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七月初。夏至过后的第十五个白日。
太阳直射已从北回归线南下,位置靠近赤道。阳光一日强过一日,炙烤着这座沿海的南边岛,似乎势必要从海潮味道的空气里,蒸出白色盐晶。
这是座地势起伏不大的热带岛屿,岛上仅有的高地被外地来的富人霸占,修洋房别墅,独独的一栋,卖弄着尊贵身份。
一件雾霾蓝吊带衫勾勒瘦削锁骨,杏色绸质热裤,空空圈住一双细腿,半点赘肉不见,多的是比例分明和年轻肌理。
曾贝引以为傲的这双腿,此时被她抬起一条,压在二楼露台的扶栏上。少女腰身前倾,拉软身肢,还不忘抬起下巴,习惯性润嗓抬声,咿咿呀呀开始唱起不知是哪一年的、哪一出戏。
昆腔的百转千回,带三分少女的脆生生软绵绵,妙婉好听——但也有呆头鹅不懂欣赏。
比如楼下的一只——因天热赤膊,全身上下仅喇喇一条沙滩大裤衩,正大口啃着西瓜的刘宇岩。
他在女旦嗓里,高仰头,吐净嘴里最后一粒西瓜籽,开始嫌弃她午后扰人清闲:
“能不能有会子消停啊?这牙缝里米粒还没嚼干净呢,您老又唱上了,也不怕劈着嗓子。”
“要你管!”
曾贝收嗓,探出头,跟楼下仰脸的人对视。
互剜一眼,剑拔弩张,宣告第三次世界大战响。
这是在垦丁,地图上占据指甲盖大,地理学上冰冷判定,气候特征热带季风。三面敞着,一面用来迎接太平洋,因此台风一月要来三次。雨下得多,礁岸边的芭蕉林三十天里,有十天躺在海水里,练习游泳。
偏偏她父母心狠,早一个月前,将她扔在这座破岛上,和爷爷奶奶度过漫长夏日,并美其名曰:度假。
而实际上,她的这个夏天,每日除了数落无聊以外,还有更无趣的一件事,必不可少,想起来就觉得嘴巴干,要喝一整杯水润喉——那便是与一楼坐着的那位,满脸青春痘的少年,口舌论战。
年轻的生命,争吵起来,没有终点。
“我才懒得管你,我就是替这满院子的树啊草啊觉得瘆得慌……”
他话到一半,忽然惊叫了一声,“你疯啦?!敢往我头上倒水!”举起西瓜皮跳开身,少年脑门无故受了一杯冰水,幸在头发剃得短,无大碍。
但罪魁祸首他哪里肯轻易放过,于是手里薄薄一块绿色西瓜皮扔开,“噔噔”上楼。少年脚劲大,踩楼梯带着怒气。曾贝在二楼,以为房子要塌。
然而他顶着一头水珠,上楼兴师问罪,却被露台扣上锁的门拦住脚步。开不了门,他愤怒地吼了一声,手上用力摇了摇玻璃窗门,却无可奈何。
门外,是曾贝得意的笑。
“我哪敢往您老人家头上浇水啊,我是看天气热,给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润润枝叶呢。”她看着张牙舞爪的刘宇岩,脸上笑意愈深,盛不下年少轻狂。
刘宇岩见了更气,原本还要跟她较量一番,楼下就有人喊他的名字:
“宇岩?”
“在这儿呢!”他没好气地答应,眼睛仍气鼓鼓瞪着玻璃后的曾贝。
“跑楼上去干嘛?爷爷奶奶要出门了,你去车库里帮爷爷把车开出来,”唤他的人是他母亲——别墅里做饭的芬姨,“刘宇岩,动作快点,这边急要呢!”
刘宇岩接到母上派来八百里加急任务,不好再与曾贝继续对干,只好半道弃了权,退出战争,泄气转身下楼。
而曾贝也从阿姨的话里得到关键信息:爷爷要驱车出门。
她忙开了窗门锁,跑着跟上刘宇岩的脚步下去。
在客厅,奶奶正在帮爷爷戴上防晒宽檐帽。
她出现,问题噼里啪啦一串跟过来,问:“爷爷,你们要出门?去哪?现在吗?”
