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前尘往事 (二十七)
庹沫怀着一颗备受摧残同时又充满了忐忑和留恋的心,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一路向京城行进。
那里,是他名义上的敌国国都,而高据其上的国主,则是他被迫来做质子的罪魁祸首。然,他却怎么也提不起一点恨意。或者,宁勿是恨意,不若是不安更准确些。
他已经受够了在北良王宫里的艰难岁月,即便在临出发前,他那高贵的父王极其稀罕地召见了他,却不过是三言两语,且,一脸的鄙夷。
他心中冷笑:你个败国之君,倒有脸了?可转念一想,自己亦不过是败国之君最不受待见的儿子,又能有脸到哪儿去?
北良国主勉为其难地端出一副和蔼的姿态,只了一句“你长这般大了,很好,很好。”然后,接下来的话语,无不是明里暗里要他心念母国,既要在南秦国安分守己,不要给母国(尤其是父王本人)招惹麻烦,同时又要灵敏慧,多探听南秦朝堂要事,有会就传递回北良,还要多多在南秦君臣前多多北良的好话。。。。。。
庹沫垂首躬身,端是一副恭谦乖儿子的模样,心里却不住地嗤笑。以往,他自宫里人的对话中,以为父王是何等英明神武,盖世无双,却原来,非但是个糊涂蛋,且,还是个脑筋颇为混乱的糊涂蛋。
呵呵——呵呵!
如此一来,他又何必畏惧于南秦作质子?就算再差,无非丢一条命而已。至于吃穿用度,他压根儿没考虑过。
然,甘将对他过一句话:“只要你别乱来,就无需担心性命。我家国主好得很,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鉴于两人在共同陈威坏话中结下的“情谊”,庹沫只得在心里翻翻白眼,不明白甘将如何得这般轻松笃定,仿佛南秦国主是他家似的。
他自是不晓得,随他一同上京的侍卫中,有一人身携将要呈送给南秦国主陈昂的私信。那是甘营儿写给她姐夫的。
信中,写了打探来的庹沫过往,又将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对庹沫的观察和了解细细描述,最后,建议姐夫安排个人教庹沫识字读书——
是滴,北良王子庹沫已经十五了,却还是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
当日甘营儿晓得此事时,几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你你,你居然不识字?”天呐,这可是位王子,再不受待见,也不至如此待罢?
庹沫讪讪一笑,似无所谓地摇头晃脑道:“我父王有三十多个儿子,如何能每一个都看顾到?他连我的排行、岁数都不晓得,呵呵,只怕在安排质子前,连有没有我这个儿子都不确定罢?自打付宫奴死后,我每月的用度份额就再不见了。或许,是谁想要占了去,便将我报个病亡也未可知?反正,自打王后娘娘薨后,王宫里就是几个宫妃当家,她们只要哄好了我父王即可,其他的,算什么呢?”
甘营儿被惊得瞠目结舌,半晌方喃喃道:“贵圈真乱。”
因着心里委实吃不消庹沫是个睁眼瞎的事实,她便思忖着总得令他读点书,起码,读书识理呀!
于是,她偷摸着给姐夫写了封信,其中便夹带了这私货。
对于陈昂,她自觉还是比较了解的。虽则这个人比较磨叽,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特别和蔼和亲,无论是对着姐姐,还是自己,从不曾端出国主架子。她犹记得母亲将将过世时,自己哭得昏天暗地,而彼时姐姐因悲伤过度而病卧,倒是国主姐夫抽空就哄着她,带她在宫里四处溜达,或者在御书房接见朝臣时,将自己偷摸塞进书案底下,顺再递给自己一大块糖糕。
诸如此情此景,甘营儿忆来,至今颇感暖心。
眼中钉终于走了,陈威那盘桓在胸口的酸气,可算是泄了。
只是,当太监飞奔着来报好讯儿时,他还嘴硬得要命:“走就走了,如何?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让孤挂念?”
太监低垂的脑袋都快到胸前了,低声禀报:“甘将去送行了。不过,并不见悲伤,倒是很欢喜的样子。”
陈威唇角微微一勾,心道:“我得好生教教这缺心眼的傻子,可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她这般看顾。”
甘营儿送走了大包袱,自然心下欢喜。
她乐滋滋地一边剥着长生果,一边对甘元弘道:“大哥哥,你不晓得,那人委实娘儿们得很。一点伤,就哼唧个没完。起先,我当真以为他伤得快要死翘翘了,岂料,待王五都能骑马了,他却还赖着榻上叫痛。我的天呐!头一回见这种男人!真长见识!”
甘元弘委实不好意思坦白,自己当初被老爹揪进大营,没几天就被马踢断了腿,也是这副德行。彼时,他年幼,当惯了侯府金尊玉贵的大少爷,甫受此伤,连痛带吓,哭了好几天,惊得他爹以为儿子变闺女了。
时光如梭,彼时一吃痛就哭唧唧的侯府大少爷,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英俊帅气的副将,带兵布阵,纵马征伐,光彩耀人。
他搓了搓掌中的长生果,细细吹去了散落的红皮,道:“世上人有千万种,你才多大?莫这般老气横秋的话。我观此人,虽落魄不堪,心性却有几分可圈可点之处。须知,他身份尊贵,却好似活在烂泥里,这样的遭遇,往往会造就心性偏执。或者阴鸷,或者狡诈,或者自卑到极点,或者极度看重脸面,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甘营儿就着兄长的掌,啊呜一口吞了满掌剥得干干净净的长生果仁,口齿不清地呼噜呼噜道:“呜。。。。。呜。。。。。。好吃。。。。。。嗯,有道理。。。。。。这个人罢,屁本事没有,可察言观色的能耐倒是不差。我看,他在京城里,应该不会饿死了。”
甘元弘轻轻拍了妹妹头顶一巴掌,笑斥道:“胡甚呢?他好歹是一质子,就算为了南秦的颜面,也不会饿着他。不够,过得好不好,还是要看他是否安分。”
“嗯嗯,确实如此。不过——”甘营儿抻着脖子,好不容易将一大口长生果仁给咽下去,干得险没翻白眼,“咳咳咳,咳咳,他倒是私下里对我,临行前,他父王很是表现了一下慈父姿态,他也就配合着做出孝子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明白,不过是他父王担心他记恨这些年的冷遇,临时端出的笑脸罢了。为着自己活得好些,他也会谨守本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甘元弘皱眉道:“倒是个凉薄冷情之人。”
甘营儿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遇上这种爹,还不如没有呢!他能跟野草般地活到现今,委实不易。”
甘元弘却似无所动,只皱着眉,不发一言,若有所思。
熙平九年。
甘营儿及笄了。
一些人的心里,悄悄打起了算盘。
只是,甘营儿依旧痛并快乐地当着她的参将,整日将斥候营里那群子们,训得哭爹喊娘。
姐姐寄来封厚厚的信。信里,她要及笄了,却无法在军营举办仪式。原想着今年爹爹会进京述职时带着她回来,岂料今年边关吃紧,爹爹取消了京城之行,稍带着她也不能在京城举办及笄仪式了。姐姐遥在京城,委实心里不安,又挂念得紧。准备了好些祝贺之礼,却送不出去,只得先存着,候着她回来。待她返回京城后,姐姐必好生补办仪式,将这些个好东西插戴上。
甘营儿读到这里,忍不住打一哆嗦。她不由想起当年随爹爹入京的情形。彼时,她宿在姐姐寝宫中,整日被装扮一新,连路都不会走了。难不成,姐姐还打算继续“折磨”她?
她悲号一声,一头倒栽过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