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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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柳晓静还是太单纯了。

    如果爹真的背上了这个“名声”, 不光是不妥,日后还会惹来大麻烦呢。

    按常理来, 爹的那段“历史”是不算啥, 可挡不住有人找事啊?

    她恐怕还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清理整顿中, 像爹这样的, 一旦被划入了“五类分子”,给家庭和子女所带来的影响可是非同可。

    在后续的十多年里, 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大部分人的思想觉悟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个人如果背着历史包袱, 不但本人会挨批, 其子女前程亦会受到影响。日后, 不光是她,就连青松、青原,甚至青良都会受到拖累。

    可这会儿, 哪想得那么远?

    她见娘发愁,就赶紧上前宽慰了几句。

    “娘, 咱家是贫农,咱不怕……”

    “禾,是这么, 可是……”

    赵桂枝的心直往下沉。

    她已经意识到麻烦来了。

    当初,崔玉娥“嫌弃”青松,除了家里穷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满堂的那段“黑历史”。跟她斗架时, 那话里话外不止一次提到过,觉得青松的爹不清不白的,声誉不咋地,早晚会影响孩子们进步。

    还有那个崔长河家,忽然不上门了。除了嫌禾身体不好,怕也有这个干系吧?像崔玉娥、崔长河这样的中农都这么看,那其他社员更是如此。

    否则,咋会有人写匿名信去举报?

    想想也是,解放后,若满堂的思想觉悟稍微高一点,也不会跟恶霸、坏分子一起喝酒吃肉吧?亏得他从未干过亏心事,政府才未追究。如果真干了啥坏事,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只要这个茬子留着,终究不是啥好事。

    瞧瞧这事都快过去十多年了,这不又被人提搂出来了?现在,禾的事就摆在眼前,弄不好连学都上不成了。

    这孩子有多不容易?她可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影响到孩子的前程。

    赵桂枝把自己的担心,跟禾了。

    柳晓静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事情有这么严重?

    如果真被撸下来了,可咋办啊?

    她可是努力了那么久,才考上的。那饿着肚子啃书本的滋味,这辈子都不想再尝第二回了。

    正在这时,院门一响。

    柳满堂和青原神色匆匆地赶回来了。

    一进门,柳满堂让青原先回所里上班,有啥消息赶紧回来报信。接着,就让禾先回避一下,自己跟桂枝进了里间,关起门商量起来。

    “桂枝,咱可不能因为这个,影响到禾上学……”

    “他爹,我也是这么考虑的,可现在该咋办?……”

    “桂枝,实在不行,就把那事给开吧?”

    “他爹……”

    “桂枝,孩子的前程要紧,瞧瞧禾学习好,又有出息,咱可不能把孩子给耽误了……”

    “他爹,若破了,禾怕是……”

    “桂枝,咱不怕……我看禾这闺女孝顺得很,一定能明白这个道理的……”

    “那……好吧,既然没别的法子,咱这就是去公社,给调查人员讲清楚……搞不好,还能给你证明一下,省得日后再有人扯这个事……”

    柳满堂和赵桂枝下了决心。

    这件事,他们本算瞒一辈子的。可现在,为了禾也只好把那桩秘密吐露出来。只要孩子好好的,他们也算是尽到义务了。

    话间,赵桂枝开了箱子。

    她从里面取了一件东西,装在布包里,就和满堂出了屋子。去公社一趟,让禾和春梅先吃,不用等他们了。

    春梅闻声,赶紧拿了两个杂面馒头出来,递给公爹和婆婆。让他们在路上吃点,垫补一下。

    赵桂枝接过来,就和满堂一起出了门。

    柳晓静站在院外,目送着爹娘远去。

    她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有啥事要发生似的?

    可究竟是啥?