“去码头接你平叔,他来电话,下午就到。”回答她的是奶奶,似乎早已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接下来便,“你跟宇就不要去了,回来不够地方坐。你平叔东西多,那部车还不一定装的下。”
曾贝一撅嘴,“我又没我想去。”
“你最好不想去,不然又惹一筐麻烦回来,让谢见了笑话。”爷爷道。
原本只是趣,可曾贝心里敏感,从中曲解出几分责备。她立刻颓了脸,语气也坏起来:“我倒要看看他是个多好多金贵的人,怎么我到了他跟前就成了笑话。阁楼我念了多久要住,你们都只管找一百个不方便堵我,偏偏他来了,阁楼就腾出地来啦?”
“我看你们就是觉得我麻烦,那就早点把我送走,我也不乐意在你们这个破地儿呆着。”
她吐出一肚子委屈,眼泪也簌簌落下。不愿他人见她模样狼狈,几步又上楼去,摔门,震得天花板哐当响,老房子要折寿。
爷爷愣了愣,“这怎么了,我又到她的不痛快啦?”
奶奶叹一口气,没吱声,低头继续帮爷爷整理内翻的衬衣领口。
刘宇岩车开至门口,听见房内动静,脸上一副远而畏之的表情,摇了摇头,还不忘点评道:“魔女啊魔女。”
房子里人去了一半,又空又静。日头爬了二更,明媚更甚。
三楼适应南方雨水的倾陡檐顶,包裹着阁楼,留一页房瓦,开出六边形的玻璃天窗,将屋外阳光赤_裸洒泄,斑驳在屋内女孩交叠搭着沙滩椅的修长双腿上。
她微用力抬着腰,上衣背心便与短裤拉开一段距离,非故意,露出少女美好的腰线。
腰身细细窄窄的,皮肤光滑,唯有肚脐处凹陷下去短短一道,是令人着一眼便不敢再看、慌忙要逃开的阴影。
然而她又平躺下来,只因在旁边的几台上够到一杯暗红色酸梅汤,颜色上看似苦药,倒还像模像样,别上一片柠檬和玻璃吸管点缀,当真度假。
耳朵里闲散地挂一副耳机,连着不知塞在何处,早已没电的MP3。没有电流传递来音符,只好听耳朵被塞住,空气里漂浮的各种钝重声音。
讨人嫌地,有人在楼下高呼她的名字,“曾贝、曾贝”一遍一遍地叫得人好不耐烦。她在这噪音里忿忿地翻了个身,假装睡觉未听见。
直至交谈声起,那人声音分贝下降,转为正常声量,才算消停。
“……爷爷估计不知道您中午就上码头了,还以为电话来那会儿您人是才到市里呢。”
接这话的人声线低,有楼上楼下的距离横亘,如同遥遥隔了一层雾,传到她耳边是,是带着磁性的清泠,“是我电话里没清楚,害得他老人家跑一趟。”
她恍惚,很快明白过来,是远客到了。
不消一会儿,两道脚步声铿锵上楼,惊落三楼扶梯上,一层久无人清扫的薄灰。
曾贝微微睁眼,看向楼梯口。
先一步上来的人,是中午跟她吵得只差干上一架,并且刚刚在楼下喊魂似的叫她名字的刘宇岩。
比她还一岁,学理科,下学期步入高三。而她给他的定义更偏个人色彩——一位脸上长满青春痘,并且脑子里只有游戏和足球的长舌妇。
刘宇岩提着一只银色外壳的行李箱,“咚”地落在橡树棕的实木地板上,斜眼先与躺着“度假”的曾贝照面,鼻孔里立即飘来一声不屑的轻哼。
“躲这儿偷什么清闲呢?叫你好半天也没有个回响。”他嘟囔一句,大抵是碍于有客人到,不想跟她吵架,语气较之平时,要缓和不少。
他对上曾贝一对轻蹙的娥眉,并在她出声回攻之前,用拇指戳了戳身后的空气,添上一句:“平叔已经到了。”
话音甫一落下,第二个箱子随即着了地,与之同时抵达的,还有提着它一路上楼的陌生男人,终于降落到她视线里。
这位即将成为别墅的座上贵宾、席间要客,未到之前,便被爷爷放在嘴边念叨了好几天。
她心底也知他是谁,谢平宁,爷爷的忘年交。
但也只是知道他,从前并未见过。而今年夏天,他跟她一样,是这座岛要招待的旅人之一,但同时也是——让她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的,阁楼房间的掠夺者。
她假装一副漠然神色,目光在来人身上停留不过半分钟,抬手,轻佻不定送过去一句:“嗨。”
“她是?”
