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之中(一),(二)
暮霭之中(一)
站住,蹲下,他装出一副在调整草屐注:草屐鞋带的模样,迅速往那边瞥了一眼。
------没错,确实跟上来了。
那个男人将插在衣袖里,眺望着左右两边的房屋,慢悠悠地走向这边来。穿着条纹棉布的旧外套,将和服的下摆折起塞进衣带里,里面是一条宽松肥大的长内裤,脚上穿着草屐。像是一个在休息天的废纸回收贩,非常普通常见的一个人。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特征,但在他不带焦点的眼神,太过悠闲自在的脚步里,却存在着一种无法隐藏的东西。那是似乎能让人联想到老练的猎狗所拥有的,那种不会犯错的判断能力,一旦咬定的猎物绝不会让他逃脱,冷静而执拗的坚韧耐性。
------没道理啊,不可思议。
他开始往前走去,怎么着也不可能这样,进入江户城区以来,没有和任何熟人见过面,他回来的事不可能会有人察觉的。
转过街头,用眼角余光悄悄看去。间隔稍微拉长了一些,男人还是跟在后面。根本不看向这边,还是那么平静安稳,以那惹人讨厌,不紧不慢的脚步,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这里一边是武士住宅区,另一边是平民区。这是一个暖冬的日子,已经完全西斜的太阳光拉长了路上行人的身影。离黄昏还有一点时间,这是忽然往来行人都消失不见的一段时间。仿佛整个城区都在暗暗地叹息那般,阴沉,落寞寂静的一段时间。
------我的心在惧怕,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不定会很危险,难道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但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步伐也没有任何的慌乱,在他人眼里他应该是一个普通的店员,算是一个还得过去沉稳的美男,穿着打扮还不错的年轻经理模样,确实,至今为止自己的自信还从未让自己失望过,也只有这一点,给他留存着一线生的希望。
------总有一天会那样,谁都一样,总会来一次的,但是,现在可不行,至少还要一天,哪怕就今晚一晚都行,将那家伙解决掉为止,到那时为止怎么都得挺过去。
一扇极大的寺院大门进入视线。
上野山内的森林沐浴在刺眼的晚霞之中。那么寺院应该就是根岸的大宗寺了。他将右伸入怀中,在摸到插入腹卷注2:腹卷中的短刀前,食指的指甲边发出一阵锐利的刺痛。以为被刺刺到伸出来看,只是肉刺而已。
------对了,那寺里的墓地很宽广的。
他咬了下肉刺,笔直(就像一开始就打算那么做的样子)走进了寺院大门前的茶店里。
黑暗潮湿的店内,在相较略为宽大的土间注3:土间,摆放着几张有草垫的椅子,一些快要枯萎的菊花,佛前草和水桶靠在墙边。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一个人坐在铺在土间地面的席子上,正忙着在做一些的花束。
“给我花和线香。”
姑娘看向这边。黑色皮肤圆墩墩的,像刚从乡下出来似的,她板着一副脸。
“是上坟吗?”态度生硬地着,她从刚做好的花束中随便拿起一束,就那么蹲着递了过来。“这个可以吗?”
然后往这边横扫了一眼,马上又慌里慌张地擦了一下鼻尖。
“换成再大一点的花束,还有把那边那朵大的菊花也加进去,不是,要那朵白色的。”
“这朵价钱可是有点贵的呀,要吗?”
在让姑娘挑选花的同时他巧妙地观察着店外。那个男人慢悠悠地,先从店旁路过一回,又走了回来,然后向过来的方向,悠悠闲闲地转了回去。月代注4:月代部分已经有些头发冒出来了,结实的腮帮也有些络腮胡须。年纪应该在三十五,六岁左右,晒黑的厚颊,眯着一双看似犯困的细眼。
“线香要点上火吗?”
