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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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那段过往, 柳晓静满腹伤感。
她不知道禾的亲生父母是否还活着?
如果活着,为何不来找她?
十多年来杳无音讯, 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都光荣了?所以, 这才成了一段隐秘?
她从未见过他们,可那种血脉之情, 却令她感到揪揪地疼痛。两年来, 她与禾早已融为了一体,她就是禾, 与禾感同身受。
“禾,爹和娘一直未跟你这个, 你不会埋怨爹娘吧?”赵桂枝鼻子抽抽着, 哽咽着问道。
“爹, 娘,您二老将我抚养长大,你们就是我的亲爹亲娘……”
柳晓静的眼眶湿润了, 她是发自内心出这番话的。
这些年来,无论是爹也好, 娘也好,待她有多亲?她可是深有体会。就连家里最的青良,也赶不上吧?
“禾……”柳满堂的眼圈也微微泛红。
解放后, 银沙河流域曾掀起了一股寻亲潮。
大多是寻找解放战争期间,组织上委托老乡代为抚养的孩子。可几年过去了,却未见人来寻找禾。
当时,他和桂枝想向上面反映来着, 可心里却很犹豫。
禾的爹和娘怕是已经“光荣”了吧?即便他们申报上去,那政府也是把孩子送到孤儿院里养着,那地方哪是那么好呆的?
禾才几岁,瘦瘦的,哪里离得开爹娘?
况且,这是他俩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哪舍得送出去?思来想去就闭了口,算把这事继续瞒下去。
禾一天一天长大了。
她身体虽然不大好,却总是笑眯眯的,瞅着十分开心。
他们更是瞒得结结实实的。
除了他俩,连青松、青原他们都不知道。桂枝,“他爹,这事就瞒一辈子吧?省得禾知道了,伤心难过。”
他也点了头。
宝贝闺女早养出感情来了,本来就是他家的,哪里舍得让人领走?
一家人,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了十多年。
直到两年前,柳满秋家的明亮被寻回去了,弄得他和桂枝一连几天没睡好觉,生怕有人来寻禾。可后来,见没啥动静,才放下心来。
眼瞅着禾越来越出息了,更是骄傲不已。
这可是他家的好闺女啊!既懂事又孝顺,谁也不能给带走喽。可现在,为了禾的将来,不得已才捅出了这个秘密。
柳晓静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正因为这个,才愈发感动。
乡里“重男轻女”的可不少。
解放前,有些农户家里收养个闺女,是为了当童养媳的。这样,儿子将来娶媳妇时,就基本上不用花钱了。家里还能多个做家务的,甚至可以当半个劳动力来使唤。
童养媳有多受气?
没经历过的怕是难以知晓。无论是听过的故事,还是看过的影视剧,那童养媳都是吃苦受累的媳妇,饿肚子挨是家长便饭,更有甚者还有虐待的,简直不被当人看。
而爹和娘呢,却从未流露出这种意思。
甚至瞒得死死的,生怕别人知道她不是亲生的。现在,为了她上学,才揭开了那段秘辛。
她呢,报答爹娘之类的话,那都是见外。可为家里分忧解难,帮爹娘和哥哥做点事情,才是实实在在的。
她脑子里一转,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既然这事已经揭开了,那就学着柳明亮那样,给家里谋点福利吧?
爹,公社里的保卫人员随同调查人员带着那封信去县里了,让县武装部和公安局核查一下,好寻找她父母的下落。
那封信被拆开后,爹也看了。
信上,张域(化名)与柳絮(化名)在一九四四年结为夫妻,并育有一女,乳名叫禾。
孩子出生后,其母柳絮把孩子委托给了柳家庄的柳满堂一家代为抚养。组织上如果派人前来寻找,请代柳絮向柳大哥和柳大嫂表示感谢,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等等。
她想,如果父亲和母亲真的光荣了,那她岂不是革命烈士遗孤?
那爹和娘把烈士遗孤抚养长大了,岂不是功劳一件?这么一来,爹的那段“黑历史”是不是就能抵消掉了?
最好是弄个证书啥的,以后再有人拿那个事,就把证书甩出来,省得影响到了青松大哥他们几个,这样爹娘也能安心了。
想到此,她就跟爹和娘了一番。
“禾,这样好吗?咱可不能向政府提要求啊……”柳满堂有些担心,他可是被提搂怕了。
“爹,怕啥?您和娘都是为革命做了贡献的,提点要求算啥?”柳晓静给爹鼓着劲儿。
“禾……”柳满堂还是有点犹豫。那个四不清帽子戴得久了,人也变得胆起来。
“他爹,我觉得这么做可行,咱家也不是为了吃照顾……就是防止有人拿那个事儿,以后青良考学,再有人写检举信咋办?总得堵住那些人的口不是?”
一听到这个,柳满堂也下了决心。
他跟桂枝、禾商量好了口径,等县里核查清楚了,就由禾开口提要求,他们不要推让就成,以免给“客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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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晓静从屋里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这时,青原二哥也骑着自行车赶回来了。
春梅嫂子烧了一大锅面汤,馏好了杂面馒头,摆在院子里,招呼着一家人吃饭。在饭桌上,大家闷着头吃着,也没人开口话。
这件事,对哥哥们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首先,青松大哥就有点接受不了。
禾是他的亲妹妹,咋突然就变成别人家的了?
倒是春梅很快就明白过来,见青松躺在床上不吱声,就反问他:“哎,你这是咋了?禾又没跑又没丢,不还是咱妹妹吗?”
