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年馑(1)
走出去,活下来,等待花开。
民国十八年,就像一场噩梦,在历史的长河中已经被深深掩埋,若不再提起,恐不会被记起。爷爷临终的时候又同我起他爸爸蒋言以及我们整个家族兴衰的故事。
爷爷的故事总是悠远绵长,娓娓道来,但关于民国十八年的事情,在我听来就如同三月艳阳天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冷雨。那场冷雨里,没有幸存者。
民国十八年,西北大旱,遇上了三百年不遇的大荒年、大年馑,那时候我们住在剡童山,属于当地的大户人家,家里有套四瓴四青口的四合院,院子里还有荷花池和照壁,周围方圆百里的土地都是我们家的。年馑实际在前一年就开始了,开始的那一年,天气有些不正常,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人们将粮食种到地里时,才发现天不下雨了。剡童山周围百里基本都是靠天吃饭的,老天爷一不下雨,人就没辙了。
七月份的时候眼见要秋收了,却在一场冰雹中之后落了个颗粒无收,不但如此,春天还搭了成倍的种子进去。
因为家里人比较多,好几房人都等着吃饭。加上我爷爷的爷爷蒋发祥是个大善人,将部分粮借给了周围的穷苦百姓。所以,年底的时候家里的存粮也已经所剩无几。
那年的春节来的特别早,在外地打仗的长孙蒋言没有回家,在外地经商的长子蒋怀静也不在,所以一家人在老太爷蒋发祥的主持下过了个紧巴巴的年。紧接着,春天开始的时候年馑已经大面积蔓延,难民抢粮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一天的下午,蒋发祥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大批的难民冲到了蒋家的粮仓抢粮。蒋发祥没有办法,只能开仓,可是粮仓里已经没有粮食了,仅剩的一点儿被难民一抢而空。蒋言的其中一个妹妹就是在那次抢粮事件中被难民踩死的,据字叫妍妍,已经许了百里外一户姓靳的大户人家。妍妍之所以被踩死,是因为她想给她的平生哥哥也抢一点粮食。而她所谓的平生哥哥,正是靳家的大少爷靳平生。
年前的时候靳家已经来借过粮食了,可是靳家也人多,根本没够塞窟窿。后来靳平生给妍妍发电报他不在家,父母年迈,想再借点粮食,所以妍妍就把那件事情放在了心上。可谁都没想到,靳家的粮食还没来得及送去就发生了抢粮事件。也许,当时的情况,蒋发祥也再没打算给靳家借粮。
粮食被抢完之后一家人挨了不到两个月,人心便散了。起初是老一辈的蒋发祥和他的几位姨太太接连病逝。紧接着蒋言的弟弟蒋景因为抽大烟抽坏了身体,也病倒了。蒋怀静因为两位妇人与老爷子相处不来,所以长年带着她们在外奔波,家里能拿住事情的只有蒋言的妻子苏云轩。
苏云轩将几位老人的丧事简单办了之后,便带着我只有八岁的爷爷蒋再林去她娘家借粮。可等到了苏家之后才发现大门紧锁着,一打听才知道苏家早在年前就散了,都出去逃荒了。
苏云轩无功而返之后,一直处于焦灼状态。因为,一家好几房人已经无米下锅快三天了。大家都听苏家人出去逃荒了,也都想着出去,也许出去了还有活路。可苏云轩再等等。她在等一个人,那就是蒋景的未婚妻谢楚月。因为蒋家和谢家早就定了亲的,婚期订到了民国十八年四月初九。可不巧的是遇上了荒年,她打听过,谢家也早散了,谢楚月不知去向。她和谢楚月曾经是同学,她想以谢楚月非蒋景不嫁的势头,她肯定会自己来蒋家。或者,在苏云轩心里,她早已将谢楚月当成了自己的弟媳。
