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隔一层天花板之上,不断传出的摔摔整理房间的动静,声音大得像是房子拆迁。
拆迁工程中道休息,便有刘宇岩话声絮絮,夹在时而响起的桌子或椅子的拖动声里,没个停歇,足可见这人的聒噪。
而另外一个人在刘宇岩的映衬下,倒显得无声无息。搞不明白是他生性本就寡言,不愿理睬旁人,还是因为他声线低沉,藏在夏日的午后,叫人听不见。
曾贝躺在纯白色被单上,手里捧一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的外国,少女瘦长的身板上,左一道右一道,是窗边纱帘错落投在床面的影子。
“[注]马丁·伊登记起刚做的决定,第一次恢复了自我。起初还是左想右想,但很快便陶醉于畅所欲言的喜悦之中……”
她强迫自己不去关注三楼那两人的一举一动,因此故意大声读出手里书本上的文段,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
然而她越读越恼,“……啊啊啊啊,好烦!吵死人了,该死的刘宇岩!该死的破岛!”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翻身趴在床上,低声咒骂了几句。
她还有意再度上楼,与两人展开一番较量,但这仅限于心理活动,还没等到要将其具体实施,别墅庭院里传来的汽车熄火声破焦灼局面——爷爷回来了。
她闻声立即扔下书,从床上跳起来,凑到窗边,撩开一角纱帘外望,奶奶正开门下车。
从上往下看,依稀可见藏在奶奶前几日刚染成黑色的头发里的银白。她对老人的愧疚此时迟迟赶来,想起下午莫名其妙跟爷爷发的那通脾气,不得不厌起自己。
爷爷却像是忘了下午的事,不计前嫌,才下车,就在楼下唤她:“贝贝——”
她别扭着没答应,直到喊她第二遍,她才隔门闷闷的应了一声,不清不楚的,是在维护她的魔女名号。
不一会儿,就有人上楼,敲她的门。话声音缓而柔,是奶奶。
“开门来看看,看你爷爷给你带了什么。”
曾贝没立即开门,别扭着,让门外的人等了会儿,她才扭开门把。
“什么啊?”她不情不愿地看过去,奶奶正抱着一只大纸盒子站在门口。
她撇了撇嘴,余光倒老实得很,一刻不离开被抱在怀里的纸盒,嘴上却还犟着:“给我带什么宝贝我都不稀罕。”
“真不稀罕?”奶奶笑得神秘,分出一只手,将盒盖揭了,一件藕粉色绉缎仙鹤女帔叠得整齐,安然躺在盒子里边。
她怔住了,好半天,才有反应,“这是给我的?”
“不然还是给奶奶的啊?”
她回神,心底里伪装出来的那点矜持一下被击个粉碎,情不自禁就伸了手,抚上那一件衣裳。
素绉柔软丝滑,堆于掌中,唯恐会从指缝中溜走。仙鹤纹细腻仿真,翩翩然好像要挣脱布面,驭云腾飞。
这是她想了好几个月的一件戏服。然而自五月份她休学,妈妈砸了她的大衣箱,让她立誓再不碰昆戏,她便失了这份念想。
谁知还有人为她找回来。
“这件衣服,还是上次爷爷跟你去看戏,在戏台下边我问起你戏服的时候,他留神的。你那时候,只中意那个青衣身上的那件,他听了,回家就让师傅样,又委托老裁缝赶工做了。”
“知道你喜欢,也爱的精致,所以特地找的是杭州最有名的昆箱师傅。”
曾贝听得顿住了,鼻头酸涩,想流眼泪。
但她的骄傲在,勒令她将手收了回来,再度换上一副漠然腔调:“你们别以为一件对帔就能收买我,我过要争的东西,我一定争的。”
奶奶没辙了,盒子抱在腋下,一面苦口婆心道:“不就是间屋子吗?住哪里不都一样。不过你平叔平时写文章,要片清净地方,才把阁楼让给了他。”
见曾贝仍然不松口,她继续:“他是客人,你是主人,哪里有主人跟客人抢房间的道理,你是不是?”
曾贝不置褒贬,轻哼了一声,“你们就是不喜欢我,所以我什么都不好,你们也不会答应。”
奶奶急了,“这是什么话?你这要让爷爷听见了,他可要伤心了。”
她着,一边深深望住她双眼,“不疼你,能给你花这么大功夫置办戏服?贝贝,你要懂事,你平叔到底是个外人,爷爷再看得起、心里再觉得得意的人,也不可能比得过你这个亲孙女是不是?”
曾贝不应答。
奶奶与她沉默对峙了半分钟,还是自己先找来台阶下。
她手指点了点曾贝的额头,嗔她道:“你瞧瞧你这个东西,净吃些没由头的酸醋。”
曾贝低下头,要逃开她手指的触碰。
奶奶没计较,收了手,一边将手里的盒子塞到她怀里,半哄半劝地:“今晚上你就卖卖面子,给我们大家伙儿表演一段,让你平叔瞧瞧,我们家贝贝即便年纪,也是个本事顶天的旦角儿。”
曾贝未作声,举着一只大纸盒手里略微无措。
女帔太耀目,是碾落成花泥的桃与樱,点指覆盖其上,便能染一段馥郁,经久不散。
她拒绝不了如此美好,脸色虽然僵持着,但还是将纸盒盖起来,也不管奶奶此时是在笑,还是面色饱含期待,均被她置气,用关上的房门,一一掩过。
镜子里,她脸色很白,大约因刚沾过水。
头发是刚洗过的,还未来得及吹干,软塌塌依然垂至腰线。
暑热正盛,因此内里仅着一件贴身藕色裹胸,勾勒少女美好线条,再折一件秀帔,披身上肩。
窈窕间,还以为是闺门里走出陈妙常,却无脂粉装饰。恍惚又是双眼流波,步下生情的杨玉环,只差画眉点唇。
昆曲班里,老师夸她身段是弟子里一等好,嗓音虽还稚嫩,但也算得上妙音。
但和远道而来的客人相比呢?她算什么,能是什么?
一概不知,只等今夜,她扮装亮相,得他眼神一抹惊艳,抑或,一笑而过,只当过目浮云。
不知为什么,想到这儿,她竟叹了口气。
从柜子里翻出一只一千六百瓦超大风力吹风筒,对准插板正要插上,突然听得房间内传来空调嘀声——制冷机器停止了工作。
她偏头,皱眉,走到房间外,隔着二楼环廊的护栏,朝楼下喊:“哎,怎么又停电啊?我头发还没吹呢。”
而楼下刘宇岩,面对着客厅自动熄屏的电视,即将通关的喜悦,瞬间被浇灭在眼前一片黑暗里。
他听见曾贝的声音,愤怒更甚:“我去!我差一点通关——你还想吹头发,肯定又是你那吹风机把电路给烧了!我真是……”
他的话都只一半,因为忌惮母亲在场,不敢太放肆,不然就要被冠上欺负女士的滥名。
而她正要回嘴,身子半倚靠着门板,不经意倏一回头,却正巧对上谢平宁从三楼下来,在拐角的地方,看了她一眼。
她那些气焰嚣张的话,刚要出口,被他递来的这一眼堵了回去。
好半天才想起,要低声为自己辩解,埋下头,:“不是我,我还没开始吹呢……”
然而,这句解释楼下的刘宇岩是听不见的。只谢平宁看着她手里还缠着线的吹风筒,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
[注]引用杰克·伦敦《马丁·伊登》
用村上的话来形容这本书就是:一个近乎残酷的力透纸背的书,无可遏止的绝望,积极向上的自毁。
感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真的是很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