他冷静下来一想,也是。
心,先甭管那么多了,妹妹还是自家的妹妹,这个谁也改变不了。
而青原呢,也吃了一惊。
不过,他的反应倒是没那么大。听公社里的孙干事,禾没准就是烈士遗孤,他家可是为革命做了贡献的。一旦核查清楚了,还能受到嘉奖呢。
青良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的。
吃了晚饭,他围着姐姐转了三圈,最后才道:“姐,难怪老有人怪话,咱姐生就是个城里人,感情还真是城里人啊?”
柳晓静听了,抿着嘴直笑。
心,还真被那个柳婶子给中了?
瞧瞧她这纤细的体格儿,怕是遗传的吧?娘,她现在的模样和那个柳同志是一样一样的,好看着呢。
这会儿,村里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不过,柳禾的录取通知书被县里扣了,倒是隐隐传了出来。有惋惜的,有忿忿不平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像村东头的李秀芝就是如此。
她明里暗里一直跟赵桂枝比来着,见禾考得好,眼红着呢。她想,如果明亮不走的话,怕是比禾考得还要好吧?
瞧瞧她家明亮学习成绩多好啊,脑子也好使。只是这段日子来信少了,是学习忙。可她咋觉得这分开得久了,早晚会变得生分起来呢?
村里也老有人叨叨着,明亮被认回去了,就再也不是她的儿子了。还京城离得那么远,这一辈子怕也见不了几回面了。
这话听得她很不得劲儿。
可人家得也有道理啊,这日子久了,连长啥样都快忘了吧?
即便再想得慌,又能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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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过了七天。
这天响午,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了村东头。从车上下来了几个人,其中就有县武装部的李部长。
老支书和柳队长闻讯,赶紧迎了上去。
一行人,沿着村道一路向西,进了柳满堂家。
这会儿,一家人正在院子里吃午饭,见来了这么多人,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李部长一见到柳满堂,就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神情十分激动。
“老乡,我代表组织上感谢你!也感谢这位大嫂……”他握着柳满堂的手,郑重地道。
“……这……”柳满堂一阵激动。
赵桂枝在一旁也擦了擦眼睛。
心,禾的爹娘终于有下落了?可未等她开口询问,就见李部长不停地量着禾。
“这……就是禾吧?”
李部长一眼就认出了柳禾。
她和柳絮同志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如果不是中间隔了十多年,他还真以为是柳絮同志回来了。
柳晓静也暗自诧异。
她和母亲真有这么像吗?这位首长咋一眼就认出了她?
几个人在屋里安坐下来之后,李部长发了话。
他,经过县武装部和公安局的核查,那封信的确是柳絮同志留下的。
“李部长,那柳大妹子她还活着?”赵桂枝忍不住问道。
“……”李部长低着头,沉默了半响,方道:“老乡,经过组织上的调查,柳絮同志已经壮烈牺牲了……”
听到这话,众人一阵沉默。
柳晓静的心又疼了起来。虽然这早在意料之中,可还是感到难以接受。
李部长,当年由于叛徒告密,地下组织遭到了严重破坏。
柳絮同志从城里转移出来后,不想走漏了风声。负责接应的交通员被特务盯上了,一路跟到了柳集镇,想守株待兔,一网尽。
当时,游击队也派了几名队员前来,准备护送柳絮同志进山。
可保安团也随后赶到了这里。一阵短兵相接之后,两名交通员壮烈牺牲,柳絮同志也与游击队走散了,莫名失去了联系。
直到一个多月后,柳絮同志才与地下交通站取得了联系。
随后,便进入山区继续开展革命工作。可就在解放前夕,在一场战斗中,她中了一颗流弹,未能抢救过来,不幸遇难。
到这里,李部长的眼睛湿润了。
这个情况,他也是刚刚才了解到的。一直以来,他以为当年护送出城的那个人辗转去了部队上,应该是安全的。
可谁曾想,还是光荣牺牲了。
想起那段峥嵘岁月,真是感慨万千啊。
昔日,他也是平兴城地下组织成员之一,是代号“老姚”的紧急联系人。
他与老姚并未照过面,彼此间也相互不了解。按照组织上的要求,不到万不得已,老姚是不会与他联络的。
一九四六年的春天,他突然接到了一项紧急任务,要他赶去接应点护送“老姚夫人”出城。
在接应点,他见到了“老姚夫人”。
她披着一件黑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一位富家太太。当时,他并不知道她叫柳絮,只知道她就是“老姚夫人”。
把“老姚夫人”送出城后,他听“老姚”同志从城里撤离时,与敌人遭遇,不幸中弹身亡。
直到解放后,他才知道“老姚”就是张域同志。
他的公开身份是一位坐诊大夫,在城里开了一家西医诊所。
而“老姚夫人”曾是一位中学教员,被组织上派到“老姚”身边工作。一开始,二人是假结婚,后来萌生出了感情,就正式结了婚。
这段过往,颇为曲折。
现在回想起来,还能感受到当时的艰苦卓越。在白色恐怖下,开展任何一项工作都是困难重重,像他这样能迎来解放的,实属不易。
当年情况十分特殊,无人知道柳絮留下了革命后代。
这恐怕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她始终未告诉过任何人,直到牺牲的那一天。
这也最终成了一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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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番调查取证,柳禾的“烈士遗孤”身份被确认了。
那封匿名检举信也就不成立了。
而县武装部,也给柳满堂和赵桂枝颁发了一份荣誉证书,表彰他们大公无私、冒着生命危险抚养烈士遗孤的壮举,赞誉他们为革命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消息传出,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
这柳满堂一家不声不响的,原来思想觉悟这么高啊?
一时间,议论纷纷。
而最矛盾的要数李秀芝了。
这下可好,禾跟明亮一样都成了革命后代了。可幸运的是,禾还是赵桂枝的闺女,不用改名换姓。
而她呢,却失去了一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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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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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晚了,见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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