一家人等了大半个月还是没有任何谢楚月的消息,眼见家里的孩就要被饿死了。苏云轩便带了爷爷上山挖野菜,可是山上的草、老鼠等都被吃完了,哪里还有野菜。苏云轩又听书皮可以吃,一找才发现方圆好几里的树早都没皮了。回到家之后苏云轩便做了最后的决定。那就是让大家先走,她继续留下来等谢楚月。
蒋家虽然人丁兴旺,可到了蒋言这一代男丁却只有蒋言和蒋景两人,蒋言不在,蒋景无法出门的结果是,年仅十岁的爷爷只能跟着他的姑姑们一路逃荒,可是逃到山西的时候才发现,那边灾情更加严重,还伴着瘟疫,到了后来一家几十口人,走的走,散的散,病死的病死,就剩下了爷爷和他的两个姑姑——蒋玥玥和蒋可可。
大家走后,苏云轩又坚持了两个月,终于还是等到了谢楚月。谢楚月来的那天,蒋景咽下了他最后一口气。蒋景临终的时候对谢楚月:“月儿,跟嫂嫂一起走出去,活下来,等待花开。”
蒋景去世之后妯娌两个人找了一卷草席,将其草草下葬,然后逃离了剡童山。因为当时剡童山已经因为饿死而没有掩埋的人太多,起了瘟疫。
两个女人逃荒,哪里那么容易,一路上,好几次差点被军阀抓去当老婆。还是苏云轩灵光,拿出了南京卫戍司令部的通关文牒才吓退了那些登徒子。因为,当时她的哥哥苏雨轩在南京国民政府卫戍司令部担任参谋。
妯娌两人身上的银两本来不多,一路逃到陕西的时候想要找蒋怀静他们,可一问才知道年前他们已经去了杭州,家里也是人去楼空。没有找到依靠,陕西的灾情同样很严重,所以妯娌两人商量着再往南走。但是要动身,必须先找地方买点干粮,可是所过之处,路旁的浅沟和田野,饿殍随处可见。活着的也大都饿的形同枯槁,根本无余粮可卖。两人也就是那个时候遇上靳楚生的,靳楚生当时是在昆明第十三师任职。他之所以要跑回老家,是因为听老家旱灾严重,饿死了好一批人,他念及自己的妻儿还在老家,所以想将他们接到昆明去。可来了之后才听他的妻子已经走了,而他不满周岁的儿子被他妻子扔到河里淹死了。
苏云轩听了他的遭遇之后安慰他天灾使然,让他不要责怪自己的妻子,还自己的儿子跟着他的姑姑们出去逃荒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谢楚月自从被家人骗了之后戒心很高,她觉得靳楚生并不是什么好人,所以让苏云轩赶紧走,别搭话浪费时间。但苏云轩叹息一声:“遇上年馑,大家都不容易,况且这位军爷看着也不像是坏人。”
千年难遇是知己,靳楚生听了苏云轩的话,感动的泪花都下来了。一个大男人,低头一个劲儿地抹眼泪,这让谢楚月很是难堪。只能从包裹里拿出一张硬的“咣咣”响的饼,在路边捡了快石头砸下一块儿:“吃吧,这是我和嫂嫂最后的存粮了,我本想着不到万不得已就不会拿出来,没想到遇到了你,嫂嫂从来都不会看错人,希望这次也是。”
“这样吧,我有很多钱,我用我所有的钱买你这张饼。”靳楚生泪眼婆娑,着从包裹里掏出很厚一叠银票,大概几十万的样子。
“我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和嫂嫂好心救你,你却想断了我们的口粮。我告诉你,不卖!”谢楚月瞪着她那本来不大的柳叶双眸,着抬夺回了靳楚生中的那块饼,包了起来,转身就要走。
“月儿!”苏云轩喊住了谢楚月,示意她将饼还给靳楚生。
“嫂嫂,如今状况,纵使他有千万金银,都买不到粮食和干粮,不然他也不会饿成这幅鬼样子。他那银票,咱们需要吗?不需要!咱们需要干粮,干粮!”