谢平宁看看她,相识还需人介绍,于是略有迷茫地转向一边的刘宇岩。
“一个傻缺。”刘宇岩对他摆摆手,全然不思及一旁女生的所想所感,“平叔,您不必搭理她。”
完,像是怕引发下一场战争般,拉着箱子从过道里快步走开,到房间门口,掏出钥匙开门。
谢平宁脚下也未停留,跟上去,正好房门开。
他进去,下意识扣了门把,将房门关上了。
这是根导_火_索,引爆房间外一颗炸_弹。房间内两人正开行李箱,就听见一阵下楼声,后一声巨响——又是摔门。
房间内,谢平宁初来乍到,挑了挑眉,有些不明所以。
刘宇岩对着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早已见怪不怪。
“我就她没礼貌吧,见了长辈,连招呼都不,连我都不如。”
刘宇岩蹲下身,从一只行李箱里拿出谢平宁的电脑和充电用具,一边着:“她刚刚在,我不好跟你讲。”
“她叫曾贝,是爷爷大儿子的女儿,显而易见呢,她脾气不是很好。您住在岛上的这段时间,要是能避开她,尽量避开;避不开呢,您就当她不存在,不然就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
“要知道,她可是我们这房子里有名的女事茬,你搭理她一句,她可要给你找十件不快的,”刘宇岩一长串话完,还声叮嘱一句,“少惹为妙。”
谢平宁没明白,以为是孩子之间互相看不顺眼的挑拨离间,对他,就是拉近阵线,于是反问:“所以你想我跟你一起,孤立她?”
“孤立?不能这么讲。”刘宇岩想了想,“我跟您的这些,叫明哲保身。”
谢平宁笑了,对他的一番言论不置可否,手里也不休息,将另外一只箱子里的书本整理出来。
刘宇岩嘴巴里也没个停歇,“知道她为什么躺那儿吗?”
谢平宁摇头。
“因为——她觉得,您抢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谢平宁环顾四周,深灰色床单和清冷竹枕,连带着藏蓝色窗帘,都并未瞧出女孩生活过的痕迹,不免疑问,“她之前住这儿?”
“不不不,她房间在二楼。”刘宇岩指了指楼下,一面解释,“但她一直想住这个阁楼。只不过您没来之前,这里还没被整理出来,是爷爷您要来,我妈才把这里收拾出来的。”
“辛苦芬姐了。”他的关注点更成人化。
“倒没什么辛不辛苦的,就是曾贝为这个事,跟我们闹了四五天了,爷爷奶奶应付不来,我妈也愁着呢,大家吃饭跟开军事会议似的,大气都不敢出,就怕惹那姑奶奶发脾气。”
“不过我不怕她,她胆子再大,脾气再臭,左也不过就个女的……”
他满腔勇毅才了半截,耳朵灵敏又听见外边传来脚步声,大概是有人下楼。这动静吓得他立即收声。
谢平宁为他这幅样子忍俊不禁,倒没所谓,直言:“我住哪间都行,如果她要想住这儿,我可以跟她换。”
“可别。”刘宇岩忙阻拦住他不明真相的慷慨,“您要真顺着她,她指不定得掀出什么龙卷风来。她这个人,就是喜欢找茬,吃饱了没事干,您就任她作去吧。”
作者有话要:
此文不带任何政治色彩,垦丁的设置为故事背景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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