    爹和娘却一点也未透露。

    *

    转眼到了饭点上,青松大哥也扛着锄头回来了。

    他听到消息,往嘴里扒拉了两口,也赶到公社去了。

    家里只剩下春梅、青良和柳晓静三人。她心不在焉地吃了饭,春梅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宽慰着她。

    “禾,有你大哥在,就甭担心了……”

    青良也坐不住了,就跑出去听消息去了。

    到了半下午,青松大哥回来了。他神情有些古怪,问他却啥都不肯。只是扛着把锄头,下地干活去了。

    柳晓静愈发不安起来。

    她觉得,这一切恐怕都与她有关。

    一个下午,在焦虑不安中过去了。

    柳满堂和赵桂枝回到家时,已是黄昏时分。俩人一进门,顾不上喝水,就把禾叫进了屋里。

    “禾,爹跟你件事……”柳满堂一脸严肃地道。

    “爹,您吧,我听着呢……”柳晓静心里忐忑不安的。

    “禾,你听了,可不能埋怨你爹和你娘啊……”

    “爹,您就吧,无论啥,我都没事……”

    柳满堂开了口,把柳晓静听得目瞪口呆。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身世竟如此复杂?看来,她和柳明亮有一拼啊。

    一切,还要从解放前起。

    那是一九四六年的春天。

    解放战争刚刚响,地方上还被旧政府把持着。县里的保安团时不时就要下乡扫荡,气势汹汹的,弄得人见人怕。

    那时候,爹做了逃兵才从外面跑回来不久。没过俩月,家里就被掏空了。为了混口饭吃,他就去镇子上的乡公所里当差。

    这天晚上,轮到他值勤。

    只听到外面“呯呯”一阵响动,吵吵嚷嚷的,像是在抓捕啥人?第二天一早,吴所长是县保安团来了,在追铺地下组织和游击队。

    据,还当场毙了两个,伤了三个,其余的都跑了。这会儿,保安团正在搜村子,要把游击队员通通揪出来。

    他听了,也未在意。

    这保安团,只要想搜刮老百姓,就找个理由下乡。

    无论是镇子还是村子,只要驻扎进来,不光要吃要喝,还得拿钱发。那霸道行径,跟土匪也没啥两样。

    保长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往各家摊派。

    到头来,家家户户都得脱层皮。因为这个,老百姓恨得牙痒痒的,却不敢吱声。只盼着这群混蛋少下乡扰民。

    黄昏时分,他回到村子里。

    到了家门口,见院门紧紧闭着。敲开门之后,见青松娘一脸紧张,下午在菜园子里救了个女的,她受了伤,还怀着孕。

    见她可怜,就给弄到了家里。

    他一听,顿时紧张起来。

    进屋一瞅,见那女子穿着灰夹袄,躺在床上昏睡着。胳膊上还挂着一条绷带,血迹斑斑的。

    他隐隐猜到这八成是个女游击队员吧?

    若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

    他想把人送走,可这个节骨眼上往哪里送啊?弄不好就要生了。

    他一咬牙,就把人给留下了。

    第二天清,他和青松娘一起把人搬到后院的地窖里藏着,生怕被人察觉到了。好在他家在村子西头,十分偏僻,倒不引人注意。

    可没等他喘口气儿,一队人马就浩浩荡荡地进了村。不一会儿,村长就敲着锣,大声吆喝着,把村民们都弄到村公所里集合。

    在土台子上,保安团那个领头的孙连长,挺胸凹肚,大喇喇地站着。

    腰里还别着一只铁家伙。

    他冲着台下的村民们,大声喝道:“老乡们,昨儿晚上有人瞧见游击队往这个方向跑了,如果发现有可疑人员得立即报告!若隐瞒不报,格杀勿论!”

    他在下面听得两腿哆嗦,冷汗直冒。

    好在,村民们对保安团向来不感冒,对游击队倒是心眼里赞同。

    这是肖旅长在银沙河流域游击时发展起来的队伍,个个都是条好汉,也肯为老百姓办事。乡亲们即便帮不上忙,也不能昧着良心坏事啊?