做好花束后,姑娘这么问着,用她深有含义的眼神看向这边。这也许是善意的眼神,但也有可能是含有敌意的眼神。
拿起水桶,拒绝了要一起跟来的姑娘,他走出了店外。
暮霭之中(二)
走进寺院大门为止,之后,走过钟楼边进入墓地为止,他紧张得难以呼吸。
------要扑上来应该在进墓地之前。
也就是,只要进入了墓地,虽无法保证,应该还是有能够逃脱的会。他聚起浑身的神经,关注着后方的动静。
那个男人还跟在后面。不用回头去看。男人用他犯困(但是绝不会有任何差错)的眼睛盯着这边的背后,没有犹豫也没有焦躁,一步接着一步不紧不慢的脚步,跟在后面。那就好像是,自己被一缕看不见,剪不断的细丝准确地和他连接在了一起的感觉。
但是,他还是进入了墓地。
------往东面走,笔直走,从那里可以逃脱到入谷去。
被线香的烟熏到,他咳嗽了一声。走在石板路上往左拐,再往右拐。墓地从奢华的区域,渐渐地变得简朴,贫穷。一边是不计钱财建造,终年修缮,擦洗清扫过的清爽墓地,一边却是些古旧,破缺的,倾斜歪倒着的墓地,还有一些甚至没有围栏,也没有墓碑,只有几片墓标的木板牌竖在那里的坟墓。
------穷人就是死了也只能这样啊。
他歪了歪嘴。转了几次弯,这时路上已经没有了石板。一路都是印着木履鞋印的红土,四周飘荡着廉价线香和裸露红土掺混在一起,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这里的坟墓都很微简朴,有新建的也有破旧的,在狭窄的地方左右相依拥挤在一块,就像他们生前那样,绝不声张心翼翼地,缩紧着肩膀一起窝在那里一般。
他停住了脚步。
左边有一处新坟。那是一处很新,估计新建后还没超过十天的新坟,堆上的坟土还没有干透,白木的墓标正面写着名号,那墨迹上好像还能传来墨香。他转到墓标后面。上面写着,俗名稻子,年二十六岁,忌辰是十三天前的,十一月七日。
“该叫你稻子姐啊。”他轻声自语。
“------我这毫不相干的人给你供花,或许对你来反而会觉得麻烦,不过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紧急关头,还请你原谅啊。”然后他转回到正面。
他将线香插入一边的一个青色毛竹的竹筒,有两三根折断落地,在地上冒着烟。花束太大,花朵也过大,他只好尽量将另一边的竹筒插满后,剩余的就横着摆放在了墓标前。然后他在那里蹲下,闭上眼睛合上了双掌。
那个男人正在看向这边。躲藏在不太远的遮掩物背后,坚定不移地脒着他的细眼一动不动地关注着自己。
“------二十六岁的话,那就是和我相差三岁了,稻子姐。”口里这么喃喃道,“不知你还是个姑娘家呢,还是已经出嫁了,只看这座坟墓,恐怕生前过得应该也很辛苦吧,死后是解脱了呢,还是还有没有了结的心愿正在遗憾呢”
为了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他故意对着墓主这么话,可是,忽然在闭上的双眼眼幕后,浮现出艳的身影。
“------艳?”
不可思议的是艳的眼鼻面孔却不太清晰。浅黑色的皮肤,看去精悍的脸,还有细肩膀,柔软的身躯,全部都变得型化,看上去就是轻飘飘,软绵绵的一团。
------带上我逃走吧,我爹是打算让金次做女婿了,除了私奔没有别的办法了。
被她双抱紧了肩膀,脸贴着脸,她浑身颤抖着这么。热乎乎的气息和那双紧抱肩膀上的强劲力量,真真实实地,就像现实一般,重新恢复到他的记忆。艳的父亲被叫做“桥场的七兵卫”,是一个很有名的赌徒,一个黑道上的帮派人物。而自己只不过是从一个裁缝误入歧途,却自以为是地自认算是够格的黑道人物。艳是个独身女,两人相爱,约定了终身,但对桥场帮来,他不过是一尾杂鱼,一个黑道混混而已。
------私奔没问题,可就得跟着我吃苦了。
------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苦都受得了。
于是便商量约定好了,就在私奔的那一天被发现,被包围了。
------半,千万不能死啊!
听到了被抓住的艳的狂叫声。他差点就昏过去。忘我地拔出短刀,刺向扑过来的金次,刺中了左侧的腹部。他被上那股骇人的感觉吓破了胆。
------活着啊,艳!狂叫着他逃走了。
躲在桐生地界一年半,一边作裁缝,一边等候着将艳接来的会。
------千万不能死啊。女人拼尽全力的狂叫声一直残留在他耳中。不能死,半,千万不能死啊。
每个月一次,他都会让来江户办事的布行商铺主管帮忙,探查桥场帮的动静。金次的伤并不太深,但也足够推迟了他入门桥场帮女婿的时间。艳也一直都没答应结婚,七兵卫的心思也开始有了变化。情况渐渐有些好转,看似两人的命运有些好转了。但是,半年前七兵卫因为中风倒下,帮里排名第二的金次轻而易举地完全掌握了整个桥场帮。然后五天前,布行商铺的主管带来了金次和艳将要结婚的消息。当然是金次的强行逼迫,实际上,听在四,五十天前艳就已经成了金次的女人。
自从来到桐生以后,他一直都是过着安分守己的普通艺人的生活,如果能和艳一起生活,他是准备终身以裁缝的艺过一辈子的。
------沾污了的白纸终究没法再变白的。
将短刀藏人胸怀,他跑了出来。之后会怎样呢,先将金次解决掉,之后便只能随应变了。定下心思,今天早晨,他离开千住的旅馆进入了江户的城区内。
注:草屐=平底的木制人字拖鞋。
注2:腹卷=圈在腰身上的绑带。
注3:土间=房屋内没有铺上地板的部分。
注4:月代=为方便戴上头盔古代日本武士的标准发型中头顶前半部剃光头发的部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