靳楚生低头望一眼自己包裹里的那一叠子银票,神色黯然的拿起来将其扬在了风里。然后任风将其吹散。要是换做以前,那些银票肯定很快被一抢而空。可是,当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人们对于金银、钱财等东西的可视度似乎降到很低。来来往往逃荒的人很多,偶尔也有看戏一般盯着靳楚生的路人,但是捡银票的却没有一个。
谢楚月看着那些随风飘飞的银票,叹息一句:“当银票换不来人们赖以糊口的食物的时候,它们就形同废纸。”
靳楚生有些绝望的点了点头,沉默的盯着谢楚月又递回他里的那一角干饼。
苏云轩望着靳楚生那绝望的眼神,那眼神像极了她曾经见过的某个人。最后她忍不住问了一句:“虽然我知道这么问可能不礼貌,但是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所以可否告诉我们你的名字?”
“靳楚生!我叫靳楚生,甘肃平川人。听你们的口音像我的老乡,我才过来搭话的。”
苏云轩微皱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紧接着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靳楚生问。
“你好,我叫苏云轩!蒋言是我丈夫。”苏云轩着伸出礼貌性的握了握,然后转向谢楚月介绍道,“这是我弟媳,谢楚月,晴忘川谢家。”
“那你是剡童山蒋家?”靳楚生舔了舔唇角,顿了顿才问。
苏云轩点了点头。
“这么咱们也算是亲戚了。对了,我弟弟那未婚妻呢?”
知道了对面之人的来历,苏云轩自然也知道面前之人所问的弟媳——蒋妍妍。苏云轩和谢楚月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沉默了。谢楚月私下声问苏云轩,靳平生怎么突然多出个哥哥。苏云轩笑一声,解释靳楚生在靳家虽比靳平生年长,但是庶出,所以大家习惯称嫡长子靳平生为大少爷,其实靳楚生才是大少爷。
见两人私下声嘀咕着没有要回答他话的意思,于是靳楚生又问:“是跟其他姐姐们一起逃荒走了吗?去哪儿了?你们有没有约定地址啥的?咱们可以去找她。我回老家之前我弟还特意嘱咐我也带走妍妍的,可是我去了之后你们都已经走了。”
“云轩,你们不话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我们靳家现在不如蒋家,但是我弟爱妍妍,绝对不会亏待她的。只要还有一口吃的,我们肯定先紧着妍妍。”
靳楚生索索叨叨自己了一大堆,直到苏云轩捂着脸放声痛哭他才停住。
“嫂嫂,你别这样。”谢楚月也摸了摸眼角,然后开口安慰苏云轩。
苏云轩哭了好久,直到谢楚月要留着体力逃荒才停住。
靳楚生也是从谢楚月嘴里才得知妍妍被踩死的消息。
听到消息之后他一度瘫坐在地,半天都没有起来。他是知道自己的弟弟靳平生对妍妍的感情的。可谁也没想到,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却是阴阳两隔。
谢楚月为了安慰其他两个人,摸着眼角有些自嘲的:“挺好的,我觉得妍妍真挺好的,最起码为了爱的人死的其所。不像我,眼看要嫁给他了,却遇上了年馑。娘家人因为我马上要出嫁了,把我排在了外面,逃荒走的时候都没有叫我,我一觉醒来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婆家的人也走了,徒留奄奄一息的未婚夫和嫂嫂。楚生哥,你知道吗?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和他拜堂成功了。”
“好了,一个大烟鬼,有什么好可惜的,咱们蒋家的女人又不是没了男人活不了。”苏云轩骂一声,然后扶起谢楚月,示意该走了,天黑前得找到住处才行。
接下来几个时辰,三个人只是沉默着赶路,谁都再没有提起妍妍,也没有提起买不到干粮的事情。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请加qq群:6454956(群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