    结果,台下没一个吱声的。

    柳保长也不停地鞠躬行礼,发现可疑情况一定报告。

    随后,便让各家各户按照人头数,每个成年男丁缴纳二十个铜板,好给保安团的弟兄们买碗酒喝。

    为了早点把人发走,管事的当场就开始凑钱。

    还大声吆喝着,“各位父老乡亲们,兜里没带钱的,赶紧回家拿去。箱子里也没有的,就跟街坊邻居们借几个,先救个急……”

    他也怀里摸出了二十个铜板,缴了上去。

    省得管事的来家里催促。

    从村公所出来,他就往家赶去。

    一进家门,青松娘就跟他,那个大妹子发烧了,头烫得厉害,得弄点药熬熬。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上哪弄药去?稍有不慎,就被人发现了。

    最后,他一咬牙就自己动手。

    以前在外面当过兵,知道这伤得消炎,还得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他让青松娘在一旁招呼着,给那人解开绷带,先瞧了瞧。

    好在是一处擦伤,虽然流了血,可没啥大问题。

    他指挥着青松娘,用白酒给那人的伤口消了毒。

    又从灶台下扒了半碗草木灰,和了一点儿香油,给那人涂在伤口上。接着,又把家里存的一包柴胡找了出来,熬了一罐。盛在碗里,凉了凉,就让青松娘给那人灌了下去。

    一连折腾了两天,那大妹子终于退了烧。

    人也醒过来了。

    可话还未几句,那肚子里的娃娃就想提前出来。

    这女人的事,他哪里懂啊?

    只好避了出去。

    这可把青松娘给愁坏了。

    她又不敢出去叫人,只好自己动手了。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生青松、青原的过程,就现学现卖,让当家的去烧一大锅热水,又备了棉布、剪刀、灰桶等器物。

    自己守着那大妹子,硬是把娃娃给生了下来。

    是个闺女,瘦瘦的,只有一扎长,跟个猫似的。

    那妹子累得虚脱,就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后,瞅了瞅襁褓中的娃娃,虚弱地笑了笑。随后,又望着青松娘,柔声道:“嫂子,这娃早产,才七个月,体格弱了点……”

    还,孩子爹老早地就给娃取了乳名,叫禾,他希望娃娃像禾苗那样茁壮成长。还跟她,这个名字好啊,甭管是男娃还是女娃都适用。

    可接下来,又遇到了一个难题。

    娃生下来了,可吃啥啊?

    那大妹子没有奶水,把娃娃饿得嘤嘤的。青松娘瞅着心疼,就去邻居家借了一把大米,熬了一罐米汤喂她。

    柳大妹子十分感激,觉得他们两口子都是好人。

    她跟青松娘,等伤好了要进山去,这娃怕是带不了,如果嫂子不嫌弃,就收下吧?

    青松娘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她发现这娃娃虽然瘦,可不哭也不闹,安静得很。她一连生了俩子,正想要个闺女。跟当家的一,爹自然也愿意。

    他觉得这发善心救人,一救就是俩,明咱家和这娃娃有缘分。可家里贸然多了个娃娃,也是个问题啊。

    若村里有人问起来,该咋啊?

    青松娘灵机一动,就把棉花套子塞在肚子里,对外宣称自己怀孕七个多月了。那时,才刚刚立春,还穿着大棉袄,裹得严严实实的,从外面也看不出啥来。

    过了几天,她又跟人自己不心跌了一跤,早产了。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大伙儿连命都顾不上了,哪还有闲心去操持别的?于是,村里也没人在意,都以为禾是亲生的。

    就这样,禾成了爹和娘的亲闺女。

    甚至比亲闺女还亲。

    那位大妹子,躲在地窖里养伤。

    一开始遮遮掩掩的,闭口不谈自己的事情。

    直到后来,才跟青松娘,她姓柳,刚从城里转移出来就遭遇了保安队。孩子的爹姓张,当时未能撤出来,一直下落不明。

    完,神色十分黯然。

    青松娘听了,心里一揪。

    觉得这个娃娃还真可怜,就把娃抱得更紧了。

    柳大妹子养了一个多月。

    伤好了,体力也恢复了,就算走,是进山寻队伍去。

    为了遮人耳目,她一咬牙剪了那头长发。还跟青松娘借了一套爹的旧褂子,穿在身上扮成了庄稼汉子。

    临走前,她留下了一只绣花荷包。

    那里面搁着两块银元、一条银链子,一对银镯子和一封书信。钱和首饰给嫂子贴补家用,那封信得收好了,如果有人来找孩子,就把信拿出来。

    可十多年过去了,没人来找孩子。

    那位柳大妹子,也没再回来。不知是光荣了?还是忘了?

    反正是杳无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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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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