离开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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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本章中对于利与义的阐述,大量参考了我的女神作者阿堵大大的一生孤注掷温柔的内容(我最爱的书,没有之一!),借用了许多金句警言。在此明,并向我爱的作者致敬,向我喜欢的作品致敬,向我推崇的中华传统文化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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